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君,郑夏泉
(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山西 晋中030619)
关于《小窗幽记》的作者,学界争论颇多。成敏在其论文《从〈醉古堂剑扫〉到〈小窗幽记〉版本变化及其背后的文化风尚变迁》中认为:《小窗幽记》是对《醉古堂剑扫》的重新编选,是清代书商托陈继儒之盛名而作。《醉古堂剑扫》是明代陆绍珩①陆绍珩,汉族,松陵(苏州吴江)人,生卒年不详,代表作有《醉古堂剑扫》。《醉古堂剑扫》在明末天启4年(1624年)刊行,《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载此书有天启四年的套印本存世。所纂辑,《醉古堂剑扫》书中又列诸多参阅人,而所列第一参阅人便是陈继儒,故知此书也并非陆绍珩原创,乃是陆氏与前辈友人一同于读书之余对读书笔记删改而成。陆邵珩之名气较小,后世仅存《醉古堂剑扫》十二卷,书商为使《小窗幽记》顺利刊刻发行,便将《醉古堂剑扫》第一参阅人改为第一作者。
《小窗幽记》最早版本刻于清乾隆三十五年,崔维东刻印,由“眉公陈先生辑”。陈本敬②陈本敬,约生于雍正七年,庚辰(乾隆二十五年)进士,二十六年官翰林院检讨,掌修国史,校对整理,二十八年五月因在翰、詹诸臣考试中被评为最差等,而奉旨休致。三十五年四月,陈本敬通过考试而以检讨复用。序云:“眉公先生负一代盛名,立场高尚,曾集《小窗幽记》以自娱。”学者许贵文认为,此乃陈本敬、崔维东二人作伪。吴承学在《晚明小品研究》中也认为:此书是后世书商托其名而作。笔者对此存疑,陈本敬既以检讨复用③见清实录乾隆朝实录卷八百五十七。,又怎会随意作序呢?
许贵文先生在其著作《小窗幽记译注》中发现此书所涵盖的内容包括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三教和诸子百家的著作,从文体说,凡楚之辞、汉之赋、六朝之骈文、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明人之小说及各种杂著中的警语名言应有尽有,而取明人之作居多,如陈继儒的《岩栖幽事》《安得长者言》,屠隆的《娑罗馆清言》《续娑罗馆清言》《冥寥子游》,吴从先的《小窗四纪》,洪应明的《菜根谭》,袁宏道的《瓶史》,唐寅的《落花诗册》,范立本的《明心宝鉴》,李贽的《焚书》等等。此书既然是从各家著作中辑录而成,那么说作者为陆绍珩也是错误的。学者吴斌《陈眉公著述伪目考》认为此书是吴从先①吴从先,字宁野,号小窗,明南直隶常州府人氏,约生于明嘉靖年间,卒于明崇祯末。曾与明末文人陈继儒等交游,毕生博览群书,醉心著述。著有《小窗自纪》四卷,《小窗艳纪》十四卷,《小窗清纪》五卷,《小窗别纪》四卷,均收录于《四库总目》并传于世。所作,然此书名虽与吴从先小窗系列相仿,仍不能排除是清代书商仿其书名而取。
眉公声名在外,比之陆绍珩、吴从先更有影响力,“三吴名下士争欲得为师友”。[1](P7631)吴从先曾与陈继儒交游,江南才子陆绍珩也定是非常敬仰其人品才学,才会在《醉古堂剑扫》里列其为首位参阅人。且《小窗幽记》《醉古堂剑扫》均与陈继儒有莫大关系,《小窗幽记》内容直接采自其著作,反映出的思想也与其人生态度基本一致。如《读书十六观》记读书心得,《养生肤语》记养生心得,《安得长者言》、《读书镜》中借对前代古人的议论,以古证今,《太平清话》抒发其对隐士生活的向往等,在《小窗幽记》中都可见类似内容。再加上陆绍珩、吴从先二人生平事迹较略,从史料记述及出版环境考虑,目前《小窗幽记》版本基本仍沿用“陈继儒辑”。因此,笔者暂将陈继儒作为作者代表来分析《小窗幽记》(或曰《醉古堂剑扫》)的成书背景。
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白石山樵等,松江华亭人,是明万历至崇祯时期著名的诗文作家、书画家。其二十九岁绝意仕进,辞谢征召,晚年在东佘山筑居,杜门著述,攻金石书画,布衣终老,年八十有二而卒。[2](P488)“隐居昆山之阳,构庙祀二陆,草堂数椽,焚香晏坐,意豁如也。时锡山顾宪成讲学东林,招之,谢弗往。亲亡,葬神山麓,遂筑室东佘山,杜门著述,有终焉之志。工诗善文,短翰小词,皆极风致,兼能绘事。又博文强识,经史诸子、术伎稗官与二氏家言,靡不较核。或刺取琐言僻事,诠次成书,远近竞相购写。征请诗文者无虚日。 ”[1](P7631)
