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者仁心：不让一个孩子掉队

本社记者 李天琪

老人们总说：不要捡从鸟巢掉落的雏鸟，一旦沾染人类的气息，雏鸟便被鸟妈妈遗弃。对于失足未成年人，即便很多成人眼中他们已无药可救，可总有一群人不轻言放弃。

初识乐乐

2016年9月8日，那是一个明媚的秋日。北京跟往年一样，虽已入秋，但气温没有丝毫下降的意思。

刘超颖同往常一样，正忙着整理卷宗。“喏！又来了一个‘熊孩子’！”内勤人还没进屋声音先传来。刘超颖抬头，瞧见她捧着一大摞案卷大步走进来。“砰！”这一大摞案卷应声落桌。“不对吧！”刘超颖以为内勤说错了，心想这么大的案卷量怎么可能是“一个”孩子的“成果”！

“确实是一个案子，你看看就知道了。”

果然，刘超颖经过案卷阅读，发现这次的“熊孩子”简直不能再“熊”了。这名叫乐乐的17岁男孩儿曾四次因盗窃罪被行政处罚，刚满16岁就被判处有期徒刑，此次被抓获距上次刑满释放不足两个月。根据公安的记录，乐乐在内蒙古老家生活的那段时间里，因偷窃财物就被报案过两百多次。如此频繁地进行盗窃，刘超颖还没遇到过几个，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刘超颖决定要去会一会这个“熊孩子”。

第二天，刘超颖见到了乐乐，一个看起来很怯懦的孩子，低着头，咬着嘴唇，眼神迷茫。他皮肤黝黑，穿着一双明显不合脚的拖鞋。回答问话时，声音小得可怜。

在问乐乐犯罪动机前，刘超颖脑海里曾有过无数的答案，“因为饿”，乐乐最后简单的一句话却直击内心。刘超颖见过因为想买手机、游戏机而去盗窃的孩子，也见过一些偷钱去网吧、游戏厅玩耍消费的孩子，但是她真没想到一个孩子多年行窃仅仅因为想填饱肚子。后来乐乐也慢慢跟刘超颖讲述起他的童年生活。

家住内蒙古扎兰屯的乐乐三岁时父母离异，他便跟着奶奶、二叔生活，二叔经常殴打乐乐。待到乐乐十岁，乐乐爸把他接回同住，但乐乐爸也同样总家暴他。2013年，乐乐被乐乐爸赶出家门，自此，乐乐开始流浪生活。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毫无求生技能，为了活下去，乐乐便开始以盗窃为生。

对失足未成年人，什么才是最大的帮助？

讯问结束后，刘超颖意识到，乐乐的案子用传统办案思路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就像前不久那样，如果不能解决好孩子生存的问题，乐乐刑满释放后还是会重蹈覆辙。

>>东城未检刘超颖检察官 刘超颖供图

刘超颖首先想到的就是联系乐乐的家属，帮助乐乐重新回归家庭，毕竟在家人的呵护下对孩子的健康成长才是最有利的。但遗憾的是，乐乐无法提供家人的必要信息，户籍地派出所答复无法找到乐乐的家属。

但是，案子还要继续。乐乐因多次盗窃，不具备任何监护条件，也无力赔偿被害人，不符合不起诉条件。2016年11月30日，东城区人民法院以盗窃罪判处乐乐有期徒刑九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一千元。

从程序来说，乐乐的案子已经办结，但是刘超颖还是惦记着这个孩子。她答应乐乐等他出来后一定给他带去好消息，她打算为乐乐办理身份证，并找到一个容身之所和靠谱的收入来源。

乐乐户籍地派出所表示，因乐乐没有办理过身份证，必须其本人回到户籍地才能办理，但乐乐当时还在羁押中。此外，因无法联系到亲人，无人能够证明他就是乐乐本人。

另一边，刘超颖和助理小庞联系了很多北京当地的企业和观护基地，不幸的是，均以失败告终。企业顾及形象，不愿意接收有“污点”的乐乐，而观护基地均不具备接收外地户籍人员的条件。

眼看乐乐还有十天就要出狱了，刘超颖这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她心急如焚，怕辜负乐乐的期待。三天后，东城区阳光社区矫正服务中心主任谢京在电话中告诉刘超颖，她与景山司法所所长冉翠微取得联系，其辖区内的一家蔬菜配送企业在了解乐乐情况后，同意接收乐乐。

