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徐徐
夜很黑,虽然我不停地扇动扇子,但身上还是被不断来袭的蚊虫叮咬出好几个大包。
父亲坐在我的身旁。他没拿扇子,“我皮厚,不怕它们咬”。之后,他便开始默默地抽起一支廉价的香烟。借助那或明或暗的烟火,我看见粘在他消瘦、矮小身躯上的丝丝汗滴。
我们得休息一会,远处的东方,还沉寂在一片漆黑之中,黎明还早得很。为了避开白天的烈日,我们只好趁着下半夜翻水,已经连续翻了好几天。
整个6月,老天都不肯降下一滴雨,天天艳阳高照,我家那十几亩稻田全被烤干了。而此时,正在抽穗的稻子,最不能缺的就是水,有水意味着很快就能有收成。“每100滴水就能救回1棵稻子。”父亲说。
可是,要弄到灌溉稻田的水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山里的梯田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陡。想要水,就得一个坡、一个梯地朝上翻送。
而当时村里既不通电,也无水泵,只能全凭父亲用那几架古老的水车,一车车、一坡坡地往上翻——他不停地反复转动着水车上的轱辘,轱辘再带动着板箱,将一箱箱水从低处引到高处,再从高处引向更高处……整个过程,辛苦而乏味,但父亲却干得很带劲,好像不知道累似的。
作为父亲的小帮手,我对翻水的热情远远不够,甚至在心里有一种抵触的情绪,因为每翻一轮水上来,都会在接下来的水渠里消耗掉近一半。几轮下来,最后真正能到达农田里的水很少,只有最初的1/4或1/8,甚至更少。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时不时地让我去巡视一下水渠,看看有无漏水的地方。
每次巡水,看到那些无法阻住的渗漏掉的水,我都觉得很窝火,“翻水的效率太低了,白白浪费力气,根本不值得去做。”我十分不满地对父亲抱怨道。
父亲看了看我,然后语气凝重地回应:“哪怕每翻上来的100箱水中,最后只有1箱能进到田里,那也值得去做,因为它至少可以让几棵稻子成熟。假如不去做,那我们将颗粒无收,一家人吃饭都会成问题。我们决不能‘靠天收。”
当时的我,根本没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其实,父亲是想告诉我,只要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因此,我还是有些不服气,又问他:“这么辛苦,您为何从不抱怨老天的无情,也不抱怨脚下的僻壤?”
“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是农民呀。”父亲轻声地说道,“这些与天斗、与地争,设法将颗粒都归仓的差事,就是我该干的事呀。一个农民,如果干不好这些本分事,那他就是偷懒,不及格,不配当农民。”
父亲是对的,付出果然就有收获,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很少有不干旱的年份,我家那十几亩稻田,几乎年年在关键的时刻都缺水,但却没有一年絕收过,就是因为父亲的坚持和不放弃。他用单薄的身体,对抗着刻薄的老天和恶劣的土地,不仅收获了一担担饱满的稻粒,而且还将几个孩子供养成人,并让他们告别农田,走向了城市,而他自己却永远留在大山中,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劳作。
父亲是一个优秀的质朴农民,他对抗逆境时的坚韧和不抱怨,以及对待艰辛农事的执着和敬业,值得我一辈子去仰视和学习。
(摘自《安徽青年报》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