钱谦益在他的《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陈征士继儒》中称陈继儒为通隐:“仲醇为人,重然诺,饶智略,精心深衷,妙得老子阴符之学。仲醇通明俊迈,短章小词,皆有风致,智如炙髁,用之不穷。交游显贵,接引穷约,茹吐轩轾,具有条理。以仲醇之才器,早自摧息,时命折除,声华浮动,享高名食清福,古称通隐,庶几近之。 ”[3](P637)“通隐”是对他的极高评价,称赏他学既博洽,又关怀时事,行善济民。万历十五年,松江遭受特大洪灾,陈继儒上书请求减免赋税,赈济灾民。他的《上王相公救荒书》《上徐中丞救荒书》和《复陶太守救荒书》等都是为民请命的经世之作。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松江屡次灾荒,十室九空,他向官府请求设粥救民,由此华亭、青浦二县免费向百姓放粥达四十日之久。天启二年(1622年),他又劝华亭县令爱惜民力,崇祯五年(1632年)上书朝廷请求减免松江王府禄米,减轻百姓之负担。[4]另外,他还主编有《崇祯松江府志》[5],对民间疾苦有诸多反映。
陈继儒一方面努力著述,挥毫泼墨,精于书画,雅玩清赏,无所不通;一方面在文坛士林中树立自己的地位,有“山中宰相”②[清]嘉庆年间宋如林修,孙星衍、莫晋纂《松江府志》,卷七十七《名迹志·第宅》称:“陈征君宅,在慧灯桥西北门,有额曰‘山中宰相'。”的美誉,这与其所处的地域环境与社会文化背景有关。
首先,明代江南地区是适宜文人发挥其才华与想象的乐土。
江南地区气候温暖湿润,四季分明,自然条件优越,胜景甚多。明清两代,文人骚客们热衷在佘山山脉(古称云间九峰)建筑别业,如陈继儒的东佘山居、董其昌的佘山草堂等,这里成了文人墨客们的聚集之地。[5]陈继儒晚年在此居住,就曾吸引徐霞客三访佘山,一些朝廷官员也常来此向他讨教治国之道。[6]
明清两代江南地区尚文重教,培养出大量贤能志士,朝廷各部和全国各省都曾有江南籍人士担任要职。一方面,科举制度是一种公开公正的取士之法,另一方面,与同乡好友的交游也提升了陈继儒等江南文人的见识和交友的层面,激励文人努力向学,但因为王学的影响,晚明士人更多的游离于科举制外,保持相对的独立性。
其次,从社会文化背景来审视,政治腐败、商品经济发展,李贽“童心说”的影响,是江南文人自觉选择归隐著文生活的主要因素。
明朝中期以来,政治腐败,万历一朝的国本之争使得明神宗对大臣极度不满,明神宗委顿于上,百官党争于下,明廷完全陷入空转。官僚制度松动,大批江南官员还乡,这时陈继儒恰好二十九岁,连续两年科考失败,加之对统治者的失望,陈继儒毅然走上了归隐之路。陈继儒过上隐居生活之后,生活贫困,仅以馆课、笔润养家度日,及至声名大振,征请诗文者日日上门,才过上不用劳心经济的富足生活。随着城市经济的繁荣,文士治生在当时成为普遍现象。“明中叶以后商品经济发展,江南城市日渐繁荣,加上富商巨贾之附庸风雅,使落第举子、失意文人得以凭借诗文书画的一技之长谋生。 ”[7](P309)受到李贽“童心说”的影响,袁宏道论文注重 “趣得之自然者深”[8](P744), 而不注重学问,他认为性灵使文章具有“趣”和“韵”的特点,性灵由“无心”或“童子之心”得来,排除了基于学问的思考,在一定程度上无视了社会实践和思想理论对创作的决定意义。
明代后期社会生活随之发生了很大变化,主要表现为道德观念、价值观念不再受儒学统治,程朱性理之学在明代后期受到广大士人的鄙弃,“异端”思想空前活跃。“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思想影响很大,代表人物是“公安派”的袁宏道,此后又有“竟陵派”的钟惺、谭元春等。公安派的散文多是与日常生活有关的题材,作者借此抒写闲情逸致,由于篇幅短小,文笔轻快,风格诙谐,时人称为“小品”。晚明小品,以公安派为代表。竟陵派也写小品,但由于在结构、文字、意境等方面比较讲究,追求“幽深孤俏”与“别理奇趣”,与公安派小品有着不同的韵味。[9](P185)
