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曾丽
我不是有意从故纸堆里找出陈年往事来卖弄,实在是这些古人和他们的琐事经久不散,还成了逃不开的高考作文题。请看:太祖尝弹雀于后园,有群臣称有急事请见,太祖亟见之,其所奏乃常事耳。上怒,诘其故,对曰:“臣以尚急于弹雀。”上愈怒,举柱斧柄撞其口,堕两齿,其人徐俯拾齿置怀中。上骂曰:“汝怀齿欲讼我耶?”对曰:“臣不能讼陛下,自当有史官书之。”上既惧又悦,赐金帛慰勞之。试作文论之。
人们说得最多的是“伴君如伴虎”,可偏偏有这样一群送己入虎口的傻子,他们的直言和诤理让君王既害怕又庆幸。是怎样的傻才会在皇帝的兴头上说“我就是觉得你玩的玩意儿没有我说的重要”?是怎样的傻才会在皇帝面前,捡起君王的罪证并直接说你会留下抹不掉的骂名?这样的傻只用勇气来支撑是缺乏说服力的。
而这种傻到偏执的人居然不是个例,随手一翻,比比皆是。“安步当车”的正主颜黜,齐宣王叫他过来,他不去也就算了,掉转头叫齐宣王来见他。齐宣王被他的气势打动,请他做官,他抛下一句做官会污了他的内心和气质,就安步当车地走了。“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宋宏,汉光武帝刘秀亲自给了他一个出轨的理由,让他换个有钱有势的老婆,娶个公主试试,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你说他们心中到底想着什么?还能不能让君主愉快地耍一下威风了?
这样的人对君王不买账,可对朋友、知己却很慷慨豁达。司马迁为了朋友李陵放弃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朱熹活着不被皇上待见,死了都不安生,官方下令所有人不许送葬,众人四散,唯有辛弃疾亲自吊唁,还送上深情的悼文;申徽对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上司元邃,不落井下石,不撇清关系,就算元邃被关在囚车也是一样。冯梦龙在《喻世明言》中说:“古来仁义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间。”就算你要调侃或者臆想出一段“同性真爱”,可现在的你我他又有几人敢为真爱舍了这条吃喝拉撒睡的命呢?更何况这些人在食色的本性面前,留住的是一份根本没有实体且不直接带来任何收益的仁义呢?
这才是大爱大义啊!要不陈谏议非要把一匹卖出去的烈马追回来干什么,明明就是一个没有用、不能骑射的废物,好不容易被不知情的商人买走了,却硬被陈谏议追了回来,说:“不带这样坑人的。”还有正四品官员许翰,非要为一个和自己没有关系、连七品也排不上的孙傅仗义执言,非说皇帝对孙傅的罢免贬谪不合理,最后丢了自己的饭碗。这些虔诚的古人深深地爱着自己心中的那份气节和风骨,不讲任何理由,不谈一丝一毫的得失。
气节和风骨包含着一个“道”字,“道”代表什么、能代表什么全在他们的生命中,没办法解释,更没法摊开来陈列。可一旦被这些人从心中翻译出来的时候,却总有一番旷古厚味和轰轰烈烈。所以,屈原发现重振楚国无望,就只能投江与国同死;伯夷、叔齐一旦对理想的西周失了愿景,便不肯再吃这块土地上长着的任何一粒粟,情愿活活饿死;程婴舍弃幼子,因为在他的心中只剩抚养赵氏孤儿的责任。
也许,你会说这些生啊死的太宏大、太沉重、太极端了,那不妨让我们转回让人哭笑不得的小事吧。冯谖穷得要死,跑到孟尝君门口讨官做,孟尝君问他会什么,他说什么也不会;问他有什么才能,他说什么也没有。他被收留在府中还不安生,没事就唱歌,嚷着要回去,因为孟尝君没有好吃好喝地给他享乐。田子做了三年宰相,拿了两百多两黄金回家,结果被母亲臭骂一顿,哭着找皇帝让自己坐牢。
这些文人士大夫呆板也就罢了,连老太太也不甘示弱。不光老太太这样,连胡贼也不甘平庸。荀巨伯去访病中的朋友,正赶上朋友所在的城市被胡贼入侵,朋友让他离开,他誓死要挡在朋友和砍刀中间。这样的仁义也就罢了,故事也该完了。不承想胡贼检讨起自己来,硬是把自己批成了无义之人,不光放了荀巨伯和他的朋友,干脆班师回朝了。也许你见过这样情深义重的朋友,可你见过这样作战打仗的贼人吗?
最可气的是,我们看着不可思议的事,不能理解的笨蛋,在那一刻却是稀松平常的例子。不需要犹豫,不需要纠结,甚至不需要思考,这就是带着古典色彩的固执,这样的固执完全不考虑变通的余地,所以总是遍体鳞伤。在一些人越来越固执的路上,另一类人却越来越狡黠。狡黠的人越来越狡诈,却活得越来越好,子孙越来越多,终于有了今日的我们。在这条世故的路上,我们一边圆滑地活着,也居然一边摇着旗子喊着,我们丢了的那些风骨啊,归去来兮!
(摘自《做人与处世》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