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王国与胡汉民族

2019-03-02 02:17朱艳桐
敦煌研究 2019年6期
关键词:河西

内容摘要:北凉通过军事征服、授予职官、和亲联姻、羌胡著籍、控驭胡商等方式联合胡汉民族,以敦煌张氏、敦煌索氏、清河房氏、河东裴氏、鲜卑鹿氏、高车隗氏为代表的胡汉诸族在北凉得以凸显跃升。《北魏大沮渠树舄墓志》所载沮渠氏与谢过酋念的联姻,揭示了北凉对地方胡族豪酋的重视。羌胡著籍标志着胡族已完成了从部族成员到编户齐民的身份转换,融入到北凉多民族社会中。吐鲁番沮渠封戴墓中鲜卑形象人俑正是北凉民族交融的展现。

关键词:北凉;胡汉民族;河西

中图分类号:K34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9)06-0109-10

Abstract: The Northern Liang kingdom united the Hu ethnic minorities and Han Chinese through a combination of strategies including military conquest, the conferral of official posts, establishing ties through marriage, a household registration system, and controlling the Sogdian merchants in the area. Historical documents recorded in the period show that the Zhang and Suo families at Dunhuang, the Fang family at Qinghe, the Pei Family at Hedong, the Lu Family of the Xianbe tribe, and the Wei Family of the Gaoche tribe achieved significant social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following the unification of the Northern Liang. The marriage of the Juqu and Xieguo families recorded in the Northern Wei Epitaph of the Great Juqu Shuxi reveals that the Northern Liang kingdom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local emirates. Perhaps most significant for the non-Han tribal populations in the area, the systematically implemented household registration of ethnic minorities marked the transition of these peoples from tribal members to household members and their blending in the multi-ethnic civilization of the Northern Liang. The figurines of Xianbei found in the tomb of Juqu Fengdai manifest the blending and mutual influence of various peoples that occurred during the Northern Liang.

Keywords: Northern Liang; Hu and Han Nationalities; Hexi Corridor

北涼政权的奠基者为汉人段业和卢水胡沮渠氏,其主要疆域河西走廊、河湟流域及吐鲁番盆地,均属民族势力犬牙交错的地区。民族问题伴随北凉始终,政权建立伊始就得到了多民族的支持,沮渠男成起兵时“逃奔赀虏,扇动诸夷” [1];段业自立得到了汉人高逵、粟特人史惠的推戴;姑臧城周四部鲜卑降魏,加速了北凉灭亡进程。可以说民族问题是关乎北凉统治存亡的重要问题。

北凉作为十六国最后一个灭亡的国家,研究北凉民族是对十六国时期西北民族发展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前田正名《北涼滅亡時の姑臧の住民構造》即着眼于这一时期的民族构成[2]。北凉统一凉州,其背后的政治、经济、文教原因学者多有论述,但民族策略仍有探讨空间,特别是《北魏大沮渠树舄墓志》的公布,为这一问题提供了新资料。因此,本文将研究视角限定在“北凉”这个特定的时空范围内,探索胡汉诸族在北凉的发展以及北凉的民族政策{1}。

一 征服与联合:北凉与鲜卑、羌族的关系

鲜卑部族众多,在河西、河湟分布广泛,他们或活跃于北凉境内,或处于统治边缘地带,在政治、军事上与北凉政府多有摩擦。

(一)北凉军事扩张与鲜卑政治立场的选择

沮渠氏北凉建立初期,与鲜卑关系紧张,这从鲜卑、北凉、西凉、南凉的多边关系可窥见一二,《晋书》记载:

初,玄盛(李暠)之西也,留女敬爱养于外祖尹文。文既东迁,玄盛从姑梁褒之母养之。其后秃发傉檀假道于北山鲜卑,遣褒送敬爱于酒泉,并通和好。[3]

此时南凉占据姑臧,北凉盘踞张掖,西凉迁都酒泉。秃发傉檀送归李暠之女敬爱,目的是向西凉示好,以图夹击北凉。从南凉借道之举来看,北山鲜卑当与之交好。北山即今张掖以北的合黎山及北大山,这里的鲜卑部族对仅占据张掖一带的北凉而言颇具威胁性,沮渠蒙逊遣辅国将军臧莫孩袭击“北山虏”[4]{2},“虏”多指鲜卑,北山虏、北山鲜卑当是同一支鲜卑部落。