竟陵派所倡导的“性灵”是单指学习古人诗词中的精神,即“幽情单绪”,刻意追求字意深奥,语言艰涩,与陈继儒超然旷达的名士情怀不相称,与《小窗幽记》清雅秀丽的风格不一致。而“眉公文风融合了他们的一些好处,博雅而有灵气,其文章受到各方面称赞。 ”[10](P102)他在注重抒发性灵的同时肯定读书思考和行旅交游的重要性,从 《小窗幽记》中可看出,当时文人已经表现出对日常生活的全面关照。
江南文人大多博学多识,在《小窗幽记》中记录了很多文人的读书之法。
人不可不读书,读书可以使人视野开阔,文思敏捷,思想深刻;读书也有益于创作。
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礼义不交,便觉面目可憎,语言无味。[11](P199)
惟书不问贵贱贫富老少,观书一卷,则赠一卷之益;观书一日,则有一日之益。[11](P215)
胸中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天下奇山川,未必能文。 纵能,亦无豪杰语耳。[12](P187)
但是若乱读也是不可,读书创作要讲次序,如“先读经,后可读史;非作文,未可作诗。 ”[13](P161)
此外,此书还记录书室中的修行法,以为只有在心情好且手边无杂事时写字作文,才能心手相一,得之于手而应于心。
心闲手懒,则观法帖,以其可逐字放置也;手闲心懒,则治迂事,以其可作可止也;心手俱闲,则写字作诗文,以其可以兼济也;心手俱懒,则坐睡,以其不强役于神也;心不甚定,宜看诗及杂短故事,以其易于见意不滞于久也;心闲无事,宜看长篇文字,或经注,或史传,或古人文集,此又甚宜于风雨之际及寒夜也。又曰:手冗心闲则思,心冗手闲则卧,心手俱闲,则著作书字,心手俱冗,则思早毕其事,以宁吾神。[14](P110)
心无机事,案有好书,饱食晏眠,时清体健,此是上界真人。[13](P170)
学无止境,以陈继儒为代表的江南文人既乐于读书,又有计划地读书,也不勉强自己死读书。无论是读书之益处还是书室中的修行法,既是对前人学习方法的总结,也结合自身实践经验的感悟。
此书多警策之言,说明为人处世之道,反映了作者对谦虚、达观、豁达、谨言慎行等品质的崇尚与敬仰。遇事前做充分准备,则临事时不慌不忙,从容镇定:“无事如有事时提防,可以弭意外之变;有事如无事时镇定,可以销局中之危。 ”[15](P63)沉心静气,才能一言以明道:“喜时之言多失信,怒时之言多失体”。[12](P214)凡事留有余地,适可而止:“凡事留不尽之意则机圆,凡物留不尽之意则用裕,凡情留不尽之意则味深,凡言留不尽之意则致远,凡兴留不尽之意则趣多,凡才留不尽之意则神满。 ”[12](P193)眼光放长远,终极目标与原则不可随意改变:“不可乘喜而轻诺,不可因醉而生嗔,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鲜终。”[12](P208)心胸坦荡则无愧于天地,“心事无不可对人语,则梦寐俱清;行事无不可使人见,则饮食俱健。”[14](P123)谨慎行事更是成功的基础,“圣人成大事业者,从战战兢兢之小心来。 ”[11](P201)
江南文人注重往来交游,因此,此书也多著录对交友的见解和认识。
从人行事上看其当交与否:“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 ”[16](P14)从人读书上看其品质:“君子不傲人以不如,不疑人以不肖。读诸葛武侯《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 ”[13](P158)一旦认定其为朋友就给予充分信任:“交友之先宜察,交友之后宜信。 ”[11](P201)要真诚地对待朋友:“交友须带三分侠气,作人要存一点素心。 ”[12](P181)珍惜朋友对自己的批评与肯定,维护友谊,且对贤达之友格外珍视。 “斯贤达之素交,盖千秋之一遇。 ”[14](P129)
