替人住院：暗黑歧途何来妻贤子孝？

刘柏言

  

当下社会，促生了很多新兴职业。有些职业，因边界模糊、监管不力，产生了一些伦理失范的灰色地带。本文当事人李军，因突发脑溢血丢掉了工作，为了生存，他选择了一个灰色职业，也走上了一条暗黑歧途。两年后，他挣来了快钱，却也失去了最宝贵的亲情和尊严……

身心俱残：为儿子婚房铤而走险

“爸，我跟婷婷吹了，她嫌咱家穷！”每当李军想起儿子抱怨的话，便感到如芒刺在背……

李军现年48岁，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昌吉市人，以前是货车司机。妻子孙丽比他小三岁，在一家学校食堂帮厨。1993年，他们的儿子小兵出生。三口之家并不富裕，但一家人知足常乐，把日子过得温暖而幸福。

2011年，高中毕业的小兵没有上大学，到当地一家汽配厂打工。在此过程中，他与隔壁奶茶店的女孩婷婷相爱了。2012年的春节，小兵把婷婷带回了家。饭桌上，李军说：“过完年，我就去看房子，给你们把婚房备着！”那个年，一家人过得欢声笑语。

然而，2012年3月的一天中午，李军开着货车回到公司，就在下车刹那右侧身体麻木，跪倒在地，整个人昏了过去……

等孙丽赶到医院，丈夫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医生告诉她：“是高血压引起脑溢血，病人能不能醒过来，醒来以后是个什么样子，都是未知数。”

一个月后，李军醒来了。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右侧肢体瘫痪了。单位领导来了，给了他一些慰问金，客气地说：“你安心治疗，你的工作我们帮你交接。”

看着领导的眼神，李军心下凄凉。自己腿坏了，工作丢了，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啊？正想着，他看到一旁的儿子，想起前不久才夸口要给他准备婚房。如今的自己，拿什么给儿子买房子呢？

沉重的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了李军的胸口上。在医院治疗半年，他恢复了知觉，可以起身，能依靠拐杖走几步路，就办了出院手续。此时，家里为了给他看病，花光了积蓄，还欠了几万元外债。

一天夜晚，孙丽洗过澡，穿着内衣在李军面前晃来晃去，李军全身燥热起来，他想到好久没跟老婆亲热了。可是，关灯后，他发现自己不行了。医生的话，犹在耳边：“神经方面的病很有可能让男人丧失性功能。”面对妻子，李军无比惭愧：“丽丽，对不起，让你跟我受罪了。”孙丽安慰他：“是你身体还没康复，慢慢来，先睡觉吧。”

很多个夜晚，李军磨蹭着不去上床，让妻子先睡，自己坐在轮椅上，望向窗口，看着无边夜色发呆。伤心处，他捶打着麻木的双腿，泪水无声滑落。

李军想到了死。这天，他偷偷吃下大量安眠药。很快，他被推门而入的母亲发现，打120送进了医院。李军醒来后，李母老泪纵横：“军啊，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还指望你养老送终，你就当为我活着吧！”妻子也在一旁劝他：“你走了，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李军点了点头，眼睛里透出一丝对未来生活的期望。他沉下心来做康复训练，终于可以步履蹒跚地走一段路了。

2015年12月底，李军正在小区门口锻炼走路，一辆奥迪车停在他前面，李军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一个中年女人走下车，快步搀扶住他。“谢谢！”李军说。胖女人看他一眼，热情地聊开了：“我叫陈梅，46岁，你比我小，就喊我陈姐吧。你这生病几年了？”李军简单讲述了自己的病情。谁知，陈梅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我有办法帮你治疗，不用花钱还能挣钱，你干不干？”

李军蒙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陈梅告诉他：“就是用你生病的身体挣钱，帮一些想提前办理退休的人住院，或者是帮他们做假病案。住一次院，可以给你5000元。”“提前退休？为什么？”李军有些不解。

陈梅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有的人外面有生意，忙不过来，就想办法提前退休啊！”见李军犹豫，陈梅跟他交换了电话，让他考虑好了再联系。

晚上妻子回来，李军将此事告诉了她。孙丽连忙摇头：“这不是违法吗？咱不能干。”“儿子的房子还没着落，我那病也需要钱……”那一晚，李军失眠了。

替人住院：险象环生孤独谁诉？

那个周末，儿子小兵从汽配店回来，一脸沮丧。“你是咋啦？”李军问。“别提了，婷婷跟我分手了！”李军想问是不是婚房的事，迟迟不敢问。那一晚，他再次一个人坐在阳台，想着自己的病，想着儿子，终于心下一横：跟陈梅联系吧。

