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南社诗人悼宋教仁诗的意象艺术

王 士 春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4)

宋教仁(1882—1913)，字钝初(遯初)，号渔父，湖南桃源人，是我国伟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民主宪政的先驱，也是南社重要诗人。1913年3月22日，他在上海火车站被袁世凯所指使的凶徒吴士英枪杀，终年三十一岁。噩耗传来，南社诗人们纷纷痛惜国失栋梁、社失良友，作诗悼念。据统计，南社诗人哭悼宋教仁的诗歌有三十多首，陈去病、胡蕴玉、林学衡、张昭汉等南社重要诗人皆有悼作。这类悼诗，风格沉郁、激愤，充满战斗力量，这与诗歌中大量运用生动、真切的意象有密切关系。本文试从意象的象征性功能、特征和意象组合方式三种角度探讨此类悼诗中的意象艺术。

一、 意象功能：准确的象征性

“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25。它是艺术家诗性生命体验的对象化显现，在其表象下，具有深刻的指意性和象征性功能。在南社诗人的悼宋诗中，所选取、构建的意象就极具象征性功能，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南社诗人们选取长城、香草、屈原等美好意象象征革命领袖宋教仁。宋教仁先生毕生从事革命事业，可以说是为革命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革命者典范，南社诗人们也将他许为捣毁暗世、拯救国族的国之栋梁。在悼宋诗中，诗人们频繁地运用长城意象象征宋氏对革命事业的卓越贡献、重要地位。如周斌在《哭同社死友·宋教仁》中悼曰：“痛心万里长城坏，忍使东南半壁危。”197胡蕴玉《吊钝初先生》悼曰：“长城谁尔坏，娥眉相讥谗。”25长城以雄伟的气魄被喻为中华民族的脊梁，南社诗人们以长城意象象征宋氏，体现了他们对宋氏的无限钦敬。宋氏与伟大的诗人、政治家屈原同乡，且两人皆忠贞爱国、为国奔忙，最终皆为国而死，在精神品格、人生命运上有诸多共同之处，因此，南社诗人们也多选取屈原意象象征宋氏。如胡蕴玉在《吊钝初先生》中叹曰：“哀哉楚大夫，生死关安危。自从葬汨罗，豹虎满廷闱。”254沉痛地道出了宋教仁对民主革命事业的重要贡献。此外，南社诗人们还选取麟、朝曦、香草等传统美好意象，伍子胥、乐毅、贾谊等古代圣贤象征宋氏，表达他们对宋氏的敬慕。

其二，南社诗人们选取杜鹃、风雨、笛声等悲凄意象象征自己对宋氏的哀思。宋教仁被杀时，年仅三十一岁，这般年纪正是其辉煌人生的开始，天假时日，宋氏或能为民主革命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但卑劣的暗杀戛然中断了其人生历程，也使我国民主革命事业遭受重大损失。南社诗人们悲痛天丧英才，选取杜鹃意象表达对宋氏的哀思。张长《吊宋渔父先生》悼曰：“杜鹃昨夜声声泣，只为英魂未肯归。”170刘筠《再哭遯初先生》悼曰：“斜日数声啼杜宇，烽烟遍地泣哀鸿。”105南社诗人们还选取山阳笛意象表达对宋氏的怀念。山阳笛意象出于竹林七贤之一向秀的《思旧赋》。嵇康、吕安等贤士被司马昭杀害后，好友向秀经过嵇康旧居山阳时，听到邻人笛声而念亡友，遂创作了《思旧赋》，其中有语曰：“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后便以山阳笛喻悼念故友。余一在《南社巨子多半凋零矣诗以恸之》中就选取了山阳笛意象表达对宋氏的思念：“西台恸哭成何事，几曲山阳笛里风。”272林学衡《钝初死后过三贝子花园怅然有作》也选取了此意象：“不须更听山阳笛，望远凭高已泪流。”505而此意象的选取正体现出南社诗人们运用意象的高超才能。民初，袁世凯窃夺民国大总统后，逐步加强独裁专制，正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他为了专权，阴谋杀害宋教仁，何尝不似司马昭残杀嵇康的罪恶行径呢？权奸当道、贤才被杀正是古今同悲。