在北凉军事压力下,鲜卑部不得不调整政策,从敌对走向归降。

蒙逊率骑二万东征,次于丹岭,北虏大人思盘率部落三千降之。[5]

思盘又见《晋书·吕纂载记》,“番禾太守吕超擅伐鲜卑思盘” [1]3068,后凉时思盘部就在番禾附近,北凉时的“北虏大人思盘”就是“鲜卑思盘”。丹岭即删丹岭[6],思盘鲜卑活跃于番禾、删丹岭一带。思盘部降北凉,应与蒙逊夺取西郡有关。西郡据删丹岭之要,是扼守东西的重要节点。思盘应是看出蒙逊有东进之势而望风景附。思盘归附前,南凉“袭徙西平、湟河诸羌三万余户于武兴、番禾、武威、昌松四郡” [7],三万余户羌人入迁,侵夺了番禾等地的鲜卑区域,也促使鲜卑改降北凉。

北凉东征不仅要与南凉开战,亦需降服张掖、姑臧间诸部鲜卑。沮渠蒙逊“率骑五千至于显美方亭,破车盖鲜卑而还”;后进围姑臧,“叠掘、麦田、车盖诸部尽降于蒙逊。”[7] 3152-3153诸部鲜卑在军事威胁面前放弃了同族的南凉,转投北凉。

北凉迁都姑臧后,积极拓展河湟疆域,进攻目标转向祁连山及以南的鲜卑部族。北凉两次进攻卑和、乌啼鲜卑:(1) 413年,“蒙逊西如苕藋,遣冠军伏恩率骑一万袭卑和、乌啼二虏,大破之,俘二千余落而还。”[5]3196(2) 417年,“蒙逊西祀金山。遣沮渠广宗率骑一万袭乌啼虏,大捷而还。蒙逊西至苕藋,遣前将军沮渠成都将骑五千袭卑和虏,蒙逊率中军三万继之,卑和虏率众迎降。遂循海而西,至盐池,祀西王母寺[5]3197。”

青海湖又名卑禾羌海,此地鲜卑故称卑和虏[8]。417年沮渠蒙逊从河西越过祁连山,抵达青海湖北部,巡行盐池、西王母寺,从该路线看,卑和鲜卑活动于苕藋(祁连山附近)至青海湖的中间地带[9]。413年蒙逊西巡前,北凉刚取得湟川、湟河二郡,降服此二部鲜卑,即可将湟河、湟川、青海湖北部与河西腹心之地相连。此时蒙逊认为南凉瓦解指日可待,下书曰:“惟傉檀穷兽,守死乐都。四支既落,命岂久全!”[5] 3196蒙逊降服二部鲜卑可保道路通畅,继续出兵河湟,不过后因西秦势强作罢。

416年沮渠蒙逊与西秦议亲结盟,暂缓东向发展。次年初西凉李暠去世,北凉将重心放在西拓;同年进击乌啼、卑和,旨在降伏二部,防止西秦由此进入河西腹地。

可以说,鲜卑诸部与北凉的接触是伴随北凉疆域扩张而展开的,鲜卑部族众多、势力强大,是北凉东征、南下过程中必须面对的地域势力。

(二)北凉与羌人的联合

西汉以降,羌族一直是西北地区的重要民族,魏晋以后,河西羌影响力渐弱,只在各政权中“分散为附落” [10]。北凉初建,河西羌就是沮渠氏的联合对象,沮渠蒙逊推翻段业时“羌、胡多起兵响应”[5]3192。后北凉与西秦争夺河湟,与当地羌族有了更多接触。

《晋书·乞伏炽磐载记》记载西秦进攻漒川的彭利和部,“师次沓中,沮渠蒙逊率众攻石泉以救之[11]。”石泉在积石山附近,漒川、沓中在迭部县[12]。蒙逊出兵石泉,旋即退还,其目的是救援彭利和。北凉是西秦西部疆域强有力的竞争者,面对北凉出兵,西秦只得撤军防守,可以说北凉围魏救赵之举是成功的。彭氏是羌族大姓[13],漒川是羌人重要聚居地之一,彭利和是当地羌族豪酋。西秦曾征讨西羌彭利发[11]3122,彭利和与彭利发可能都属西羌部。北凉出兵救援西羌说明二者早已联合。

