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诗歌佛禅思想对其功名人生的超越

2019-03-02 20:32王玉姝孙德彪
关键词:韦应物中华书局诗集

王玉姝 孙德彪

韦应物作为唐朝大历时期著名的诗人,一生留存作品570首。他有别于同期的“贬官”“禅悦”之人,在任上一直做“吏隐”但却政绩斐然。在任滁州刺史期间,他即与禅门中人有密切的交往,《寄璨师》《偶入西斋院释子恒璨》等诗即为明证。储仲君先生将韦应物诗作划分为三个时期:洛阳前后,长安、滁州时期,江州、苏州时期;根据日本学者赤井益久和我国蒋寅先生的考证:韦应物生活的每一个时期,都与寺院保持着特定的联系,并在彼时有禅思禅悦之作。在当时佛禅隆盛、三教调和的时代背景下,禅风盛行,无论是在上的帝王、下层的普通百姓,还是他所处的士大夫阶层,都在有意无意地接受禅门的影响。当时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上层社会的支持与倡导,黎民百姓的拥护与回应,使佛教得到了空前的繁荣和发展。当时的文人名士几乎都不囿于一宗一派,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柳宗元、刘禹锡等人的作品中,都具有儒释兼通的思想。因此,对于居官必有作为的韦应物来说,其文学作品中佛禅思想的体现是时代所使然,也有其本身性情之因。

韦应物诗歌内容丰富,既有对政治生活的反映,也有描写山水田园之作,在应酬、祖饯之中抒发其个人心情和感受。他一生政绩斐然,但其诗却“清深闲淡”,(1)[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1页。“古淡胜于右丞”,(2)施补华:《岘佣说诗》,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982页。“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3)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24页。此种风格的形成,正是其“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必焚香扫地而坐,冥心向外”(4)辛文房:《唐才子传》,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68页。的禅趣所使然,因此他的诗歌中充满了多样的禅理哲思,在禅机十足、禅趣盎然中实现了对其功名人生的超越。分析韦应物诗歌中的佛禅思想,对于熙熙攘攘的现世生活、追名逐利的时人而言,则可约束无尽膨胀的物质欲望,抑制浮躁的世风,裨益于当前反腐倡廉的同时为精神文明建设提供一份智力支持。

一、山水真如,洗心归佛

佛教主张“一切智清净”,(5)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点校:《长阿含经》,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第5页。佛经中“清净”“静”“净”“清凉”“清明”“寂静”“寂”等词语随处可见。“禅”本来即有“静虑”的意思,铭心静虑、面壁静观等也是禅家的修行方式。原始印度佛教对此非常重视,出家僧侣需断绝自身愿望,与人间生活相隔离,坐禅、入定。佛教在中国化的过程中,对于很多清规戒律已经有所调整,中国佛教更强调自性清净,也就是参禅者内心的清净无染。禅家认为“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6)[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57页。翠竹黄花、自然山水皆是真如自性的体现,在明月清风中沐浴光辉,在自然山水中体悟永恒,从而“秋云秋水,看山满目。这里明得,千足万足”。(7)[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038页。参禅者在自然界的灵光中即可洗涤尘世的烦劳,体悟佛禅真谛。

韦应物虽身在官场,但却一直过着一种亦宦亦隐的生活,创作了大量的山水田园诗。其诗中出现“静”“净”“清凉”“清明”“寂静”“寂”等文字的频率非常高。虽然不能通过这些词语臆断其诗歌中的佛禅境界,但却可以说明他在仕宦的同时向往清新朴素的隐逸生活,这与佛禅所追求的清幽寂静之境恰相吻合。诗人常常面对自然山水,倾吐自己“日夕思自退,出门望故山”(8)[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34页。的心绪,在对山水田园风光进行描绘的同时,可见他在世俗的名利场中倾慕清静自然的道场,追求返璞归真的生活。

诗僧禅客们常常在纵情山水的同时参禅悟道,在自然中沉潜内心,从而在静谧之处“戒定智慧行,独处而思维”,(9)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点校:《长阿含经》,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第69页。也就是“洗心”的过程。韦应物在描绘自然山水之时,主、客体相互并行,在山水田园间他并没有忘却自身,而是使观察者主体在自然山水中安放无所依止的焦灼之心,《游西山》即是如此清新之作:

