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
又到12月了,时间像被按了快进键,人人都有焦灼感。
5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化疗,一期一期煎熬,不知何时是个头。靠窗的那个妇人,也许陷于昏迷,反正是好几天没说话了。有一天,医生就站在她床边,给ICU打电话:“她情况很不好。我们对抢救和维持,没有经验。”
他显然是在说服对方:“嗯……嗯……就麻烦你们啦。你们先收下,帮助我们稳定一下,再送回来不行吗?我们一定保证,回头会再收下病人。保证床位给她留着,会的,会的……放心啦。”这一番医生之间的谈判,我怀疑病人也许能听见。能听见,又如何?医生说话时,病房里依旧一片嘈杂。似乎没有谁在意,一条生命已到最后时光。医生跟ICU的交流,是在尽他的职责。那个妇人,好像从此再没有重回她的床位。
肿瘤病房里,时间感很古怪。病人与病人之间,各有各的时区。病人的病程分早中晚三期,每期又分ABC三个阶段。各人的疗程,还让各人在不同时区穿梭。总之,时间在每人的肉体上打下科学而明晰的印记。人活着,肉体就是时间的载体,无非有时残酷有时浪漫。
5年前盘算终点,我最大的恐惧,有时不是死亡,而是怕死于吵吵嚷嚷中。
靠窗女病人的样子,此后一直在我脑海里沉浮。料不到的是,最后时刻,欲图个安安静静,也那么难。阿图·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别》里讲到,现代人的最后时段,总是处于明亮的灯光下。难得作者注意到这个细节:每个人在陷于永久的黑暗前,都要暴露于刺眼的光线下。是啊,只要不在家里,病房里永远处于极好的照明条件下,何况在最后时刻。
现在的新麻煩是,所谓最后时刻的“最后”二字,也大有疑问。有媒体报道,纽约大学医学院的科学家说,人在死亡后,意识仍可运作一段时间,最后可能会听到医护人员宣布自己的死讯。研究团队是这样解释的:心脏停跳瞬间,血管便不再向脑部供血,一旦仪器探测不到脑电波,就意味着医护人员可以宣告死讯。这个过程,一般是2秒至20秒,但也有可能维持几小时。脑干的死亡是不可逆的,但过程往往缓慢。
记得少年时,跟人探讨生死,最激烈的言论是:“我要是死了,横尸街头也无所谓。反正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一个躯壳而已。”后来年纪渐长,再无这种可笑的论调。想不到又被科学家的研究发现打击了一下。
时间在人生中的切分,无非是日、月、年。从科学上说,时间当然是匀速向前的。但生活的时间,从来就是跳跃式的。就像孩子的身高,可能8个月都不长个,但1个月就突然变高3厘米。这是好的一面。不太妙的是,年底的时间,给成熟者的感觉,却往往是下跌式。就算你真有收获,也用不着得意。所谓收获,就是从时间的总蛋糕上狠狠切掉一块。你以为是收获,但谁都知道,定数有限,此得必定彼失。你又失掉了时间。
这两年,“断崖式”这个造句,被人常用。老行业不景气,有人惊呼“断崖式下跌”。职场混不好,有人会被“断崖式降职”。这个断崖式,很有动态感和画面感。年底之所以总是让人焦躁或忧郁,是因为你就站在一个断崖边,下面是时间的深渊。
孩子听故事时,喜欢追问:“后来呢?后来呢?”在科学研究之下,这个“后来”被一再延迟,但总是有最后的。每个年底都有个最后,接着一年又开始。这个最后→开始→最后→开始,容易让人产生循环的时间幻象,忘掉了真正的“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