428年蒙逊趁乞伏炽磐身亡之际围攻乐都,西秦相国元基救援:

(元基)甫入城,而河西兵至,攻其外城,克之;绝其水道,城中饥渴,死者太半。东羌乞提从元基救乐都,阴与河西通谋,下绳引内其兵,登城者百余人,鼓噪烧门,元基帅左右奋击,河西兵乃退。[14]

“河西兵”即北凉军队。乞提为东羌,本是随元基救援乐都,在乐都城中却与北凉勾结,私自坠绳引北凉兵登城。这是一次北凉与东羌的联合。北凉两次联合西羌和东羌,极大地牵制了西秦兵力。

鲜卑是北凉疆域扩张时遇到的最重要的民族部族,北凉弱小时,鲜卑与西涼、南凉交好;北凉壮大后,以军事力量征服诸部鲜卑。沮渠北凉初建,河西羌就是蒙逊的重要支持者;北凉与西秦争夺河湟时,多与西羌、东羌联合。这与河西羌相对弱小,河湟羌势力较盛,且西羌、东羌、北凉有共同的敌对者西秦有关。

二 北凉对胡汉诸族人士的任用

前文已探讨北凉对鲜卑的军事征服和与羌族的军事联合,下面将从北凉吸纳胡汉民族入仕、共建统治的角度,探讨胡汉民族发展和北凉的民族政策。

(一)汉族士人在北凉的发展

汉族是五凉时期河西最重要的民族。敦煌张氏、索氏、宋氏,晋昌唐氏,金城宗氏、赵氏,西平麹氏、田氏、卫氏,陇西李氏等河陇大族都出仕北凉。[15][16][17][18]在河陇大族发展的同时,后凉时初展头角的外来士族在北凉得以凸显跃升。

入仕北凉的河陇大族中,以敦煌张氏、索氏人数最多,其中张穆、张湛官职较高。《晋书》记载:

以敦煌张穆博通经史,才藻清赡,擢拜中书侍郎,委以机密之任。[5] 3195

《资治通鉴》将此条系于411年正月[19]。此时的姑臧刚经历了连续的政治更迭:南凉南奔,魏安人焦朗趁机占据姑臧,沮渠蒙逊又克焦朗,姑臧局势之动荡可想而知。北凉以张穆为中书侍郎,与秦州刺史沮渠挐一文一武留任姑臧,即为稳定局势,又为次年迁都做准备。北凉选择张穆,应与其长年在姑臧为官有关。张穆先任后秦凉州治中,南凉入主姑臧后因“文齐杨、班”被举荐入朝[7]3149。值得注意的是北凉迁都姑臧前,中枢实行以都督府和州府官组成的“二府”官制,张穆所任中书侍郎是最早的台省制官员{1},预演了北凉官制改革。

张湛亦出自敦煌张氏,《魏书》记载:“仕沮渠蒙逊,黄门侍郎、兵部尚书。”[20]黄门侍郎是北凉门下省长官。《资治通鉴》又载牧犍仍以其为兵部尚书[6] 3877。《北齐张宗宪墓志铭》记载:

曾祖湛,凉都官尚书,立事立功,有道有德。[21]

该张湛与北凉兵部尚书同名且都为敦煌人,二者很可能是同一人。张湛先后仕沮渠蒙逊、沮渠牧犍,历任门下省、尚书省。

入仕北涼的汉族士人中,敦煌索氏的人数仅次于张氏。索嗣任段业北凉右卫将军、敦煌太守,沮渠蒙逊说“所惮惟索嗣、马权”[5]3191,足见索嗣之重要。《北齐索泰墓志》记载敦煌效谷人索曷为“凉沮渠屋兰护军”。[22]沮渠牧犍时索敞为国子助教。[20]1162高昌北凉有“典作御史索宁”。[23]《北魏赵盛夫妻墓志》《北魏赵昞墓志》记载了晋昌太守索育、敦煌录事参军索祚[24][22]58,二人皆有任官北凉的可能性。

