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越菲
就在采访开始前几个小时,丹尼尔·特里福诺夫(Daniil Trifonov)突然通过经纪人告诉我们,他只能接受十五分钟的采访。然而我们有三家媒体同时采访:一家杂志,一家新媒体,一家电视台。
这让我们顿时慌了手脚。提早到达之后,我们便开始统筹问题,有相似问题的合并同类项,以求最大程度地节省时间。
电视台的导演拿着两三页的采访提纲,有点儿担忧:“我们要做半个小时的节目,他只接受十五分钟的采访,可能不会够吧?”
我看了一眼手中同样写得密密麻麻的采访提纲,安慰她道:“不会真的这么斤斤计较吧,也许艺术家一开心,会延长采访时间也说不定呢?”
接着,大家便互相交流起了如何让艺术家更开心、愿意多说话的经验。
正聊着,远处传来了谈话声:丹尼尔到了。
英国权威的《留声机》杂志认为,像丹尼尔·特里福诺夫这样的钢琴家,“一代人中也只会出现一两个”。
向来以苛刻闻名的英国音乐评论家诺曼·莱布雷希特(Norman Lebrecht)对丹尼尔·特里福诺夫赞誉有加,称他为“将陪伴我们余生的钢琴家”——“不管用什么标准衡量,丹尼尔都是独一无二的。每次听过他弹琴,好几天我都没法再听别的钢琴家。不管他何时演奏,我都想听更多。就这样,听上一辈子。”
尽管丹尼尔·特里福诺夫也许会陪伴我们走过人生的大部分旅程,但能在他出道早期就听到他的现场演奏,仍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那是2012年的5月,他刚刚获得柴科夫斯基音乐比赛钢琴组的金奖,与另外两位小提琴、大提琴组的金奖获得者,一起在上海大剧院举办获奖音乐会。上半场,他为小提琴家与大提琴家弹钢琴伴奏;下半场,他继续奋战在舞台上,弹了德彪西的作品,以及一整套肖邦作品10号的练习曲。高难度的演奏技巧夹杂着各不相同的音乐风格与情感变化,一气呵成地弹毕,他前额的刘海早已被汗水湿透,站起来谢幕时,身体似乎都僵硬了。
而我则完全被他的音乐所征服。演出结束后,我激动地跑去后台门口等候,终于如愿以偿地要到了他的签名。
丹尼尔·特里福诺夫1991年出生于俄罗斯下诺夫哥罗德市的一个音乐家庭,五岁开始学习钢琴。八岁时,为了能让丹尼尔在被称为“音乐家摇篮”的格涅辛音乐学院学习,他们全家迁往了莫斯科。在格涅辛音乐学院,丹尼尔师从俄罗斯乐派的名师塔蒂亚娜·柴林克曼(Tatiana Zelikman)。十八岁时,他又远赴美国,在克利夫兰音乐学院跟随俄裔亚美尼亚钢琴名家谢尔盖·巴巴扬(Sergei Babayan)深造。
2010年,丹尼爾获得了第十六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第三名。如果说那一次获奖还并未引起人们对他的足够关注的话,那么2011年,他仅仅在一个多月内便接连收获了第十三届鲁宾斯坦钢琴大赛的金奖和第十四届柴科夫斯基音乐比赛钢琴组的金奖,则让他真正站到了世人面前。
事实上,每年在全世界获得国际音乐大赛头奖的选手数不胜数,但能就此成为国际一线音乐家的并不多,丹尼尔·特里福诺夫可以说是其中的典范。不过,在获得举世瞩目的大奖后,他并没有像很多其他获奖者那样立刻拥抱国际乐坛,而是选择回到老师巴巴扬身边继续学习。直到完成学业,他才真正地展开国际音乐生涯,举办独奏会,与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合作,如人们预期般地名扬乐界。
对丹尼尔来说,获奖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重要的是获奖之后的态度。这位不到而立之年的钢琴家,的确有着超乎同龄人的眼界与思想。
很显然,丹尼尔·特里福诺夫不是一个习惯于侃侃而谈的人。采访时,他显得有些羞涩,基本上不看我们,也不看摄像机镜头。他的英语有着浓重的俄罗斯口音,常常让人只能连听带猜,才能大致了解他的意思。
采访后的第二天,丹尼尔即将去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与意大利圣切契利亚管弦乐团以及指挥家安东尼奥·帕帕诺合作,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
这部钢琴协奏曲被公认为是史上最难的钢琴曲目之一,就连作曲家本人都觉得太难了,“大概是为大象而作的”。但这首协奏曲是丹尼尔的拿手曲目,他数次与世界知名乐团合作过,表现不凡。他表示:“对我来说,这部作品最难的并不是其技术的部分,而是演奏它所需要的巨大精神投入。”