第二天，陈梅就开着车来找他了。她还带来了妹妹陈萍，说：“第一次住没有经验，别惹出麻烦，让我妹妹扮家属一旁指点你。”在去一家医院的路上，陈萍拿出一份客户资料递给李军，让他快速背熟，并拿出一张身份证，指着上面的名字说：“看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这个名字，在病房少聊天，以免说错话。”李军点点头，一颗心七上八下。

陈萍又告诉他，一会儿量血压，使劲鼓肚子，腹压高，血压就高了。“从现在开始，你走路瘸得越严重越好，医生问你什么你就装傻。”

李军心里有点不舒服，却还是一一记下。到了门诊室，医生看着身份证照片：“这人跟你不像啊？”李军哑巴似的点头又摇头。一旁的陈萍赶紧说：“这是我老公以前的照片，怎么不是呢？”说完朝李军使眼色，李军立刻“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陈萍说：“医生，你能不能先让我们住下来，你看我老公难受得要命。”医生想了想，对护士说：“给他量个血压。”李军使劲腹部用力，血压高到180。就在这时，科室主任走过来，对医生说：“病人血压太高，必须马上住院。”就这样，李军终于住进了病房。陈萍悄悄告诉他：“这主任跟我姐很熟，是我们的人。”

李军安下心来，开始了住院生活。为了装一个认知有问题的病人，他不能刮胡子，要邋里邋遢才好。护士喊：“张xx，来抽血。”李军一头雾水，过半天才想起来，她在喊自己！看他反应迟钝，陈萍呵斥他：“你別穿帮了，机灵点。”走之前，陈萍给了他一年的费用。

渐渐适应下来，李军跑去医生那里说了自己的难言之隐。医生说：“你这病影响性功能是正常的，我给你开点药，你调理下。”就这样，李军拿到了想要的药，也挣到了钱，顿觉神清气爽。

就在这天，他在走道散步，身后忽然传来喊声：“李军！”他下意识回头，看到一个以前跑货车时拉过的熟人。这时，护士从一旁经过，露出狐疑的神色。李军赶紧说：“你认错人了吧？”护士走远，他才跟那人打招呼。暗想，下次还是别出来见人了。

出院后，他把钱交给妻子说：“不管咋样，拿到钱就是开心的。”孙丽看着胡子拉碴的丈夫，心疼地落了泪。只是晚上夫妻俩的温存，还是以失败告终。

第二天，陈梅的电话又打来了。这次，陈梅带他办了假身份证，但去的是精神病医院。看着病房里目光呆滞的病人，李军有点怕。陈梅给他壮胆子：“放心住吧，有医生护士呢！”

不一会儿，护士过来送药。李军知道这药对身体有伤害，于是，他把药压在舌头底下，喝了口水。骗过护士，他再跑到卫生间把药吐了。很快，护士又来跟他扎针输液了。为了骗过去，他只能让护士扎好针，等她离开后再把注射液倒掉。

这天深夜，他睡得正香，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年轻男子冲进来，一把抓住他的领口要打他。李军大喊“救命”，护士赶来，这才拦住年轻男子。原来这个病人有躁郁症，经常半夜跑到别的病房闹事。李军吓得不轻，每晚都要开灯入睡。好在，陈梅把钱如约给了他。

然而，回家还没跟妻子团聚一下，连儿子都没见上，陈梅又让他去扮演一个心脏病患者。从那天起，李军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为了顺利拿到钱，他在医院几乎不和人交流，也不敢给妻儿打电话，只能偷偷发语音。别的病人，常常有家属来探望，他却只有羡慕嫉妒恨。

2016年春节，李军是一个人在医院过的。他偷偷拿起电话，走到楼梯口，给妻子打电话。电话里，他听到一个陌生男声。孙丽赶紧解释：“我的发小，周伟，给咱家送来了一些年货，我正说不要呢！”

挂了电话，李军的心顿感生疼。这个周伟，他认识，从前追过妻子，后来结婚又很快离了，妻子还经常跑去安慰他。他回想自己自从脑溢血后，有近三年时间没有跟妻子同床了。现在又长期不在家，她年轻的身体，该是很寂寞吧？