段业曾派索嗣代李暠为敦煌太守,却遭到索仙等敦煌大族的反对。西凉灭亡后,北凉以索嗣之子索元绪行敦煌太守,又招致敦煌反叛。冯培红指出这是索氏内部存在政治分野。[18]这种分野还表现在北凉灭亡时诸索迁徙地的不同。索宁西迁高昌;索敞东迁平城;另有南下者,《高僧传》记载释玄颖“姓索,敦煌人”,先住凉州公府寺,“元嘉(424—453)末,下都止新亭寺”。[25]公府寺在姑臧,索玄颖生于414年,当长期活动于北凉都城,后南下,居于建康新亭寺。[26]

后凉时初展头角的外来士族在北凉得到显著上升。《北魏赵安妻房文姬墓志》记“夫人讳文姬,清河清人也。祖晷,沮渠氏尚书左丞。父沮渠吏部郎中、湟河太守恩成之次女,河东裴敏之外孙。”[27]志主祖父房晷,任后凉侍中[1]3061,在蒙逊起兵杀段业前已投靠蒙逊,任北凉左长史,后递升尚书左丞,执掌北凉尚书省权柄至少19年{1}。权位之重、任职之久,在北凉首屈一指。其子房恩成为吏部郎中,主选举,后为湟河太守。父子二人皆掌重职,是清河房氏在北凉的代表人物。

房文姬外祖是河东大族裴敏。裴敏先为后凉中书郎[28],后以“中州之令族”仕于南凉[7]3149。裴氏晋末避地凉州,西眷裴、冼马裴在前秦时东归,南来吴裴裴苞停留河西时间稍长,子孙裴嗣曾为西凉武都太守[29],裴敏当出自裴苞支系。清河房氏与河东裴氏的联姻,说明北凉存在外来士族婚姻圈。

弘农杨氏寓居河西与吕光西征有关,杨颖为吕光四府佐将,任后凉中书侍郎[1]3054。吕纂妻亦出弘农杨氏[30],其叔杨统起自吕纂司马,先后降南凉、北凉,北凉“为右长史,宠逾功旧”[5]3194。杨统初降即为右长史,地位仅次于左长史的房晷,足见蒙逊对其之重视。《北魏赵昞墓志》记载赵斌之妻为恒农杨氏,“父讳穆,西平郡功曹[22]58。”赵斌为北凉敦煌太守[31],妻父杨穆大体任南凉或者北凉西平郡功曹。

(二)北凉对鲜卑的安置与任用

北凉凭借军事征服了诸部鲜卑,其后一方面安置投降部落,一方面吸纳部族成员入仕。南凉秃发傉檀对秃发樊尼说:

吾众在北者户垂一万,蒙逊方招怀遐迩,存亡继绝,汝其西也。[7]3156

南凉将亡,秃发傉檀因蒙逊招怀鲜卑,劝樊尼率万户鲜卑西迁。北凉以樊尼为“临松太守” [32],临松是沮渠氏肇基之地,以樊尼为太守,当颇看重此支鲜卑。与樊尼同降的南凉贵族还有傉檀少子保周、腊于破羌、俱延子覆龙、鹿孤孙副周、乌孤孙承钵[7]3157,无疑增添了河西的鲜卑人口。秃发保周及部分鲜卑部落可能被安置在张掖附近,北魏后封保周为张掖王,其“帅诸部鲜卑据张掖叛魏”。[6]3876临松、张掖郡地处河西走廊中段,水草丰茂,适合居住,可见北凉对归降鲜卑颇为优待。

入仕北凉的鲜卑人除秃发樊尼外,还有库部郎鹿寿兴。《魏书·鹿生传》记载:“父寿兴,沮渠牧犍库部郎。”[33]姚薇元指出鹿生就是《南齐书·魏虏传》中的鹿树生,鹿氏是阿鹿桓氏而改,为鲜卑人。[34]《元和姓纂》记载,“后梁(凉)有乐郡(都)太守鹿蕴”,元(玄)孙悆“自西平徙济阴[35]。”鹿悆为鹿生之子、鹿寿兴之孙{2},鹿蕴与鹿寿兴为祖孙关系,鹿氏一族是原籍西平的鲜卑人[13]107-108。鹿蕴为后凉乐都太守,主要活动于河湟一带;北凉时鹿蕴之孙鹿寿兴入尚书省为库部郎,在都城姑臧为官,后迁徙入魏。