时事方扰扰,幽赏独悠悠。弄泉朝涉涧,采石夜归州。

挥翰题苍峭,下马历嵌丘。所爱唯山水,到此即淹留。(10)[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90页。

世事“扰扰”,“我”独赏“悠悠”之景,内心亦“悠悠”,清晨涉过山涧水,山间泉水正叮咚,更衬山之幽静。经历公务繁忙和案牍之苦,所期盼的则是不被世俗所染的清净生活。韦应物“所爱唯山水,到此即淹留”,无论世事如何纷扰,徜徉山水、体味幽静,忘却尘俗烦恼。诗人对山水的情有独钟与儒道两家不同,儒家“智者乐水,仁者乐山”,(11)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62页。道家论者亦同样希冀在寄情山水中逍遥物外,但在韦应物的诗中,诗人对自然山水的喜爱,却是因为山水更多地体现了佛性真如。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12)宋先伟主编:《大般涅槃经》,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536页。万事万物,本身即是真如,禅宗获得证悟,即是从自然界的山水和日常生活中得到。自古名山僧占多,这些名山古刹,恰好为参禅者们谈法论道、尽享禅悦提供了最佳的场所。韦应物无论官居何处,都与寺庙结下了特定的缘分。这些建在深山里的禅院,周围自是山峦俊秀,谷深泉幽,一片静寂。外界的熙攘很难打破这份静谧和清幽,无论是诗僧禅客,还是有意无意的参禅悟道之人,都在这清幽之景中获得了身心的宁静和解脱。《游龙山香山泉》即为明显的例证:山水本自佳,游人已忘虑。碧泉更幽绝,赏爱未能去。(13)[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2页。山水自性为“佳丽”,但见山水,已然忘却尘俗烦恼,颇有超脱物外之趣。碧水幽泉,一派澄净,从而“赏爱未能去”,这便是禅的慧心。韦应物修行于深山,徜徉于山水,创作了大量充满禅意的山水田园诗,从中呈现禅境和禅理,如《寓居沣上精舍,寄于、张二舍人》:

万木丛云出香阁,西连碧涧竹林园。高斋犹宿远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

道心淡泊对流水,生事萧疏空掩门。时忆故交那得见,晓排阊阖奉明恩。(14)[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90页。

万亩丛林之中,高天碧云之下,涧水之上,竹林之央,空寂之境中唯有古寺香阁。远方晨光微露,而“高斋犹宿”,亭下雀鸣,更显古寺清幽,衬托淡泊从容的悟道之心。寺门空掩,愈衬佛门空净,不由得赞叹这一凄寂禅意。无怪乎金圣叹评价此诗:“此不止是妙诗,直是妙画,且不止是妙画,直是禅家所谓妙境,乃至所谓妙理者也。”(15)[清]金圣叹:《贯华堂批唐才子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89页。

韦应物在描绘自然万物之时,运用了一系列充满禅味的意象,如“白云”“流水”“钟声”等。“鸣钟悟音闻,宿昔心已往”,(16)[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18页。“诸僧近住不相识,坐听微钟记往年”,(17)[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88页。“迹与孤云远,心将野鹤俱”,(18)[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46页。“遥看黛色知何处,欲出山门寻暮钟”,(19)[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59页。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无论是白云,还是钟声,都描绘寂静之景,烘托出高远的意境。此种情境中,内心得以净化和涤虑的同时带来的是禅心妙悟,禅思诗情就此呈现。试看《烟际钟》:

隐隐起何处,迢迢送落晖。苍茫随思远,萧散逐烟微。

秋野寂云晦,望山僧独归。(20)[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12页。

“落晖”,夕阳西下;“隐隐”,烟雾缥缈。万籁俱寂的暮色中传来渺远的钟声。在苍茫的天地间,钟声如烟雾般时聚时散,心与天地浑然一体,极目远眺,但见萧瑟寂寥的原野中,一位孤独的僧人正踏着这渺远空灵的钟声从天地间走来。原本苍茫的原野和钟声不再渺远,顿时明晰,如入豁然开朗之境,恰如佛家的“顿悟”,进入了一个梵行高远的精神境界。秋天的肃杀和黄昏的寂寞都已走远,代之而来的是禅的生机与活力,是对天地间那份永恒的领悟。钟声与烟景,浑然一体,妙合无垠。

韦应物的诗歌在对山水景物的描写中,展示出一派清幽寂静之景,如此静谧之境中,内心得以沉静,而自净其心恰恰是走向般若之境的前提条件。同时,山水之景呈现出的淡泊和高远,亦表现了诗人对平淡生活的追求和其在仕宦生活中的一种超脱和淡然。

二、故园之恋,本心回归

禅宗的终极关怀,是精神家园的回归,让每一颗漂泊、无所依止的心找到栖息之所,回归生命的本源,彻见本来面目,也就是本心的回归。现世生活中因为对外物和功名的执着远求,人们逐物迷己,忘却初心,而禅宗却是让逐物之人回归精神家园,返本还源,归家稳坐。何谓归家,何谓故乡?苏轼有言“此心安处是吾乡”,故乡本就是心灵的栖息之所。回归故乡,意谓教人熄灭内心的浮躁,回归本心。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诗人对故乡的深情从来不曾削减。韦应物有很多描写故乡山水之作,无论是政治诗、抒情诗,还是应酬、祖饯之作,都洋溢着对故乡的怀念和眷恋。在表达故国家园之恋的诗中,清晰表现出其对名利的淡泊和对本心的追求: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21)[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61页。建中四年(783年),韦应物出任滁州刺史,这首《闻雁》乃是这年秋天在任上所做。秋雨之夜,郡斋里独自聆听窗外的秋雨,雨滴淅沥,越发衬托夜的深沉和秋的萧瑟,一片禅者的空净之境。参禅之人是清醒的智慧之人,“禅的体验离不开日常生活”,(22)吴言生:《禅宗诗歌境界》,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307页。基于此,此情此景之中,何由得敏感的诗人不起故园之恋,家国之思?“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奈何云山阻隔,路途遥远,归乡难成。因空间距离的遥远,归期亦遥遥,登楼远望,云山阻隔,茫然无际。在这样的秋雨之夜,归思无穷无尽,值此归思难收之际,空中传来凄厉的雁鸣声,打破渺远的归乡之思。这声音穿过雨夜的寂寥,平添一份凄清冷寂,这份思乡之情,缘何充满惆怅?为何诗人在思乡中留给世人总体的感觉是落寞和无助?原因即是无法回归故乡,精神的家园无处可寻,本心依旧在漂泊,无法回到精神的故里。

参禅者对“本心”尤为关注,对没有向外寻求之前的“出处”一直进行着不懈的努力。向外分别之心使得原本应该归家的人们背离本心,也就是禅家所说的“偷心未止”。只有泯灭这向外之心方能彻见本来面目,回归精神家园。后世的禅宗语录和机锋公案即为明证:

“郑州梨,青州枣,万物无过出处好。”(23)[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44页。

“千种言,万般说,只要教君自家歇。”(24)[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13页。

“千般言,万种喻,只要教君早回去。”(25)[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39页。

意旨是呼唤漂泊在外的游子放下向外驰求之心,归家稳坐,与原真的自我相会,回归自心本性,在原初的道场中体悟生命的本真。韦应物一生创作了大量追忆故乡的作品,流露出浓烈的思乡之情:野花如雪绕江城,坐见年芳忆帝京。阊阖晓开凝碧树,曾陪鸳鹭听流莺。(26)[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98页。现实的“野花如雪”,璀璨浪漫,然而无论如何繁华富庶却无法阻止诗人的故园之恋,无法让其“反认他乡做故乡”。(27)[清]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8页。“坐见年芳忆帝京”,千辛万苦的奔波和冥思苦想的追求之后,却发现大道即在眼前:当年的“晓开凝碧树”和故乡的“鸳鸯”与“流莺”就是本心,是本来面目的重现。宦旅之行越远,时间越久,怀恋故乡之情愈深,因为故乡是记忆中的美好,是“道”的本来面目。此诗在表达对故乡怀念的同时,也传达出深沉的禅意,要世人抛却在外的分别之心,重归本我,唯其如此,方能明心见性。

