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
飘雨无声,绵延整日。原本约了朋友郊外观花,看这雨并没有停的意思,怅然而罢。
朋友说,很久不下雨了。
一翻日历,2月19日,雨水。心中一动,祖先的智慧,真可谓“般若”。
在过去说酒的文章中,多次阐述过一点:农业社会经验主义的天文学,世上没有比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更精确的了。今年体会殊深,己亥年的大年三十,正好是立春,次日便是春节,若合符节般,一个新的春天启动了。
对于中国人而言,春天启动,就是新的时间开始了。
新春初雨,是软绵绵的,古人说“润物细无声”,恰到好处,温柔抚触,百般呵护。
转念就想,这样的日子,何必看花,正好饮酒。美酒,是从自然中萃取的力量,一股舒展的力量,一股挺立的力量,是对春雨绵力的加持。
朋友深以为然。
什么酒好?当然是最传统的中国酒,从中国人数千年的生存哲学里生长出来的酒。这样的酒不少,哪一种最符合此情此景,是另一个问题。
中国先辈是自然之子,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其实就是在体会生命的兴起与没落,一年一度。
河水涨落、草木荣枯、候鸟往复、冷暖交替,莫不如此。人类拥有较长的寿命,因而对兴荣之事,可以通过时日往复,有更清楚的感知。
眼前是生命萌发的时刻,稚嫩的生命最需要的而且必须面对的,就是一个“习”字而已。
“学”和“习”,是儒家方法论的一体两面。学是接触知识,习是反复实践,这就是古代中国人的成长路径,一个脆弱的新生命成长为一个坚强的责任人的必由之路。
其中,“习”又更为重要,知行合一,行胜于言,曾子一日三省,最后落脚点就是“传不习乎”。
就它了,东方习酒。
是日“雨水”,同时还是元宵,古人称上元,或者元夕。
说到元宵,脑中马上就会浮起来一首词,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说起词牌与题目,人们也许陌生,但吟出最后两句,就尽人皆知了。然而个中情趣,却未必了然。
元宵节是官民同乐的节日,这天官方不宵禁,甚至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性,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上街看灯。
诗人擦肩而过,瞥见一位美麗芬芳的女子,其后遍寻不见,却在灯火阑珊处突然偶遇。
多美!元宵节又被称为“中国情人节”,辛弃疾作了最生动的描述。
这一夜女子都出来了,一面之缘,顿生情愫,此后日思夜想、缠绵悱恻,有情人就要一起去面对实体的墙、宗法的墙、礼教的墙,爱与痛都在顷刻生成。
只有甜蜜没有痛苦的爱情,不会成为故事。即便西方情人节,圣瓦伦丁也是个悲剧加奇迹的主角。
爱情故事的至高境界,就是悲剧加奇迹,东西方皆然,比如白蛇传,比如梁祝,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
悲剧加奇迹,隐喻的就是人类的命运。一次次毁灭,一次次重生,生生不息。
真正的爱情,来自动物的原始冲动,这是造物赋予生命的本能。如果自然也有目的论,那么爱情的首要目的就是让物种延续。
正因为是本能,所以真正的爱情是不顾一切的,它不惮于接下来的毁灭,而只在乎当下的绽放。
父爱、母爱会冲决一切,他们会为新兴的、漂亮的生命竭尽全力去准备条件。这个条件就是“习”,让新生命成长。
欧阳修在《生查子·元夕》里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男女大防的时代里,这天的黄昏降临,就是自由的广布,一座座鹊桥形成,一年一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可能遇到心动的异性,但未及相识就已分离;可能是出来寻找去年的面孔,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时,我们再回头看辛弃疾这首词的首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句说的是烟花,瞬间的灿烂,刹那的芳华,随后星销月陨,点点坠落。
对于有情人,这就够了—诗人辛弃疾,是个柔肠硬汉,多情英雄。
但对于人类,这远远不够。
这是春天,它不应是一个美好转瞬即逝的时刻,而应是一个美好刚刚开始的日子。爱情的产生,在逻辑上,下一步就是新生命的华诞。
人们或许不愿意承认这种烟火的俗气,但自然正是如此设计。
当人们拥有爱情,激情就会爆裂,但大多数的人,最终会回到生活中来,新的角色赋予他们的父爱、母爱会冲决一切,他们会为新兴的、漂亮的生命竭尽全力去准备条件。
这个条件就是“习”,让新生命成长。
听罢这一解释,朋友欣然饮下一杯。这是一瓶习酒“窖藏1988”,中国酱香。
雨一直下。
朋友忽然停杯不饮,若有所思:“新生命的降临,究竟是不是一种喜悦?”