吐鲁番文书《唐侯菜园子等户佃田簿》中有“户主秃发庆武” [36],陆庆夫认为其先世很可能是随沮渠氏流亡到高昌的[37],本文赞同。河西北凉灭亡后,沮渠无讳一度与北魏争夺张掖,后退保临松,前文已述张掖、临松有秃发鲜卑部落;沮渠安周曾任北凉乐都太守,乐都是南凉秃发氏的核心统治区。沮渠无讳、安周西迁时可能裹胁了鲜卑人。从另一角度也可看出北凉抚纳鲜卑人的政策取得了成效,有部分鲜卑人选择与沮渠氏卢水胡共同西迁。

(三)太守隗仁与高车隗氏的崛起

北凉高车族的活动,需特别关注高昌隗氏。姚薇元考证隗氏是赤狄之后,属高车族[34]334,本文从之。西晋时隗氏已定居高昌,《临辟雍碑》碑阴记载“散生西域隗景太卿、散生西域隗元君凯” [38],其时吐鲁番归戊己校尉管辖,二人籍贯书写为“西域”。高昌设郡后,即称“高昌隗氏”。前凉时有贼曹佐“高昌隗瑾”[39]。

北凉最著名的隗姓人物是高昌太守隗仁,其早年为湟河郡司马,玄始九年(420)任高昌太守,治理高昌长达16年[40]。史料记载的隗氏人物不少,本文在前人基础上并借助人名索引[41][42][43],共摘出北凉至高昌国时期隗氏人物30位(表1)。

从表1可见高昌隗氏人物众多,其中四人任地方僚属,分别是北凉时期的隗参军、缘禾十年(441)校曹书佐隗达、校曹书佐隗季和阚氏高昌(460—488)的仓曹隗奣。总体来看,隗氏任职集中在北凉和阚氏高昌时期,这可能与隗仁有关。隗仁高昌太守任期为420—435年,“隗参军”是隗仁提拔族人的表现,随后隗氏又涌现两位校曹书佐。隗仁任太守离不开本姓同宗的支持,其任职也为隗氏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助力。

高昌国时除仓曹隗奣外,还有“隗寺”和“隗略渠”的记载。《高昌某年洿林道人保训等入酒帐》记载“隗寺玄鉴七斛五斗”[44],《高昌某岁诸寺官绢捎本》记载“隗寺伯远绢一绵一”[36]261,《高昌侍郎焦朗等传尼显法等计田承役文书》记载“田地隗略渠桃一亩半” [44]441。从隗氏家寺和以隗略命名的水渠来看,隗氏仍是一个人口颇盛、在当地有影响力的家族。北凉是隗氏高昌郡望形成的重要时期,高昌国隗氏的发展是北凉隗氏繁盛的继续。

三 卢水胡与他族之联姻

北凉也通过联姻来维系与他族的关系。吐鲁番阿斯塔那383号墓是沮渠蒙逊夫人彭氏墓。彭姓有汉、卢水胡、羌、氐、鲜卑等族源,王素根据沮渠氏与各族关系判断其为羌人[45],本文赞同。沮渠蒙逊与西羌彭氏在牵制西秦问题上多有合作,彭氏夫人可能为羌人,双方借联姻来稳固关系。

《北魏大沮渠树舄墓志》是一方不多见的北凉王室成员墓志,透露出沮渠氏与河西谢过部族联姻,墓志载:

凉故平远将军,建康、昌松二郡太守,驸马都尉,永安侯,西安郡万岁县谢过酋念妻建康长公主大沮渠树舄之铭。[46]