陈继儒在晚明文人名士中名声最大,其行止品格为人推重。眉公“性喜奖掖士类,屦常满户外,片言酬应,莫不当意去。暇则与黄冠老衲穷峰泖之胜,吟啸忘返,足迹罕入城市。其昌为筑来仲楼招之至。黄道周疏称‘志尚高雅,博学多通,不如继儒',其推重如此。 ”[1](P7631)他热情好客、识见非凡,故而在此书中可以多次看到知己好友饮酒相乐的情景。
客来煮茗,谈上都贵游、人间可喜事,或茗寒酒冷,宾主相忘,其居与山谷相望,睱则步草径相寻。吾斋之中,不尚虚礼,凡入此斋,均为知己。随分款留,忘形笑语,不言是非,不侈荣利,闲谈古今,静玩山水,清茶好酒,以适幽趣,臭味之交,如斯而已。[17](P143)
友来或促膝剧论,或鼓掌欢笑,或彼谈我听,或彼默我喧,而宾主两忘。[14](P106)
肝胆相照,欲与天下共分秋月;意气相许,欲与天下共坐春风。[14](P104)
如此肝胆相照、宾主相忘的情谊自然会令人珍惜。“龙津一剑,尚作合于风雷;胸中数万甲兵,宁终老于牖下。此中空洞原无物,何止容卿数百人。 ”[12](P194)既肝胆相照,而又能有容人之雅量。只有先实现 “友遍天下英杰之士,读尽人间未尽之书”[12](P193)的愿望,才可“达则兼济天下, 穷则独善其身。”因为珍惜身边的每一份友谊,故而小心谨慎,发自真心地去关怀,“放不出憎人面孔,落在酒杯;丢不下怜世心肠,寄之诗句。 ”[12](P189)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一部生活随笔式的清言小品,也是晚明江南文人在聊以自娱的同时,出于遇人痴迷急难处,出一言提醒解救的本意。
在此书《集情篇》中,陈继儒等表达了他们独特的情感取向。一方面,融合道家的思想,将佛禅的“本来心”融会其中,在创作时呈现真心。李贽的“童心说”要求作者要像儿童那样富有感情地理解世界,从而表达真实的内心情感。陈继儒等不仅提倡要有真情,更将情的范围拓宽到万物之情。“不近人情,举世皆畏途;不察物情,一生俱梦境。”[16](P7)
主情是晚明时期重要的情感哲学,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完整地体现了他的“至情论”。《牡丹亭记题词》中提到:“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王思任评价《牡丹亭》:“若士以为情不可以论理,死不足以尽情。百千往事,一死而止,则情莫有深于阿丽者矣。”
陈继儒 《牡丹亭·题词》谓汤显祖:“以 《花间》、《兰畹》之馀彩,创为《牡丹亭》,则翻空转换极矣,一经王山阴批评,拨动髑髅之根尘,提出傀儡之啼笑,关汉卿、高则诚曾遇此知音否?”并称赞汤显祖是一个“化梦还觉,化情归性”的“善谈名理者”。[18](P28)
此书谈到“此身已为情有,又何忍死耶?然不死终不透彻耳”[19](P39)。肯定生死之情的同时又提出“凡情留不尽之意,则味深;凡兴留不尽之意,则趣多。”[16](P13)即追求至情的同时,又不可偏执,留不尽之处更使人回味。
书中常运用前人诗句和爱情典故,来表现这种“留不尽”之情。如写阮籍醉卧妇人之侧,隔帘闻堕钗声而不变色,认为其不是痴人就是有大智慧者。同时,作者又慨叹:“我幸在不痴不慧中”。在他们看来,能近人情,能察物情,又没有过分任性之情,便是恰好令人回味的情,即不痴又不慧便是幸运,体现了儒家“不偏不倚”的中庸思想。
情虽好,却不可贪嗔痴,而须戒定慧。“山栖是胜事,稍一萦恋,则亦市朝;书画赏鉴是雅事,稍一贪痴,则亦商贾;诗酒是乐事,稍一徇人,则亦地狱;好客是豁达事,稍一为俗子所扰,则亦苦海。 ”[16](P13)陈继儒一生不曾纳妾,与卫氏相敬如宾。在其绝意仕进后,卫氏的温仁贤良使他感动不已:“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真情在箪食豆羹之间”[16](P15)。 这种温仁贤良滋养的真情也正是佛家戒定慧之后的深情。
《集情篇》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杏子轻纱初脱暖,梨花深院自多风”[19](P57)收束全篇,既是对万物之情的深切体察,也是陈继儒等所尚超然旷达的心境外化。