其三，南社诗人们选取虎豹、豺狼、商纣王等凶残意象象征专制者袁世凯。宋教仁案有诸多疑点，但对于谋杀他的幕后真凶，时人纷纷指向袁世凯。在悼宋诗中，南社诗人们也将袁世凯视为杀人元凶，揭露其反革命本质和杀人罪行。与选取凤、香草、屈原等美好意象赞颂宋教仁相反，南社诗人们多选取虎豹、魔鬼、商纣王等凶残意象厉斥袁世凯。如蒋士超《挽遯初先生》斥曰：“豺狼当道卧，魑魅喜人过。”226陈去病《哭钝初》斥曰：“豺狼当道生何益？洛书纷争死岂休。”322他们皆用凶残的猛兽、食人的魑魅象征血腥屠戮革命党人的袁世凯。尤其在胡蕴玉《吊钝初先生》中，作者还列举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暴君权臣商纣王、周厉王、秦始皇、王莽等指称袁世凯：“鉏鸒竟刺盾，商辛欲囚箕”“周厉防民口，秦嬴示帝威”“王莽假周礼，竟改汉官仪”254。商纣王、周厉王、秦始皇为维护自己的专制统治，残酷压制、屠杀直臣良民；王莽为篡权称帝大肆迫害社稷良臣，作者用他们象征穷凶极恶的阴谋家、独裁者袁世凯，正体现出作者对袁世凯的愤恨。

其四，在部分悼宋诗中，南社诗人们还选取秦弓、剑、戈等兵器意象象征激进的革命党人要以武力手段讨袁的革命主张。早在民初，南北议和后，激进的革命党人就将袁世凯看作民主革命的最大敌人，对其窃夺民国大总统之位极为不满。宋案发生后，更加激发他们的倒袁意志。古直《宋桃源周年忌日作》就呼曰：“顾言挟秦弓，一发射封狐。”191借强弓射封狐意象表达自己武力反袁的决心。姜侖《哭宋渔父先生》誓曰：“好磨长剑洗奇辱，痛饮醇醪绝世情。”75借锋利的宝剑意象表达自己要以血还血的革命主张。宋教仁作为革命党人的重要领袖，其被杀必然会引起南方革命党人与袁世凯等北洋军阀间的公开决裂和争战。果不其然，宋案发生后，当年七月就爆发了二次革命，但在袁世凯、段芝贵等北洋军阀的残酷镇压下，仅仅持续了两个月就完全失败了。因此，南社诗人对倒袁无计、对袁氏独裁的黑暗现状充满了失望：“沈沈万劫未销除，挥日无戈一岁徂”401。

在上述意象中，不论是长城、屈原等美好意象，杜鹃、笛声等悲凄意象，虎豹、豺狼、商纣王等凶残意象，还是剑、戈等兵器意象皆准确地象征着南社诗人们深刻、复杂的情意观念。

二、 意象特征：自然意象·传统意象·典故意象

在悼宋诗中，意象运用极为丰富。据统计，所用意象近七十种，举凡天气、动植物、建筑、器物、人物、鬼神等意象应有尽有。为了清晰地展现悼宋诗中意象运用的丰富性，现以物质属性为标准，将意象分类情况进行统计(见表1)。

由表1可以看出，南社诗人们选取意象的范围极为广泛，这也充分体现出诗人们“以奴仆命风月”的高超的意象构建才能。

从不同角度考察，悼宋诗中的意象运用呈现出不同特征：

(一)从物质属性角度考察，南社诗人们大量运用自然意象表征情意。由于天人合一的哲学文化传统，我国历代诗人多借助丰富多样的自然意象以表征情意，使我国古典诗歌建立起“诗人心灵与自然意象凝合”116的民族特征。早在我国诗歌源头——《诗经》中，诗人们就大量运用草木虫鱼等自然意象表达情意。据当代诗人流沙河统计，“仅毛公所标明之《诗经》之‘兴’诗，共三百八十九种意象，其取材于山川草木，鸟兽虫鱼者，凡三百四十九种”。数量不可谓不多。考察悼宋诗中的意象运用，诗人们运用自然意象有二十九种，占意象总数的近二分之一，在各类意象运用中，为数最多。举凡鹰、鹤、虎、豹等鸟兽，落花、香草等草木，风雨、白日、昏霾等天气，长江、横流等江海皆成为诗人们使用的意象。而诗人们也多由意以寻象，将虎、豹、豺狼、封狐等蚕食弱小动物的猛兽象征大肆屠戮革命党人的袁世凯等专制势力；将鹰、鹤、香草、兰等雄美、高洁的自然意象象征英才高节的宋教仁先生；而借昏霾、风雨等恶劣天气对太阳、香草等的遮蔽、摧残象征袁世凯等专制势力对宋教仁等革命志士的残杀。