作为先祖来自中原的客家汉人,就给他讲一个客家习俗吧。
习俗的意思,就是反复演习,代代相传,千百年不辍,所以最有说服力。“习”的魅力就在这里,这是中国人思接千载的天然桥梁。
元宵节,又叫灯节,这个节日,可以追溯到秦始皇,但比较靠谱的说法,应该是汉文帝时期,为了纪念平定诸吕(外戚乱政),设立节日志庆。
反正它非常古老,客家人就是以语言和习俗的古老而著称。
曾给一些朋友举过例子,有人去世,人们不说“死”,在北方往往说“老了”“走了”,书面上则说“驾鹤西去”“永别慈颜”,而我们客家人,即便是文盲,都是说“龟寿了”。
还有询问数字,一般都说“多少”,湖南人说“好多”,而客家人、广府人则说“几多”,这一刻,你会不会想起“问君能有几多愁”?
所以客家人的传统习俗,是研究古代习俗的鲜活样本。
在客家语言里,“灯”和“丁”不是谐音,而是同音。所以灯节,就是“丁节”。
元宵節闹花灯,在中国大部分地方,是观赏花灯,猜灯谜赢奖品,而在客家文化里,是庆祝添丁。
每到元宵,所谓闹花灯,指的是本村本族添丁的家庭,要在宗族祠堂吊起一盏花灯,宴请同宗亲朋,于花灯之下聚集一堂,饮酒庆贺。
这个被认为最为传统的中国族群,把这样重要的节日视为热烈地迎接新生命的日期,所以我反问:“新生命的降临,究竟是不是一种喜悦?”
没有疑问。
我们今天提出的许多本来不是疑问的疑问,是被现代性左右的结果,有太多其他的东西附着于人的自然情感上面了。而中国哲学和中国伦理,是最符合自然法的哲学和伦理,这一点亘古不变。
五四时代,中国现代性的启蒙时期,当一众先贤一拥而上“拆屋顶”的时候,还是有辜鸿铭、林纾、黄侃、梁漱溟们捍卫着一扇门。
他们不是“保守”,而是深知中国文化内在的价值。
比如,因为我们把生命融入自然,所以我们不应该主动去破坏自然,这是中国哲学一贯向中国人输入的观点。
人文主义和自然主义的结合,永不过时。今天,这一价值正在回归。
春天是生命萌发的季节,也就是拥戴生命的季节,所以我们闹花灯,庆添丁。
我们是如此坚定地不断自问:“传不习乎?”
端起手上这杯酱香习酒,我认真地说,真正的中国酒,一样的是尊重自然、尊重生命的。
端起手上这杯酱香习酒,我认真地说,真正的中国酒,一样的是尊重自然、尊重生命的。酱香酒为什么一定要“端午制曲、重阳下沙”?因为端午小麦熟了,重阳高粱熟了,是自然的周期,赋予了酒以生命规律。
仅此而已,没多么玄乎。
读者们看到这篇文章,应该是在2019年3月初。
3月6日,惊蛰。
多么美好的一个词。就两个字,把一种沉睡有日、苏醒无时的状态,以一种突然的睁眼瞬间,把前因后果描绘得淋漓尽致。不论用什么外语,要把这个词背后的含义说清楚,恐怕也要用到回车键吧。而中国人,两个字,就心照不宣。
蛰伏的,被惊醒,被什么惊醒?祖先告诉我们,是被春雷惊醒。
元朝的吴澄写了一部书,叫《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详解二十四节气。书上说:“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春雷炸响,把沉睡的虫儿唤醒。正如朱自清先生说的:“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
这不就是惊蛰么?
雷声仿佛在说:“奋斗的时代来临了,朋友们!”在儒家的世界观里,现实世界是唯一的实在,幸福不在基督的天堂,不在佛家的解脱,而在眼前,就在此生此世自强不息的奋斗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人们必须抓住奋斗的时机,但古代人不是家家都有日历。他们掌握节气,还要依靠对现象的观察。三个现象告诉人们,惊蛰这个节令到来了:桃花开,黄鹂叫,鹰伏鸠出。
现在,黄鹂、鹰、鸠都难得一见,但人们还是可以看到桃花开了。桃花开了,这是一个舒展拳脚、挑明志向的时节。
爱读《三国演义》的朋友们,一定对“桃园三结义”刻骨铭心—桃花开了,一个君子,一个义士,一个死士,跪向天地,举酒一杯,誓言同心戮力、匡扶社稷。他们的历史生命,在这一刻开始,正如春天在花蕊上开始。
是日“雨水”,春雷还没有响起。抚杯沉吟,此时就欠一声春雷佐酒。
远在赤水河畔的习酒人,此时当已摩拳擦掌,等待着端午的来临。
“雨水”降临,鸿雁来,草木萌动。还是《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
想必那美酒河边、黄金坪上的花,都已绽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