韦应物诗中有关对故园怀恋的还有很多,如《见紫荆花》:“杂英纷已积,含芳独暮春。还如故园树,忽忆故园人”,(28)[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11页。《闲居寄诸弟》:“秋草生庭白露时,故园诸弟益相思。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29)[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27页。《寄职方刘郎中》:“相闻二十载,不得展平生。一夕南宫遇,聊用写中情。……别离寒暑过,荏苒春草生。故园兹日隔,新禽池上鸣。郡中永无事,归思徒自盈”。(30)[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97页。诗人对故乡的怀想和对亲人的思念,在诗中表露无遗。故土和故人、乡音与乡情,唤醒诗人的本心本性,故乡就是心灵的安放之处,回归故乡就是重拾生命的原本,即“繁华落尽见真淳”的本真之态。

三、随缘任运,心无挂碍

故园之恋、家国之思是精神家园的回归,呼唤向外之人彻见本心,回归本来面目。然而,世间更多的是颠倒之想和执着之心,因过于执着于某一物,无法领会人生的变迁无常,不能随机应变,根源即在妄想之心。只有达到“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亦,不来亦不去”(31)龙树菩萨造梵志青目释鸠摩罗什译:《中论》,北京: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所,1995年,第23页。的大乘中观之智,才是真正的随缘任运,心无挂碍。

无所不在的道,也同样存在于禅者的日常生活中,因为我们在修习佛法的过程当中将佛法与“世俗事和出世事融合起来”,(32)吕澂:《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2页。一切世间法,皆为佛法,在深山古寺研究佛法,于自然山水中尽得禅悦,在日常生活中同样参禅证法。“诸所说法,随其义趣,皆与实相不相违背”。(33)赖永海主编,王彬译注:《法华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27页。凡此生活种种,同实相、大道皆并行不悖,“饥来喫饭,困来即眠”,(34)[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57页。日用是道,平常心也是道。于是,“禅”便体现在担水劈柴的日常生活中。“不于三界现身意,是为宴坐”,(35)赖永海主编,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4页。“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是为宴坐”。(36)赖永海主编,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4页。这就从根本上推翻了佛家的安然静坐之功,主张日用即是道,安心即是禅,无论休息还是劳动,都能入佛入禅,在行住坐卧中参禅习佛,《滁州西涧》即是对此的阐释: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37)[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04页。姹紫嫣红之际,黄鹂深鸣于树巅,春光一片,然而诗人却避开生机盎然之景,独对着涧边的幽草,这种清幽寂静之景正与禅家的清空之境相吻合。天色将晚,风云突变,春潮夹带着暴雨迅疾而来,静寂与和谐瞬间被打破。但破坏的只是外在的景色,即使在突来的暴风雨中,内心的和谐与安定却是岿然不动。那随着周围的“雨”和“潮”而安适的“舟”,正是其内心的从容与悠然,以超脱物外之心看官场中的突变,正是“心随万境转”“无喜亦无忧”所传达出的心无挂碍。这种顺运自然的境界,正是参禅者的渴求。饥来吃饭困时眠,遵从日常生活,恪守“平常心是道”之理,随缘任运,以超脱、淡然之心看待世俗中的一切。

即便是好友的分别,对于重情重义和拥有真性情的诗人而言,亦尊崇这本心从容、委顺任运的佛禅之道: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38)[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80页。

好友分别,凄凄惨惨戚戚,一切都溶于“泛泛”的烟雾之中,烘托出一派浑然天成之境,烟雾弥漫之景映衬内心的落寞无依和无法言说之心境。“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洛阳”,故里的回归,“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不必如“小儿女”那般为分别而伤感。虽相见时难,然个人亦不能主宰,只好将这一切都交给冥冥中的命运之神,如同“波上舟”,是去是留,就由它“花自飘零水自流”。既劝慰了离别的友人,又开悟了自己,体现了随缘任运的处世之道。《幽居》更是心无挂碍之境的具体体现:

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

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39)[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15页。

众生平等,是对佛家道场而言,凡人眼中却有贵贱之分,即便如此但各自亦有分内之事。我本心自得安静,淡然于世外,全无外界的喧嚣。于是随俗而安,自得安静,独享这幽居之情。昨夜微雨,“不知春草生”,是“微雨”不知春草已生,还是主体本身心无外物?全然不知因一夜的春雨,心外之物已悄然发生了变化。与老杜“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40)[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99页。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和禅家咏一切现成境界的“一夜落花雨,满城流水香”(41)[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920页。正相契合。远处青山,曙光初现,舍边鸟雀和鸣,时与“道人”并肩而行,又或随樵夫而“随喜”。对身边事、眼前景的描写,映衬出观察者内心的从容和淡定,如同禅师所说的“若欲求佛,即心是佛。若欲会道,无心是道”。(42)[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94-95页。“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我且独享这幽居的喜悦,切莫论它“蹇”还是“劣”,诗人随遇而安的心态跃然纸上,呈现出世外桃源般的生动画面,有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43)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73页。般的安逸闲适,再现诗人那份不慕名利之心。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有淡远之思和高情远韵,体悟佛禅之道,这就是佛家的“悟”。将悟者本体置身于“悟”之外,便是真正的心无挂碍,除却“心”的挂碍之后而得到的空明境界,才是真正的机心淡泊。

四、世事变迁,法空心空

诗人在其敏感特质的基础上,将感觉诉诸笔端,于是诗歌成为诗人敏感内心的外化方式,反之亦然,诗歌又加剧了诗人的敏感之情。同时,由于世事多变和人生无常,诗中自会多一份对世间的感慨,韦应物诗歌即如此。大历九年(774年),他满怀失落,怅然北归之时,在淮水偶遇其在洛阳时的同僚李主簿,遂赋诗《淮上遇洛阳李主簿》:

结茅临古渡,卧见长淮流。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

寒山独过雁,暮雨远来舟。日夕逢归客,那能忘旧游。(44)[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83页。

主人隐居于渡口,卧看淮水奔流远去,寄寓着对时光流逝的感慨。环境虽然清幽,但渡口却早已废弃不用,既实写主人寓居环境的荒疏破败,又兼有虚空的禅境。“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人、树相映衬:树已是秋天,人怎能不老?将老之人,面对着门前已衰之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世事无情,万法皆空,回想人生种种,则未免山水无情而人愁苦。当时是大历九年(774年)的秋天,上一年诗人南下江淮,希冀有所作为,风雨中盘桓一年,却一无所获,此时怀着落寞的心情北归,当此之情境,诗人内心的空落在所难免。

万法缘起,缘尽则灭,世间万物并非都真实存在,而是随着因缘的变化而变化,因此世事“无常”。“是身如电,念念不住,……是身无寿,为如风”,(45)翁虚等注译:《金刚经今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29页。无论电,还是风,其特点是时刻处于运动和变化之中,也就是佛家所说的“不住”。树木的荣枯、从相见到分别、情感的炽热和平淡、人世的生老病死、世间种种变迁都遵从着由荣而枯的过程。官场的升降与沉浮,世事的富贵荣辱,无不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对于诗人而言,只有眼前的“归客”和“旧游”,然而这些是否也会如电如风般变迁无常呢?

