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军
西汉初年的娄敬出身低微,却以三个漂亮的大手笔,功载史册,位列王侯,为西汉王朝的巩固和发展贡献了力量。
都城是一个政权的中枢和心脏,是国之根本,直接关乎天下的兴亡。那么,赢得了楚汉战争的刘邦以及他的“智囊团”准备将这个新兴政权的都城定在哪里呢?
在当时的君臣们看来,非洛阳莫属了。其理由有如下四点:一、洛阳本为周朝旧都,定都洛阳,可以表明汉政权的合法性;二、洛阳有现成的宫殿可用;三、洛阳地处中原腹地,东面是成皋,西面有崤山、渑池,背靠黄河,前面是伊河、洛水,这些有利条件可供依恃;四、刘邦群臣多是太行山以东之人,以洛阳为首都,也是他们的心愿。此时,倘若没有娄敬这个人“多事”,那汉朝的历史肯定会是另一番景象。
娄敬是齐人,是一个拉车的戍卒,一个出身寒门却心忧天下的热血青年。当他知道高祖刘邦在洛阳,就放下车子,径直来到宫中晋见刘邦。他说:“陛下定都洛阳,莫非是想与周朝一比国势的昌盛么?”刘邦说:“是。”娄敬说:“可是,陛下取得天下的途径却与周朝大为不同啊。周朝的先祖始于后稷,唐尧把他封到邰邑(今陕西武功西南),他施行仁政,广积恩德,有十几代了。到了古公亶父时,为躲避狄人的侵扰,迁居到岐山(在今陕西岐山境内)脚下,周族百姓都心甘情愿地追随他。后来周文王做西方诸侯的领袖时,内政井井有条,万民安居乐业;外解诸侯争端,彼此相安。周的德望彰于天下,使得吕望、伯夷从遥远的东海之滨前来归附。到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时,不约而同会师于孟津的诸侯多达八百家,于是他们一鼓作气灭了商朝。周成王即位,周公旦辅政,营建东都洛邑,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认为洛邑居天下的中央,四方诸侯纳贡述职,所走的路程远近相同,体现的是公平公正、天下一家的思想。一句话,这是造福天下的德行啊!君王有德,掌握天下不难;君王无德,则很容易失掉天下。定都洛邑,也是打算让后世子孙靠德行赢得人心,使国祚绵长,而不是让他们凭恃地势险要来侵害百姓啊!如今,陛下雄起于丰沛之间,定巴蜀,平三秦,败项羽,大小战阵一百多场,父子兄弟抛尸荒野,不可胜计,直到今日,哭泣之声仍不绝于耳。伤残之人还没有康复,百姓的心头还在淌血,如此还想与周朝的成康之治比美,我认为是不妥的。再说,关中依山傍水,地势险要,土肥水美,物产丰富,是真正的天府之国。天下一旦生变,上百万的兵员民夫很快就可以动员起来。进可平定关东地区的变乱,退可保卫秦国的故土。与人打架,不扼住对方的脖颈,捶击对方的脊背,就不能取得完全的胜利。陛下如果定都关中,就等于是扼住天下的脖颈并捶击天下的脊
背了。”
娄敬的一番话,颇有韩信《汉中对》的味道。刘邦深表叹服,留侯张良也表示赞同。于是,高祖不顾群臣的反对意见,决定起驾西上,定都关中长安。
应该说,娄敬关于定都的这番见解是颇具战略眼光的。他认为汉朝取得天下的途径与周朝大为不同,周以施德于民数百年而得天下,汉得天下却是以天下苍生肝脑涂地为代价的,因此择定都城就不能不充分考虑到军事地理的因素。洛阳,虽然也属形胜之地,但与“山河表里”的关中相比则要逊色很多。关中,地处黄土高原,对地势低洼许多的关东地区天然地具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并且南有秦岭,西有陇山,北有岐山、九峻山、嵯峨山,东有黄河,再往东又有崤山、函谷关,真可谓铁壁铜关,易守难攻。再加上境内地域辽阔,河流众多,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战略上有足够大的回旋余地。至于經济方面,八百里秦川也比洛阳强许多。这里土壤肥沃,灌溉方便,农业发达。倘若再将畜牧业发达的陇中、物产丰饶的巴蜀汉中与关中地区联系起来看,则关中的经济优势就更为明显了。因此,综合各方面因素考虑,关中无疑是定都的最佳选择,这从后来强盛的唐王朝也定都于此就可以得到证明。清人曾评论道:“建都关中议,自具卓识,留侯赞之,高帝纳之,遂定汉家四百年(包括东汉)之基。”
小人物娄敬定都之议的远见卓识,令高祖刘邦刮目相看,赞赏不已,遂赐其刘姓,官拜郎中,号曰“奉春君”。春者,一年之始,万物之始,以之喻汉王朝的生机勃勃,从娄敬之议开始。这是很高的荣誉了。
西汉政权建立后,虽然解决了定都问题,但是面临的挑战甚至危机还是十分严重的。首先就是来自于北部的匈奴。匈奴族在冒顿单于的经营下,兵强马壮,势力强大,极难对付,成为西汉这个新生政权最大最直接的威胁。
明代画家仇英绘《明妃出塞图》。汉初的和亲政策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汉元帝时,匈奴呼韩邪单于向汉朝称臣归附,并自请为婿。朝廷命王昭君出塞和亲。王昭君到匈奴后,被封为“宁胡阏氏”,从此汉匈保持了几十年的和平往来。
面对这种局面,或坚决抵抗,或进行征剿,或赠送厚礼以求暂时和平,朝廷上下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如何正确地选择对待匈奴的策略,以徐图自强,实现长治久安,是摆在西汉君臣面前最为急迫的现实
问题。