从姓名来看谢过酋念很可能出身非汉族。其居住地为“西安郡万岁县”,《旧唐书·地理志》记载“晋分删丹置兰池、万岁、仙提三县”[47],万岁县是从删丹分置而来的,后凉置西安郡后,归属西安郡。前文已述张掖、番禾间分布着鲜卑部落,沮渠蒙逊曾引诱前南凉太子秃发虎台,“许以番禾、西安二郡处之”[48],推测西安郡亦有鲜卑,谢过酋念或出此部。

屠乔孙、项琳辑《十六国春秋》记载前凉张祚“立妻辛氏为王后,又立妻叱干氏为王后”[49]。学者已论证屠、项辑本是由清初仍存的崔鸿传世残本辑补而成,所载值得重视[50]。《魏书·官氏志》记载“叱干氏,后为薛氏”[51],姚薇元用《晋书·赫连勃勃载记》“勃勃乃奔于叱干部”和《魏书·刘虎传》“屈孑(勃勃)亡奔薛干部”两条记载,说明叱干亦作薛干,本部落之名也,“叱音‘七,与‘薛极似,译言无定字”[34]222。叱干、薛干、谢过发音相似,或许谢过部就是叱干部。张祚立叱干氏为后,其部族当是河西较有势力的鲜卑集团,这也许是沮渠氏与之联姻的缘由。

四 著籍北凉的胡族

凉州民族成分复杂,民族势力犬牙交错,随着胡汉交往,有胡人脱离聚落著籍为民。著籍标志着胡族政治、经济地位的改变,以及北凉对之管理方式的改变。吐鲁番籍帐文书记载了氐、羌、屠各、西域诸胡著籍为编户的情况(表2)。

苻、吕是氐族大姓,可能随前秦、后凉进入吐鲁番地区,延续至北凉时期。成姓有屠各、卢水胡族源[34]307,考虑到南凉姑臧有屠各成七儿及族人三百[7]3151,籍帐文书中的成姓可能是屠各人。路氏有屠各和高车等族源[34]139,路鱼族属尚无法判断。雷、姜是羌中大姓[34]347-348,雷持、姜富有羌族嫌疑。

帛军弘可能为龟兹人。姚薇元认为“帛氏即白氏”,白是龟兹王姓[34]398-400。吕光攻龟兹后,龟兹僧侣、乐工东来者不乏其人,酒泉曾出北凉清信士白双苴所造石塔[54]。霍旭初则指出帛姓不能与龟兹人混为一谈,帛姓是佛教用的法姓[55],那么帛军弘身份尚存疑。竺国双、竺黄媚可能为天竺人。

康豪的姓氏值得关注。《北凉玄始十年(421)五月四日马雒赁舍券》记载了“康□子、黄头、受恩母子三人”,荣新江指出“康□子”为粟特后裔[56],联系此点,康豪为粟特人的可能性颇大。康豪见于赀簿文书,赀簿是记录各户土地类型、数量、转让情况的文书[52],康豪一户的记载格式与他户完全相同,当已著籍北凉高昌。计赀的目的是按各户财产合赀征收赋税,说明康豪与普通民众一样计赀纳税。

北凉时有氐、羌、屠各、高车、龟兹、天竺、粟特嫌疑的诸姓人物出现于籍帐文书中,他们与汉族一样登录户籍、计赀、献丝,与北凉建立了人身赋役关系,这些胡人已融入凉州地域社会。

五 粟特胡商与北凉政治

部分粟特胡商因来华日久、仰慕中华而著籍;另一部分仍于各地转运贩卖,从事商业活动。《北史·西域传》“粟特国”条记载北凉灭亡后,北魏从凉州掳掠大批胡商:

其国商人先多诣凉州贩货,及魏克姑臧,悉见虏。文成初,粟特王遣使请赎之,诏听焉。[57]

冯培红指出“从‘多、‘悉及粟特王遣使请赎可知,来到凉州姑臧的粟特商胡人数不少。”[58]这些胡商不仅往来贸易,亦充当外交使节。沮渠蒙逊上表北魏:“然商胡后至,奉公卿书,援引历数安危之机,厉以窦融知命之美。”[59]胡商往来各地,带来的经济利益和所掌控的各国信息使之成为诸国争夺的一方势力。北魏历数北凉十二罪状之四为:

知朝廷志在怀远,固违圣略,切税胡商,以断行旅。[59]