佛教的根本思想是“缘起性空”,因缘所生的法,是“空”,是实际不存在的,初期的大乘佛法也在讲“性空幻有”,认为一切现象皆空,强调“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46)翁虚等注译:《金刚经今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79页。《中论》认为万法皆因缘而起,缘尽则万事万法皆灭。韦应物诗歌中运用了一系列有关“空”的意象,如“空山”“空斋”“空园”“空庭”“空管”等,这是诗人在用“空”来交代所描述的主体和客体所在的环境,如“空游昨日地,不见昨日人”,(47)[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73页。“岁晏仰空宇,心事若寒灰”。(48)[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48页。同时,韦应物也擅长用“空”来形容世界和自己内心的空净无着,“远自鹤林寺,了知人世空”,(49)[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28页。“究空自为理,况与释子群”(50)[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82页。等,都是在写诗人内心的“空”。《游琅琊山寺》以“茫茫”描绘远山之悠远空旷,全然没有佛禅的踪影,但却禅意十足:

受命恤人隐,兹游久未遑。鸣驺响幽谷,前旌耀崇冈。

青冥台砌寒,绿缛草木香。填壑跻花界,叠石构云房。

经制随岩转,缭绕岂定方。新泉泄阴壁,高萝荫绿塘。

攀林一栖止,饮水得清凉。物累诚可遣,疲氓终未忘。

还归坐郡阁,但见山苍苍。(51)[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20页。

身处郡阁,世事的烦扰,身心的疲劳,虽然“终未忘”,即便未能远离尘世,脱离不了世间的一切,但诗人却能以超然物外之心看远山茫茫。“物累诚可遣”,所有俗世的烦恼都已“遣”,忘却尘世间一切烦劳,超然物外、与天地合一,空寂之境自然而出。琅琊山寺清幽之景和寺中浓郁的佛教氛围的浸染,诗人自然忘却身体之疲劳,同时摒弃世俗的尘埃,卸下沉重的心之负担,以“空”之心态来阅读世事,行走人间。以淡然之心看世事人生,这种身心的自由,正是佛家“空”“无”妙境的体现。

韦应物诗歌在空灵的诗境中,生发出无限的想象空间,不仅有佛家的“空”,更有与道家境界的融合,如《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52)[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63页。

郡斋之“冷”只是表层意义上的“冷”,更深层次的则是诗人的心头之冷,“冷”状出佛禅之境的“清”“净”,由“冷”想起山中炼仙道士“涧底”束薪、“归来”煮石的清苦生活,直觉是一派清幽静寂之境:涧水清净无染,道士所煮之“石”亦洁净无瑕,本来想在这寒冷中持“一瓢酒”,去慰那炼取丹药的“山中”之“客”,无奈落叶满山,行迹无处可寻,结尾将一片虚无之境呈现于眼前。万法皆空,一片禅寂,佛经中的“鸟飞无遗”之境自然而来,有如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禅意深隐其中,但又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不着一句禅语却尽得禅味。

韦应物对佛法的体认是从山水田园诗入手,在自然山水中乐享禅思禅悦,让仕宦生涯中那颗焦灼、无可依止的心沉潜放逐,从而在清幽寂静的环境中泯除内心的妄想和执念。诗中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是要人人放下向外驰求之心,回归精神家园,从而彻见本心,即佛家的“无住”,“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53)赖永海主编,陈秋平译注:《金刚经·心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78页。一切等无差别。韦应物诗歌是在对日常生活和景物的描绘中体证心无挂碍、无迹可求之境,悟世事多变、万法皆空的佛禅之意,进入无住涅槃之境。从发心、修行、证悟到涅槃,浑然天成,深蕴禅理。

五、结语

纵观韦应物的一生,从初出仕途直至最后的归休,每一次仕宦之路的变化都与佛教有着必然的联系,官场风云变化,在出仕、归隐的循环中完成其仕途和文学的双重使命,而每一次的循环都归于佛寺。官闲时遁世避俗,作禅思享禅悦,然仕宦腾达之时亦作佛禅之思,无论是有心近禅,还是无心奉佛,禅趣禅悦贯穿着他的一生。在其他诗人或多或少都遭遇仕途坎坷之时,韦应物在任上“一直是一个政绩斐然的地方官员”。(54)王树海:《禅魄诗魂——佛禅与唐宋诗风的变迁》,北京:新星出版社,1995年,第127页。其诗歌中的佛禅思想,取佛家万法皆空的理论,诗风清深妙丽,古淡出新,虽有隐逸情怀,却无避世之心,这正是佛理与现实结合的独特风貌,借佛禅之理,实现其对功名人生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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