表1 南社诗人悼宋教仁诗中意象分类情况

注：上表中所举意象并非全部，仅仅为表象真切、指意明确的代表性意象。

(二)从意象使用的继承性与创新性考察，南社诗人们大量使用传统意象以表征情意。在我国古典诗歌发展中，很多意象经历代诗人运用，逐步形成了寓意较为明确、固化的诗歌意象。人见其象，则晓其意。如松柏象征劲拔坚直的气节、竹兰象征高洁的品格、折柳象征依依惜别的别情等。考察悼宋诗中的意象运用，诗人们多使用杜鹃悲啼、猿鸣、兰、酒、剑、戈等传统意象表达内心情意，创新性不足。以杜鹃意象为例，在我国民间传说中，杜鹃是由望帝杜宇死后化作的，它于每年春耕时节日夜悲鸣，乃至口中啼血，是悲怨的象征。白居易《江上送客》吟道：“杜鹃声似哭，湘竹斑如血。”[10]就借杜鹃悲啼象征友人离别时的哀伤之情。张长《吊宋渔父先生》悼曰：“杜鹃昨夜声声泣，只为英魂未肯归。”170也借传统的杜鹃悲泣意象表达对宋氏惨死的悲痛。与杜鹃悲啼意象相似，猿鸣也是象征哀怨的传统意象之一。在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中，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11]163正是说猿鸣引人伤心流泪。在萧蜕《遯初周年吊之以诗》中，萧氏悼曰：“万里愁云空化鹤，三湘哀乐冷啼猿。”357就是借啼猿意象表达对宋氏离世的哀伤。此外，在悼宋诗中，常出现的剑、戈等兵器意象也是近代爱国诗人经常使用的诗歌意象。因悼宋诗多属于慷慨激昂的战歌，南社诗人们注重的是悼诗的思想性、战斗性，艺术锤炼则不够，这使得他们所运用的意象多为传统意象，创新性不足。

(三)从意象使用的特殊性角度考察，南社诗人们还大量使用典故意象以表征情意。典故作为一种特殊的意象符号，比一般意象具有更为强烈的表现力和更为厚重的文化意蕴。在悼宋诗中，诗人们就大量引用屈原、檀道济、商纣王、周厉王等典故，以增强诗歌的悲剧性和感染力。如在上文中所说的，在胡蕴玉《吊钝初先生》中就大量列举商纣王囚禁箕子、周厉王残酷压制民谤、秦始皇坑杀儒生、王莽篡权称帝等历代史实表达对袁世凯阴谋专制、屠杀民党行为的愤怒。考察典故意象运用情况，诗人们引用最多的还属屈原意象，且大量化用《离骚》《九歌》《大招》等屈原作品中诗句表达对宋氏的哀思。庞树柏《三月二十二日为遯初周年晚过沪宁车站遯初被害处》悼曰：“抉目至今悲伍相，招魂何处哭三闾？”401就以三闾大夫屈原象征宋教仁。在古直《宋桃源周年忌日作》中，“魂兮其归来，陈词怀椒糈”“顾言挟秦弓，一发射封狐”191等句则明显化用了《离骚》《国殇》等作品中“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12]25“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12]76等诗句。另，周宗泽《祭遁初后归途感赋》、胡蕴玉《吊钝初先生》等诗歌也清晰可见屈原作品影响，诗人们正是借诗歌间的互文性增强作品的悲剧意蕴。

三、意象组合方式：并列式·对比式·递进式

悼宋诗之所以具有彰善惩恶、鼓动人心的巨大力量，还与南社诗人们艺术地组合各种诗歌意象有重要关系。南社诗人们组合香草、长城、威凰等美好意象象征宋教仁，组合虎豹、魑魅、豺狼等凶恶意象象征袁世凯，并有意将两类意象加以组合，在有限的体式内凝聚起巨大的思想艺术张力。悼宋诗中的意象组合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种：

其一，并列式意象组合。“所谓并列式意象组合，即同一空间或同一逻辑起点两个以上意象的平行组合，意象之间没有因果关系、递进关系，若干个别意象只是作为一幅完整画面的局部景点。”[13]71悼宋诗创作旨在“言志”“缘情”，表达诗人自己对宋氏惨死的巨大悲痛和对宋氏的无限思念，他们有意将两个或多个指意相同的意象加以叠加，以突出意象所蕴的情意内涵。如为了有力地揭露袁世凯独裁专制、屠戮民党的反革命本质，诗人们将虎豹、豺狼、魑魅、魔鬼等多种凶残意象加以并置，从而凝聚起比任何单个意象所蕴含的更大情意容量。蒋士超《挽遯初先生》斥袁世凯曰：“豺狼当道卧，魑魅喜人过。”226将豺狼、魑魅两类表象不同而指意相同的意象并置象征袁世凯，就使人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袁世凯“独夫”的真实面目。温见《哭宋渔父先生》叹曰：“只是腥风和血雨，江山如此奈人何”[14]07就将混有腥膻之味的恶风、飘洒志士之血的骤雨意象并置以凸显袁世凯大肆屠杀革命党人的历史罪行。

