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被住“活”的
陈染,女,1962年生于北京,做过四年半的大学教师,后调入作家出版社做编辑。陈染从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诗、散文以来,一直作为个人化写作以及女性主义作家的代表,独立于当今文坛的某种“热闹”之外。她的小说充满稀奇的比喻,嘲弄却不放肆,清高却不失于自然。个人生活是她写作的一部分,散文《一处新居如同一双新鞋》中,陈染书写自己搬入新居后的真实体验。她告诉我们,设计装饰由着个人喜好,物品摆放零乱随意却顺手顺意,朋友拜访后的杯盘狼藉,植物随着居住时间的延展而长势喜人,生活习惯熏染出自我的种种痕迹,家就这样被住“活”的,被日积月累的人的气息浇铸“活”。
一处新的房屋就如同一双崭新的鞋子,需要与脚趾磨合一段时间,甚至穿出褶皱来,才是自己的。
在我搬进新居的好长一段时间,都感觉像是在作客,不像自己的家,不知主人是谁。应该说,房子装修得大致还符合自己的意愿,算是一种“高级的朴素”,艺术化的家居的味道,反正怎么看也不会以为“一不小心走进了某一家豪华宾馆”。但是,房间里就是没有人烟味,像一只荒凉的大盒子,连尘土也没有。一走进房屋,就觉一股阴森凉气从皮肤、从指尖、从头发孔往骨头里边渗。身置其中,总觉包裹了一身陌生。睡醒之后,往往不知身在何处;坐在餐桌上吃饭的自己,竟然仿佛是他人;思路也是堵塞的,似乎哪个方向都没有出口。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
我记起我在家乡买过的一双鞋,它跟随我到过乡下,到过澳洲,到过伦敦。当它终于被穿坏、我打算扔掉它时,竟忽然有些不舍。平日在家里,我向来是以扔东西出名的,没用的东西总是“转眼间就不见了”(母亲语)。可是,扔鞋子那天,我却感慨又感慨。其实,在我眼里,它哪里还是一双鞋子,它分明已经成为我经历的一部分。故乡像粘土一样粘在我的鞋底上,引起我的回忆。在把它郑重地扔进垃圾箱之前,我当真地翻过鞋底看了半天(故乡),对家人说,这上边尽染了这儿那儿的泥土的芳香,倾听过我与这人那人的诚恳的抑或掩饰的交谈。它是我往日岁月的“见证人”。可以说,这双鞋子的生命是被我穿出来的。
一双合脚的鞋子可以比喻一个家,它们的性质是一样的。
我开始邀请朋友们来我的新房子聚会,我不仅展示客厅里做旧的电视墙、仿古的漏孔木茶几、吊在餐桌上煤油灯似的电灯,甚至连卧室别致的门把手、卫生间隐蔽的小门闩,都一一炫耀一番,最后朋友们走了,到处杯盘狼藉,地上留下一串又一串脏脏的脚印,我心里却充实地有了主人的感觉;书房也开始被我肆无忌惮地摆开“战场”了,桌上沙发上到处散乱着稿纸和书籍,大部分抽屉都半开半合着,如同一只只话多的舌头,可是我一走进这里,就觉得太是我自己的地方了;厨房也不再干净得不忍心做饭了,这里本来就是柴米油盐、鍋碗瓢盆、盛满人间烟火的地方,成为全家首要的亲切之所;最为返朴归真的是,我开始在阳台上大肆发展“农业”,把这里集木坛、花坛、果坛、草坛、刺坛于一体,在这远离乡土的城市高楼之上,那些亲朋好友赠送的以及我亲自从市场里选购来的散尾竹、变色木、荷兰铁、冬青、芍药、黄花菜、百合、洋葱、瓜叶菊们一日日疯长……
一个家,就是这样被我们住“活”的,是被日积月累的人的气息浇铸“活”的,是被温馨的回忆、伤感的争吵、文思的涌动、厨房的油烟、淋浴的流畅、睡眠的酥软、下水道的霉味、垃圾的堆积、电话的打扰、邻居的摔锅打碗、电视的乏味、吸尘器的噪音、冰箱里汁液饱满的鲜亮水果、停电断水的不便、热闹抑或孤独的时辰,以及这里那里种种的只欠缺那么一点点的遗憾浸泡“活”的。
我在自己的新家,由于家人、友人们的人气,我目睹了家里冰冷的墙壁和天花板是怎样“苏醒”过来的。目睹了坚硬的石板里面的“血液”和“呼吸”是怎样慢慢流淌起来,目睹了一处冰冷的空间是怎样通过与家人的肌肤相亲而终于共脉搏的。
崭新的房子没有生命,无论装修得多么华丽奢侈,家具多么典雅贵重,即使所有的墙壁都不是用石灰板而是用钱币堆砌成的,也无济于事,那不过是一个冰冷的壳儿,家的感觉绝不是由此而生。
家是用我们和亲人的血肉与精神堆砌起来的,里边积满了各种各样令我们难以释怀的情感或者不堪回首的记忆。
(选自《中国女作家新作大系·无处告别》,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