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明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的这段台词激荡着我们的内心:“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
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怎样担当起生命难以承受之重?面对逆境厄运的考验,怎样扼住命运的咽喉?而《渔父》,让我们再次陷入沉思。
《渔父》选自《楚辞》,司马迁写作《屈原列传》时,也将它选人。全文仅百余字,而意蕴颇丰。学习时,应像泡茶一样,用品读润开文字,使之舒展。
一、读有字之书 解智者对话
从《论语》到《理想国》,中西方都青睐以对话形式呈现对人生宇宙的追问,扩展话语空间,引人深思。
本文一开篇,迅速勾勒了一幅屈子行吟图: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六个短句,语气急促,勾勒出天地苍茫,一个疲惫不堪的失意者在踽踽独行。继而展开二人的对话。当渔父看到屈原时,立刻问道:“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子非,何故,饱含惊诧。
而屈原的回答没有指向个人,没有具体牢骚,而是直接走向了对世人对时代的批判,上佑君王、下安百姓、以拯救天下大兴楚国为己任的屈原,怎会如此直接地批判举世皆浊、众人皆醉?古今凡是有大智慧者,他们的思想总是走在时代前列,如果能被重用,必定利国利民,建立卓越功勋。可惜,“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乖命蹇报国无门,不被理解被疏远流放甚至处死的不在少数。屈原说举世皆浊,众人皆醉,举世和众人二词,显示了被天下所弃、遭世间不容、一己之力无法力挽狂澜的巨大悲苦。他带着满腔仇恨怨这个世界,控诉这个时代。
我们似乎沉醉在屈原的悲苦之中,可渔父立即敲黑板:圣人尚且与世推移,受时代裹挟。时代奔涌向前,我们均无法逃脱,那么就要改变自己适应环境。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书下注释说:为什么行为高出于世俗,使自己被放逐呢?可是,我们揣测一下渔父说这番话的潜台词,发现渔父似乎并没有褒扬之意,他表达的应该是:明明圣人都与世推移,而你,难道能高过圣人吗?为什么把自己抬举得这么高,故作高深呢?这其中,不苟同、批判、讽刺、嘲弄,皆有。当然,也可能会有某种试探。
而屈原,态度坚决,言辞激烈,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两个“必”字加上后文的两个“安能”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妥协,宁肯赴江流葬于鱼腹。
面对屈原的不屈,渔父莞尔而笑,遂去,不复与言。此处莞尔而笑的背后,到底是怎样的心理?是屈原凭借一身才华,游历诸侯,何国不容。可以先保全自身再成就功业,可他偏要如此执迷,太过愚蠢不可救药,渔父不屑与之交谈,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他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屈原的铮铮傲骨,对美好理想有坚守,即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恰恰是世人缺失的。渔父自己也陷入了沉思,结尾处到底是一个终结的答案还是一种开放的思考?
从文字出发,我们大多会认同这是两种价值观的交锋。但是,谁又能否认这是一种试探,渔父得到满意的回答后,幸福地不复与言呢?生命和信仰相比,哪个更值得坚持?在这种对话中,两种思想碰撞出了新的理解,明哲保身无错,我以我血荐轩辕,依然值得歌颂。起初的对立,此时已经变成了不想争辩的洒脱、不相为谋的淡然,对屈原高洁人格的一份欣赏,还有深深的惋惜。他高唱世人的沧浪歌,留下一个卓然独立的屈子,独自沉思。歌毕,渔父远去,文章结束,没有对屈原的再次刻画,我们依然可以听到渔父的歌声,浩渺烟波,余音袅袅,不为物累,回归本心,心境旷达,天地澄明。我们也可以咂摸出那曲心酸的赞歌、那声幸福的叹息。
二、品无字之书 还人物本真
萧伯纳说,理智的人应该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只有不理智的人,才会想去改变环境适应自己。但历史,由后一种人创造。一个只是匍匐在必然性规则明哲保身甚至同流合污者,一个缺失信仰追求不懂抗争的人物,不值得歌颂。真正讴歌的,应该是人类天赋中的自由精神,原始的生命激情,道德勇气下义无反顾的心灵。所以,屈原,这样一个卓然独立的人物,应永远成为我们民族文化的楷模。不避祸患,挺身而出,对社会,对人类有所担当,奋不顾身以殉国难。他的死,是他对楚国的深情告白与对一切腐朽和庸俗的宣战。