切税胡商是北凉内部事务,与北魏无关,北魏真正在意的是行旅中断、有碍怀远。此条罪名列于“内不舍僭”“民籍地图不登公府”“又受伪官”之后,“扬言西戎”“坐自封殖”“北托叛虏、南引仇池”之前,显见北魏对“以断行旅”的介怀。

北魏早欲控制西域,“每遣使西域,常诏河西王沮渠牧犍令护送,至姑臧,牧犍恒发使导路出于流沙。”[60]北凉于其间起着中转、向导之功。与北魏一同争夺西域的还有宿敌柔然。在这样的国际形势下,北凉的切税显然不只关商业,更涉政治。如果真收缴高昂商税,凉州境内是不可能聚集大量从事贸易的胡商的,因此笔者推测这种税收可能是有方向性的,是对粟特商胡的东向流动做出限制,以“断行旅”之举切断北魏与西域的联系,形成柔然——北凉——高昌的联合,应对北魏。粟特商胡不仅为北凉带来奇珍异宝、贸易经济,且充当姑臧与平城间的外交使节,同时亦是牵制北魏怀远西域的砝码。

六 文物中的民族融合

民族间的相互影响也体现在出土文物上。吐鲁番阿斯塔那177號墓是北凉宗氏沮渠封戴之墓[61]。墓葬出土四件泥俑(图1),左数第三身(7TAM177:56)着巾帽,穆舜英认为这为研究匈奴人服饰提供了资料[63]。周伟洲推测人俑可能是匈奴血统的卢水胡[64]。该俑反映的民族问题仍有探讨余地。

此俑的巾帽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此帽有明显的鲜卑垂裙帽特征。《梁书》记载源出鲜卑的吐谷浑“著小袖袍,小口袴,大头长裙帽[65]。”该俑着窄袖袍、垂裙帽,与史书记载的鲜卑衣冠吻合。北魏宋绍祖墓出土了类似陶俑(图2),考古报告指出其戴鲜卑帽[66]19-39。包铭新等亦认为宋绍祖墓出土男俑与沮渠封戴墓俑在帽屋部分都有明显的十字交叉,应归为一类垂裙帽。[67]可确定沮渠封戴墓泥俑头戴鲜卑帽。

《魏书·辛绍先传》载“头不栉沐,发遂落尽,故常著垂裙皂帽”[69],辛绍先因脱发而戴垂裙帽。辛氏是陇西大族,父亲辛渊为西凉重臣,该史料说明鲜卑风俗在河陇流播甚广,汉族士人亦受影响。沮渠氏与鲜卑多有交往,必深知其装束,该俑正体现了北凉多民族社会之风貌。此外,北凉大败于拓跋鲜卑而西走,以鲜卑形象泥俑陪葬也许隐含了更多的政治愿景。

七 结 语

北凉通过军事征服、授予职官、和亲联姻、胡族著籍、控驭胡商等措施解决纷繁复杂的民族问题。鲜卑部族众多、势力强大,是北凉东征南讨过程中必须面对的地域势力。在军事压力下,鲜卑对北凉由对立走向归降。北凉建立伊始,河西羌就是联合对象。北凉与河湟地区西羌、东羌的合作,牵制了西秦。北凉吸纳胡汉民族共建统治,敦煌张氏、敦煌索氏、清河房氏、河东裴氏、弘农杨氏、鲜卑鹿氏、高车隗氏等胡汉大族得到进一步发展。《北魏大沮渠树舄墓志》记载了沮渠氏与谢过氏的联姻,谢过可能出自西安郡的鲜卑部落,是北凉积极笼络的地方豪酋。著籍是胡族身份转变的重要标志,籍帐文书记载的氐、羌、屠各、西域诸胡完成了从部族成员到编户齐民的转换,其民族性将逐步丧失,最终融入到北凉多民族社会中。沮渠封戴墓所出鲜卑形象泥俑正是民族融合、相互影响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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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晋书》卷129将“北山虏”记载为“山北虏”,第3193页。

{1} 北凉实行“二府”制时,刘梁任太史令(《晋书》卷129,第3194页)。都督府、州府体系下没有掌天文历算之官,北凉作为独立政权需此职官,故置太史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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