拉赫玛尼诺夫为这部协奏曲写了两个版本的华彩乐段,其中一个比较轻盈,另一个则相对厚重一些。老一辈的钢琴家,比如霍洛维茨和阿格里奇,都选择了比较轻盈的那个华彩,而年轻一代的钢琴家似乎更倾向于选择比较厚重的那个华彩。对此,丹尼尔认为,由于拉赫玛尼诺夫本人经常演奏那个轻盈的华彩,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二十世纪的钢琴家。但至少在他看来,他更偏爱那个厚重的华彩,“因为其中有着更强的戏剧性”。
自从2013年加盟德意志唱片公司(DG)之后,短短五年中,丹尼尔·特里福诺夫就录制了将近十张唱片,包括卡内基音乐厅独奏会的现场录音、拉赫玛尼诺夫的变奏曲、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以及与“小提琴女神”安妮-索菲·穆特合作的舒伯特《鳟鱼五重奏》等。尤其是近几年,他录制的唱片频率之高,甚至是半年前才发行的唱片,都已经不能被称为是“最新专辑”了。
2017年10月,丹尼尔出版了一张名为《再现肖邦》(Chopin Evocations)的个人专辑。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这张唱片,那就是:作曲家笔下的肖邦,以及肖邦自己。唱片中的曲目便由这两部分组成——别人写的以“肖邦”为题的作品,再加上肖邦本人的作品。
十九至二十世纪,很多作曲家受到肖邦音乐的灵感激发,于是用各自熟悉的音乐语言,为肖邦描绘出一幅幅音乐肖像。比如,唱片《再现肖邦》便收录了舒曼、柴科夫斯基、格里格、巴伯(Samuel Barber)和蒙波(Federico Mompou)创作的作品,它们不约而同地有着些许肖邦的影子,又与肖邦本人音乐的柔情万种有所不同,每首曲子都各有千秋,非常耐听。
至于肖邦本人的作品,除了两首钢琴协奏曲以及《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以外,还有一首鲜为人知的作品:《“让我们携手同行”主题变奏曲》(Op.2),取材自莫扎特歌剧《唐璜》中的著名唱段。从作品编号不难看出,这是肖邦的早期作品。莫扎特笔下简洁优美的咏叹调,与肖邦特有的抒情性以及纷繁复杂的技巧融合在一起,“再现”于钢琴之上,让人感觉恍若隔世。
2018年1月,丹尼尔·特里福诺夫凭借专辑《超越》(Transcendental)获得第六十届格莱美“最佳古典器乐独奏奖”。
即使技巧高超如丹尼尔,也承认《超越》是他录制过的最难的一张专辑了。“Transcendental”有着“超越、卓越”的意思,其中的曲目都是李斯特和帕格尼尼的练习曲,可以说是整个钢琴曲库中技巧最艰深的作品了。“我花了整整四天来录制這张专辑,录完后,我觉得自己接下去的两个礼拜都不需要再练琴了。”他笑道。
丹尼尔最新的一张唱片是2018年10月发行的《拉赫玛尼诺夫目的地:离开》(Destination Rachmaninov: Departure),其中收录了拉氏的第二和第四钢琴协奏曲。值得一提的是,在两首协奏曲中间,还夹杂了三首拉赫玛尼诺夫改编的巴赫作品,选自巴赫的《第三无伴奏小提琴组曲》。当被问到为何会做如此安排时,丹尼尔解释道,那是自己最喜欢的拉氏改编曲,他经常在音乐会上演奏它们。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轻声却又坚定地说道,明年他会继续录制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和第三钢琴协奏曲,“而在那两首拉氏的协奏曲中间,我打算插入几首我自己改编的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
是的,除了弹钢琴以外,丹尼尔·特里福诺夫还能作曲。早在正式学习钢琴之前,他就会摸索着电子键盘,写一些旋律简单的小曲。在克利夫兰音乐学院就读期间,丹尼尔创作了《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已经公开演出过了。
丹尼尔告诉我们,他最新的作品是一部钢琴五重奏,目前自己还在创作一首双钢琴奏鸣曲。“也许下次我来上海开独奏会时,会弹一些我自己的曲子。”
采访持续地进行着。在超过了“规定”的十五分钟后,我有些紧张。看见丹尼尔并没有喊停的意思,我才终于放下心来。
直到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毕,记者们相互看了一眼,心领神会地结束了采访。
我看了一下手机录音机:二十三分钟,感觉自己赚到了一个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