陈继儒自称“清懒居士”,虽是闲人,却不是“等闲人”。“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不然,闲居可以养志,读书足以自娱。 ”[12](P195)江南文人的流寓闲居是为养志,此书多次强调志气的重要性。如“志不可一日坠,心不可一日放。 ”[12](P219)“精神清旺,境境都有会心;志气昏愚,到处俱成梦幻。 ”[12](P220)这与晚明文人的生活哲学相一致。吴承学引沈仕《林下盟》中提到文人日常生活的“十供”是:“读义理书,学法帖子,澄心静坐,益友清谈,小酌半醺,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煎茶,登城观山,寓意弈棋。”他认为“玩物采真”四个字,体现了晚明人清玩清赏的哲学,所谓“采真”,就是悟得人生的真谛。[20](P305)魏晋时期的名士们只是在一起饮酒、服药、清谈、纵情山水,而陈继儒等既谈义理,又谈三玄,“醉后辄作草书十数行,便觉酒气拂拂,从十指出也。 ”[21](P80)这是对魏晋风度的继承和发展,也是晚明文人“玩物采真”哲学的真实反映。
《小窗幽记·集景》篇中详细描述了这种胜似神仙的生活:
竹篱草舍,燕处其间,兰菊艺之,霜月春风,日有余思,临水时种桃梅,儿童婢仆皆布衣短褐,以给薪水,酿村酒而饮之。案有诗书、庄周、太玄、楚辞、黄庭、阴符、楞严、圆觉,数十卷而已。净扫一室,用博山炉,爇沉水香,香烟缕缕,直透心窍,最令人精神凝聚。或闭户读书,累月不出;或登山玩水,竟日忘归。[22](P127)
眉公之画与当时名画家董其昌齐名,擅墨梅、山水,自然随意,意态萧疏。其画技的精湛离不开对闲居生活的热爱与观察,他对山川自然倾心赞美倾情描摹,在于对闲居生活的真挚热爱。
绘雪者,不能绘其清;绘月者,不能绘其明;绘花者,不能绘其香;绘风者,不能绘其声;绘人者,不能绘其情。[23](P574)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茶令人爽,琴令人寂,棋令人闲,剑令人侠,杖令人轻,麈令人雅,月令人清,竹令人冷,花令人韵,石令人隽,雪令人旷,僧令人淡,蒲团令人野,美人令人怜,山水令人奇,书史令人博,金石鼎彝令人古。[17](P127)
这与其说是琴棋书画、美人山水、金石书史等如何,不如说是作者对这种闲雅生活的选择,因而要“时书以养笔,时磨以养磨,时洗以养砚,时舒卷以养纸”[24](P170),以得心应手。
《小窗幽记》充满晚明文人独特的人生感悟,并具有独特的艺术个性。
文中常反映日常生活状貌及趣味,渗透着晚明文人特有的生活情调和审美趣味。文中常会出现对日常恬淡清雅生活的记录:
庭前幽花时发,披览既倦,每啜茗对之。香色撩人,吟思忽起,遂歌一古诗,以适清兴。[11](P137)
心境如月池浸色,空而不着,则物我两忘 。[11](P127)
霜天闻鹤唳,雪夜听鸡鸣,得乾坤清绝之气;晴空看鸟飞,活水观鱼戏,识宇宙活泼之机。[15](P63)
在本书中很多处都可见到“清”的字眼,这是江南隐逸之士清雅恬淡生活的写照,其写作风格也整体倾向冲淡。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释冲淡为:“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苒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25](P7),静默自处,有淡远之意,而能得自然之趣。
在《集灵篇》中有:
清之品有五:睹标致,发厌俗之心,见精洁,动出尘之想,名曰清兴;知蓄书史,能亲笔砚,布景物有趣,种花木有方,名曰清致;纸裹中窥钱,瓦瓶中藏粟,困顿于荒野,摈弃乎血属,名曰清苦;指幽僻之耽,夸以为高,好言动之异,标以为放,名曰清狂;博极今古,适情泉石,文韵带烟霞,行事绝尘俗,名曰清奇。[21](P56)