高祖刘邦询问娄敬。娄敬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他胸有成竹地回答:“天下刚刚平定,兵困马乏,是不可以用武力征服匈奴的。冒顿杀父篡位,还霸占了他父亲的群妾,凭借武力作威作福,这样的人,是不可以用仁义道德去劝说的。然而,倒有一个办法可以使冒顿单于的子子孙孙永远做汉朝的臣子,只怕陛下您不愿意这样做。”高祖急切地问道:“如果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又有什么不能做呢?你快说到底该怎么办吧!”于是娄敬将和亲之计全盘托出,他说:“陛下如果能把皇后所生的大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并陪嫁大量彩礼,那么单于肯定会因陛下的恩惠和彩礼而敬爱公主,公主生下的儿子一定会被立为太子,将来接替单于之位。陛下每年按时将汉朝多余的而匈奴缺少的东西馈赠给单于,同时派辩士用礼节劝诱单于。这样,冒顿单于活着时,是您的女婿;他死了,也会由您的外孙继立为单于。谁听说有外孙敢同外祖父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这样,不需要战争就可以使匈奴逐渐臣服于汉朝了。”高祖听了娄敬的一席话,不由得心花怒放,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连连称好。只是因为吕后死活不肯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匈奴,最后只好找来一个宫女冒充大公主,由娄敬陪护着前往匈奴,与单于成亲。在匈奴,娄敬代表汉朝政府与冒顿单于达成了永久性的和亲协议。
和亲政策早在先秦时代就屡见不鲜了,但中央政权和边疆少数民族政权进行和亲,止戈息武,加强往来,这样具有战略层面的政治联姻应该出自娄敬的意见。其实,汉朝君臣都清楚,这只是个权宜之计,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但是,在当时那种不利的形势下,则是最好、最有效的办法。实践证明这个策略是正确的,它为西汉提供了长达几十年的相对安定的外部环境,使王朝得以休养生息、巩固政权、恢复国力,实现富国强兵的目标。诚如御史大夫韩安国所说:“劉敬奉金千斤,以结和亲,至今为五世利。”稍晚些的主父偃也认为:“刘敬往结和亲,然后天下亡干戈之事。”
虽然汉初和亲的动机是很现实的,但汉匈之间的和亲无疑有利于双方经济文化的交流。这种处理和解决民族矛盾的方针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司马迁赞扬娄敬说:“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
娄敬去匈奴时,发现河套一带的匈奴族距离都城长安最近的只有区区七百余里,他们的骑兵一天一夜就可以到达。而这时的关中,地广人稀,无论在人力和物力上都不足以抵御匈奴的侵扰,这犹如一根芒刺扎进了娄敬的心里。随后,他的脑海中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为巩固统一,下令“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但由于关东六国贵族豪富的抵制,迁徙政策还没有得到很好的落实,秦朝就灭亡了。在反秦起义的风暴中,关东原六国贵族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他们的势力在秦汉之际进一步壮大,在地方上拥有许多支持者,有着很强的号召力,这对于新建立的汉朝政权来说无疑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不久,娄敬的一个两全之策便在心中成形了。
娄敬对刘邦说:“微臣希望陛下迁徙齐国的田姓诸支,楚国的昭、屈、景三姓和燕、赵、韩、魏四国的后代以及其他豪杰来充实关中。天下无事,可以用他们来防备匈奴;所封诸侯发生变乱,也足以率领他们进行东征。这可是强本弱枝的良策啊!”刘邦十分赞赏娄敬的想法,于是让他主持迁徙之事。结果关东原六国贵族豪富十多万户被迁到关中。
这一策略,既有效地削弱了地方的分裂势力,又充实了亟待加强的关中力量,真可谓是一箭双雕,事半功倍,从而成为巩固汉朝中央政权的一项重要举措。后来的汉武帝效法这一措施,将天下豪杰兼并之家迁徙于茂陵,大臣主父偃认为这是“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
历史证明,娄敬提出的定都、和亲、迁豪三大策略,不仅有效地巩固了新生的西汉政权,同时对国家的长治久安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娄敬堪称一代杰出的政策巨匠。
应该说,娄敬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不以外表取人、不以身阶量人的汉高祖刘邦,他赶上了天下苍生渴望安定和发展的时代,他的才华因而得以施展,并为朝廷交上了一份高水平的答卷。刘邦无疑也是幸运的,他遇到了娄敬这个难得的奇才,为他筹划安邦定国的大计,使汉王朝逐渐稳定和发展,为后面的“文景之治”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