但是,适者生存,这是大自然的法则,我们首先就要学会适应。渔父的选择有错吗?很久以来,我们似乎偏重塑造屈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尚品格,而刻板地将渔父作为屈原的陪衬,甚至把他当作一个反面角色,认为他在鼓吹一种圆滑消极的处世哲学,是为士人不齿的角色。这种理解显然片面。
二人一见面,渔父直接发问:“子非三间大夫欤?何故至于斯?”惊诧之余,有没有关切、心痛?渔父真的只是一介山野渔夫吗?他怎么会认识屈原?他是否也曾高居庙堂,经历过屈原一样的心痛和绝望,他是否也曾徘徊江边,举杯独酌?如果他真的也曾为生民立命,他也有过踟蹰寂寞,也曾害怕高处的寒冷和无助,那么这样的对话里,就满是关切,满是一个过来人的宽慰。他想要引导屈原诉说,他想要宽释他的执着,引领他走向一份超然的旷达。
如果渔父真的是一个随波逐流同流合污之徒,那么他为什么不周旋于官场,何故打鱼为生?他口中的圣人不凝滞于物,并非是妥协,而是隐忍。是放旷山林的一份惬意自得,是看透一切的潇洒自由。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以渔父为扁舟垂钓的意象甚多:“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渔父已然成为中华历史上的文化符号,表达隐者超脱旷达。他是一位寄情山水却能洞察世事,对人事关怀的古道热肠的隐者。
三、悟心灵之书 研文化碰撞
屈原绝望,渔父等待,不能刻板地认为谁对谁错。《渔父》一文只是呈现了两种人生观,给我们提供一份争辩,它的答案是开放的。但是,当老虎要吃一头驴子时,是等待被吃,还是奋力反抗?当然,我们更赞同的是奋起反抗,也许会脱险而重获生命。
李泽厚先生认为,屈原所反复锤炼的那种“虽体解吾犹未变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心理情感,那种由屈原第一次表达出来的死之前的悲愤哀伤、苦痛爱恋,那种纯任志气、坦露性情……总之,那种屈原式的情感操守一代又一代地培育着中国知识者的心魂,并经常成为生活的和创作的原动力量。
《渔父》一文十分戏剧化,真的有那样一个渔父存在吗?他会等在江边宽释屈原?因此,很多人认为这是屈原内心的问答,是屈原临死前内心激烈的挣扎。他并不是一时泄愤,带有盲目的情绪、狂热的观念,而是在仔细反思了生和死、咀嚼了人生的价值和现世的荒谬之后,更加清楚自己的选择,他宁赴湘流,无悔却怨深。而《沧浪歌》中的“清斯浊缨,浊斯浊足”,渔父“莞尔而笑,鼓柑歌去”的细节,又有庄子与尘俗做永远的疏离,有着道家涅藥般的美丽。屈原和渔父的对话,正是儒家和道家两种思想的交锋。
当遇到生还是死的问题,是毅然赴死还是忍辱而生?是选择白发渔樵江渚上,笑谈古今之事,还是杀身成仁?儒道激烈的争辩中,生的丰富性、深刻性、生动性被反复地展示出来。司马迁忍辱负重的生存,嵇康、阮籍的悲愤哀伤,也都是在死亡面前所产生的深厚沉郁的思考。他们都考虑过或考虑到去死,尽管他们并没有那样去做,却在通过对死的追问思索中绽放出了“生”的光芒。
然而儒道并不完全對立。正如林语堂所说:“道家及儒家是中国人灵魂的两面。”在这个执着于现世的人生哲学体系中,包孕着不同的人生态度:既有积极人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仁人;也有超然尘外、情欲沉寂、自甘寂寞的隐士。因此,儒道可以互为补充,成为进退守取皆可从容对待、保持心理平衡的调节剂,使得知识分子在心态和行为上具有更高的分寸感和平衡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下,渔父这个文化符号在中国文学史上经久不衰,历久弥新。理解了《渔父》,我们就理解了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和特质。
学法指导
一、涵泳朗读
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兴味长。即使到了高中,依然不能只重赏析淡漠朗读,可如果只是反复朗读,缺失恰当的指导,也不能达到预期效果。本文的对话,大部分都是“渔父日”“屈原日”,没有修饰语。如果加入恰当的修饰语,效果大不同。这就要求同学们首先必须疏通文义,还原情镜,揣摩体味,再加入合适的修饰语,继而朗读。在朗读中,体悟智者间的对话。
二、活动探究
可以设置一系列活动,在活动中延伸对文本的探究。如编辑一期以“生与死的抉择”为主题的屈原专刊,设置专刊版块内容,为屈原写一份感动中国的推荐词,画一幅屈原小像,联系儒道的生死观,探究屈原选择“死亡”的原因?屈原壮烈而死的社会意义?
三、延伸阅读
阅读《渔父》,不能只读渔父和屈原,而应当让他们的智慧照进现实。对比《庄子》中《渔父》一篇,探讨生死的选择。可阅读阎真所著《活着之上》,思考生存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