胡思乱想中，妻子给他发语音，让他别多想。然而，妻子越是这般说，他越觉得羞愧。来不及反思婚姻，他马不停蹄地扮演着一个又一个病人。

迷途知返：暗黑歧途何来妻贤子孝？

这天，他看到一个雇他住院的银行高管比自己还年轻，这么年轻的人不想工作，拿着国家的退休金享福，他们不该如此，自己何尝不是助纣为虐？那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错了，负疚感油然而生。这种戴着面具的日子，让他觉得像个特务，渴望早点活在阳光下。

就在这天，李军病房来了一个病人，对方也是个货运司机。他很喜欢说话，跟李军讲了很多开车途中的趣事。长期在医院憋着，李军快憋成了哑巴。如今，有个这么聊得来的病友，他放松了很多。当对方聊到一次跑运输在云南遇到大暴雨时，李军忘了身份，脱口而出：“那个地方我也去过……”

当他讲完那次开车经历，病友已经起了疑心：“你到底是干啥的？”这疑惑很快传到了护士那里。当护士、医生，还有患者及家属纷纷围上来，李军的大脑一片空白。“老实说，你在替谁住院？”医生严厉地问道。

李军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那些曾经和善的患者和家属，纷纷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李军的心跌入谷底。他吓得浑身发抖，只能装疯卖傻。医生见状，只好将他赶出了医院。

那是4月的天气，新疆乍暖还寒。晚上10点，李军垂头丧气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回想这住院以来遭遇的点点滴滴，忍不住失声痛哭。

他想到这两年，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几乎没有回过家，内心的孤独寂寞无人可诉;他想到妻子身边有另一个男人，他想到儿子从未主动关心过问过自己……夜里，下起了雨。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双肩包被甩出好远，里面的药散落一地。

路灯下，他用布满针眼的手，捡起散落一地的药：这个是治疗心臟的，回去送给隔壁有心脏病的老黄;这个通血管的给小张;各种降压药给有高血压的朋友;还有几瓶留给自己的睾丸酮和他达拉菲，他赶紧捡起。捡完以后，他默默往家走。心里说出：够了，再不干这一行了！

深夜到家，妻儿都还没睡。看到很久未见的小兵，李军百感交集：“儿子，爸回来了！”“你还知道回家，你回来干吗，继续住医院吧！”儿子的冷热嘲讽让李军羞愧难当，他解释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给你挣钱买房子啊！”小兵根本不听，怨怼道：“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你骗人住院，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同学有好几个在医院见过你，都笑话我。那些女孩，告诉我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觉得有哪个愿意跟我？”孙丽听到吵架声，赶紧从屋里出来说：“快给你爸跪下，你爸爸为了你受罪受大了。”李军拉住儿子：“是爸爸对不起你，我拖累了这个家，爸爸对不起你们，以后爸爸再不去干这丢人的事了！”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第二天，孙丽上班后，李军把一张银行卡交给儿子说：“小兵，里面有10万块钱，我知道不够房子首付，但有总比没有好，遇到喜欢的女孩，就去追吧！”小兵含泪接下。交代了钱的事，李军问小兵：“你周叔叔是不是经常来咱们家？”

小兵见瞒不过去，只好说：“是吧，我看他很热心。爸，你跟我妈到底怎么啦？”李军把病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儿子：“是爸没能耐，落下这个病，给不了你妈幸福。”顿了顿，他问：“我跟你妈离婚，你同意吗？”小兵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李军还是有些不舍。但慢慢地，他发现，妻子变了。她看自己的眼神不再有温情，更多的是机械地照顾和对话。他还发现，妻子经常躲着自己接电话，那神色，完全是热恋中的女人。他曾偷看她的手机，里面联系最多的人，就是周伟。

李军溃不成军。他知道，自己消失两年挣快钱，连带将跟妻子的感情也弄丢了。痛定思痛，他将离婚协议书递给了妻子。2017年5月，李军拿着离婚证，走出了昌吉市民政局的大门。

2018年初，李军找了一份在快递公司接电话的工作。虽然一个月才3000块工资，但他干得安心。2018年5月，小兵找到了女朋友;8月，前妻孙丽也和周伟结婚了，两人会经常来家里看望李军。

虽然成了孤家寡人，但李军还是感到欣慰。替人住院让他尊严丧失，但通过悔悟，他总算迷途知返……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