其二，对比式意象组合。对比式意象组合主要是通过将两组性质相对或相反的典型意象组合在一起，使读者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从而起到深化主题的效果。在悼宋诗中，诗人们为使民众认清袁世凯阴谋专制、残杀民党的反革命本质，了解宋教仁对民主革命的卓越贡献和为国奔走的献身精神，着意使用虎豹、凤麟、商辛、屈原等两类极为相反的意象象征二人，从而使得黑白分明、善恶彰著。张昭汉《悼遯初先生》曰：“养虎而今贻祸患，伤麟千载共酸辛。”177就借象征凶残的猛兽虎和象征祥瑞的仁兽麟互为对比，从而使袁世凯窃国大盗和宋教仁革命功勋的本质呈露于读者眼前。高夑《吊宋钝初》曰：“道丧来魔鬼，时危殆凤麟。”112也似使用喻含褒贬的“春秋笔法”，以魔鬼、凤麟两组相反的意象象征袁、宋二人。刘筠《哭宋遯初先生三首》则使用了著名的治国能臣管仲、军事奇才乐毅和贪婪、颟顸的袁绍两类贤愚分明的历史人物指称二人，从而鲜明地表达出对袁世凯罪恶行径的愤怒、对宋教仁才高被杀的哀痛。对比式意象组合往往将两类极为相对、相反的意象组合在一起，使两者互为对比、互为映衬，从而产生鲜明的视觉效果，使读者明晓意象之“意”。

其三，递进式意象组合。与在并列式意象组合、对比式意象组合中，各意象之间存在着时空、逻辑上的同一顺序不同，在递进式意象组合中，各意象之间“存在着时间、空间上的先后顺序，或存在意义上的层进、深入关系”[15]57。如萧蜕《徐园追祭宋遯初先生是日阴雨惨晦感而有作》曰：“毒霾淹昼昏，羲和不成照。”357在此句中，毒霾意象、昼意象和羲和意象在表面上虽也构成鲜明的对立关系，但实质上三者之间更存在着因果递进关系。毒霾意象象征着袁世凯、昼意象象征着时局、羲和意象象征着宋教仁，袁世凯窃夺民国大总统后，加紧独裁、专制，时局极为黑暗，这何尝不是“毒霾淹昼昏”呢，袁氏使用阴谋手段残杀革命志士宋教仁等，使民主革命力量遭受重大损失，专制摧残进步，毒霾遮蔽羲和，这不是“羲和不成照”吗？袁世凯设计杀害宋教仁，引起革命党人巨大愤怒，激进的民党分子多主张武力反袁——进行彻底的二次革命。温见《哭宋渔父先生》誓曰：“长城万里凭谁坏？把剑摩挲更问天。”[14]07即指出国之长城宋教仁被杀正是革命党人“把剑摩挲”、发动二次革命的导火索。在此句中，长城被坏意象与把剑摩挲意象之间也构成了时序、意义上的递进关系。

在悼宋诗中，主要使用了以上三种意象组合方式。需要指出的是，以上几种组合方式并非单纯使用，而是多种组合方式相互交织。胡蕴玉《吊钝初先生》使用众多暴君权臣残害忠良的典故意象，从诸多权奸意象、贤臣意象并置角度来看，可以说是使用了并列式组合方式，从权奸意象与贤臣意象对立角度来看，又可以说是使用对比式组合方式，而从权奸残害忠良的史实角度看，还可以说是使用了递进式组合方式。只是从某一首诗来看，则往往以某一种意象组合方式为主罢了。

要之，在南社诗人的悼宋诗中，诗人们选取了凤、麟、虎豹、剑等诸多生动的意象表征作者情意，各意象皆具有准确的象征性功能。从意象特征角度来看，诗人们所使用的意象多为自然意象、传统意象和典故意象。此外，诗人们还运用了并列式、对比式和递进式等意象组合方式组合诸种意象。总之，在悼宋诗中，意象运用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也正是南社诗人们对意象的成功运用，使人们清晰地认识到袁世凯等专制者的罪恶行径和反革命本质，了解到宋教仁先生对民主革命事业的卓越贡献和奉献精神，从而激励民众积极投入到反袁斗争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