在儒学那里,清是人格的高洁,如孔子称赞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孟子赞为圣之清者。在庄子那里,清是自然之美质。“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 故两无为相合, 万物相化。 ”[26](P519)又说 “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26](P393)这是对宇宙与人心所共有的清空透明美质的发现。大乘佛学讲,“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认为清净是人生的最后归宿。宇宙之道化为心灵的一片空灵,心灵之境则充满宇宙的永恒道心。
《小窗幽记》中对月夜清明也有独特的体认,其写月夜,颇富意境,其中的“意”往往是“幽”、“独”、“淡”,其中的“境”则往往是虚静的月夜,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
蓬窗夜启,月白于霜,渔火沙汀,寒星如聚。[27](P236)
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悟入无怀境界,一轮之心月独明。[15](P43)
小窗幽致,绝胜深山,加以明月清风,物外之情,尽堪闲适。[27](P160)
《小窗幽记》多用典故,以古论今。文中很多句子出自先秦至明末经史子集及民间俗谚,既雅俗兼具,又凝炼含蓄。同时融合儒释道三家语言,蕴含哲理思辨性。
唐虞垂衣,商周秉钺,是谓治世;巢父洗耳,褒公瞠目,是谓傲世;青牛度关,白鹤翔云,是谓出世;若乃鲁儒一人,邹传七篇,始谓垂世。[11](P109)
被衲持钵,作发僧行径,以鸡鸣当檀越,以枯管当筇杖,以饭颗当衹园,以岩云野鹤当伴侣......[11](P113)
山房置一钟,每于清晨良宵之下,用以节歌,令人朝夕清心,动念和平。李秃(李贽)谓:“有杂想,一击遂忘;有愁思,一撞遂扫。[14](P116)
月夜焚香,古桐三弄,便觉万虑都忘,妄想尽绝。试看香是何色,烟是何色,穿窗之白是何影,指下之余是何音,恬然乐之而悠然忘之者,是何趣,不可思量处,是何境?贝叶之歌无碍,莲花之心不染。[11](P117)
燃香在佛法中代表勤修戒定慧,月夜焚香也表明作者发愿的虔诚。这些典故的运用可看出作者与古人的对话与交流。
于射而得揖让,于棋而得征诛;于忙而得伊周(伊尹、周公旦),于闲而得巢许;于醉而得瞿昙(佛陀),于病而得老庄,于饮食衣服、出作入息,而得孔子。[21](P85)
“月上木兰,有骨凌冰,怀人如玉,因想‘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语。”“月上木兰”出自宋代吴文英《浣溪沙·题李中斋舟中梅屏》中“冰骨清寒瘦一枝,玉人初上木兰时”一句,以梅拟人,将哲人对生命的体认,诗人对诗意的了悟,与梅枝的神韵融为一体。这里连续用典,用明代高启雪落山中与月明林下的意境衬托高士、美人的风度,用典自然,以比物取象、目击道存的方式,将万象溶于心间,极富审美意蕴。
《小窗幽记》的句式具有长短兼具、灵活精巧的特点。书中以四言、七言句居多,四言句如“林泉之浒,风飘万点,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萧然无事,闲扫落花,足散人怀。”[14](P121)七言句如“河边共指星为客,花里空瞻月是卿。 ”[14](P117)“心清涧底潇湘月,骨冷禅中太华秋。”[17](P160)这种单独以四言或七言句结构的篇章,因语言精练、平仄协调且时而讲究对仗,若能按规押韵,则不啻为富有意境、韵律优美的四言或七言诗歌。
自然,《小窗幽记》的语言形式未脱时文窠臼,以骈俪句式为主。“骈四俪六”或“骈四俪七”是该书常用句法形式。如“幽堂昼深,清风忽来好伴;虚窗夜朗,明月不减故人。 ”[19](P47)“花关曲折,云来不认湾头;草木幽深,落叶但敲门窗。细草微风,两岸晚山迎短棹;垂杨残月,一江春水送行舟。 ”[22](P131)这种句法安排,使文章具有严整齐一的整饬美和回环往复的韵律美。同时,作者又不拘囿于“骈四俪六”或“骈四俪七”,而是根据抒写的需要,灵活地遣词造句,用整齐的句式联语结篇。如:
以养花之情自养,则风情日闲;以调鹤之性自调,则真性自美。[28](P121)
友来或促膝剧论,或鼓掌欢笑,或彼谈我听,或彼默我喧,而宾主两忘[14](P106)
山栖是胜事,稍一萦恋,则亦市朝;书画赏鉴是雅事,稍一贪痴,则亦商贾;诗酒是乐事,稍一徇人,则亦地狱;好客是豁达事,稍一为俗子所扰,则亦苦海。[16](P13)
至于长短并用、骈散兼行、整散错落的句式,《小窗幽记》中也常常可见。如:
看文字,须如猛将用兵,直是鏖战一阵;亦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不恕他。[16](P84)
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若能行乐,即今便好快活。身上无病,心上无事,春鸟是笙歌,春花是粉黛。闲得一刻,即为一刻之乐,何必情欲乃为乐耶?[21](P94)
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唱,宣其和也;醉将离宜击钵,壮其神也;醉文人宜谨节奏,畏其侮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帜,助其怒也;醉楼宜暑,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此皆审其宜,考其景,反此则失饮矣。[21](P97)
总之,《小窗幽记》的句式活跃灵动,完全契合表情达意的需要,实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富有意境美和音乐美。
《小窗幽记》全书十二卷,依次以“醒、情、峭、灵、素、景、韵、奇、绮、豪、法、倩”十二字标题,始于“醒”而终于“倩”。每卷前都有一段题解,解释写作缘由。
《小窗幽记》的全篇结构,体现了作者的匠心。“醒”作为第一篇,是全书的统领,阐述了作者的根本主张。其他十一篇,大致可分为三类目。
其一,“灵”、“素”、“景”、“韵”、“绮”、“倩”六卷,描写了各种自然物象和人文意象,营造出如南派画般清幽的意境,表达了回归大自然的生活化审美意趣。从疾风吹过山谷不留痕迹、月亮倒映在水面,联想到静观万物运化而至物我两忘的境界。如:
随缘便是遣缘,似舞蝶与飞花共适;顺事自然无事,若满月偕盆水同圆。耳根似飚谷投响。过而不留,则是非俱谢;心境如月池浸色,空而不着,则物我两忘。[14](P83)
其二,“醒”、“峭”、“奇”、“豪”四卷,表达了对英雄豪杰柔肠侠骨的钦佩和对黑暗社会的批判。如:
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之妙用。[15](P61)
圣贤为骨,英雄为胆,日月为目,霹雳为舌。瀑布天落,其喷也珠,其泻也练,其响也琴。[13](P169)
鹏为羽杰,鲲称介豪,翼遮半天,背负重霄。[13](P175)
其三,“情”、“奇”、“法”三卷,则是对魏晋风度的继承和发展,认为在追寻自由个性的同时应进退有度,即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晋人清谈,宋人理学,以晋人遣俗,以宋人褆躬,合之双美,分之则两伤也。 ”[13](P207)以理入玄,儒道合一。
正如《二十四诗品》中每品诗的结尾处多示之以道的超妙、本真的特点,《小窗幽记》每卷题解在解释写作缘由的同时,又有点题之句。全书十二卷整体上首尾相承接,每一卷几乎都有论艺、论人、论道,且一以贯之,最后归之于自然之道。一卷之中,每条的内容则似一片片花瓣,围绕一个中心生成;全篇之中,各卷也呈花形结构,一卷似一片花瓣,各花瓣围绕着一个中心生成。各卷中,每条的内容相对独立,但因都是围绕一个中心生成,故看似散乱而实际上自为整体;全书中,各卷相对独立,表面上看似没有联系,但其之间却有一个中心贯穿,诸卷之间似断实连,联结成一个有机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