本着为乐乐负责的考虑，刘超颖上门跟冉所长打听接收企业的具体情况。原来，这家蔬菜配送企业是由两名刑满释放人员老李和老刘为解决生计问题，在冉所长的帮助下所成立的蔬菜配送企业。企业主要业务是为社区配送无公害蔬菜，业务范围已经覆盖了东城区部分社区，并计划在南三环30余个社区开展蔬菜配送业务。

乐乐在羁押过程中，刘超颖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她觉得有必要在乐乐刑满释放前跟他见一面，一方面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另一方面也想征得他的同意。

经过数次沟通，刘超颖获得乐乐出狱前一天与之短暂会见的机会。刘超颖回忆当天，乐乐从远处走来眼神有些木讷，但离近看见她后，眼中泛光，嘴角咧出笑容。刘超颖把自己的打算跟乐乐叙述了一遍，乐乐很高兴自己终于可以有身份证了，也答应去老李他们的企业工作。刘超颖答应乐乐明天她会亲自来接他，并关心乐乐有什么缺的东西，想着一并带来。

“我没有裤子，能给我带一条裤子吗？”说完这句话，乐乐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腼腆得像个普通的孩子。

真心换真心

出狱后的乐乐在刘超颖的陪同下见到了老李，老李热情地欢迎乐乐的加入。他告诉乐乐，自己也曾经两次进过监狱，他理解乐乐的心情，真心希望乐乐能留在爱心企业大家庭。他拍着乐乐的肩膀说，以后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找他倾诉，自己也一定会帮他解决难题。只有一点——千万不能不辞而别，要是哪天你想离开，他决不会阻拦，但是一定要提前告知。

乐乐是幸运的，老李将乐乐看作自己的孩子，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第一个周末，老李就给乐乐买了手机。在宿舍没准备好前的一个多月，乐乐一直住在老李家，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2017年3月21日，刘超颖、小庞、冉翠微、谢京四人驱车前往老李他们的顺义蔬菜种植基地，刘超颖还特地买了一大包冬天的衣物送给乐乐。

车子从远处驶近，刘超颖一眼就看到乐乐的身影。得知刘超颖他们今天要来，乐乐一早就收拾好，到大门口静静地候着。这次见面，刘超颖明显感到乐乐比之前阳光开朗了许多，他热情地拉着刘超颖参观自己的卧室。公司体恤乐乐，给他安排了单人间，房间宽敞明亮，干净整洁，乐乐对这里非常满意。

下一步就是解决身份证问题，刘超颖决定带着乐乐回一趟内蒙古老家。3月27日是刘超颖与乐乐约定在首都机场汇合的日子。这之前，刘超颖和首都机场多次沟通联系，咨询给乐乐办理临时身份证明的材料准备。当日凌晨五点多，刘超颖见到了被老李送过来的乐乐，乐乐手上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刘超颖笑乐乐：“就呆三天，怎么带的东西比我都多？”乐乐说，里面装的都是老李给他准备的换洗衣服和一大堆零食，不带都不行。看乐乐被照顾得如此周到，刘超颖感动不已。

>>失足未成年人写给检察官的心里话 李天琪摄

当天中午，刘超颖、小庞、乐乐、社会调查员宋广耀四人顺利落地。简单休整后，他们转乘汽车驱车前往乐乐的户籍地。一路上，刘超颖默默观察乐乐的神情，已经阔别家乡四年的乐乐，并没有任何兴奋的神色。也许是舟车劳顿让乐乐很疲惫，也可能这个地方留给一个孩子太多不好的回忆。刘超颖心里暗暗祈祷，祈祷此行顺顺利利。

办事当天，由于负责户籍办理的工作人员正在封闭培训，刘超颖他们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三月底的内蒙古天空依旧飘着雪花，走在街道上，刘超颖不禁打了个寒战。故地重游，乐乐思绪万千。为了不让乐乐瞎想，刘超颖让乐乐给他们介绍一下老家。

中午，刘超颖他们与户籍人员取得了联系。在充分沟通协商后，一个下午的时间，身份证和户口簿就办好了。开心的气氛没过多久，当地派出所传来一个意外消息让乐乐的笑容瞬间凝结。

这是一条火化记录，乐乐的父亲在2013年因意外去世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在场所有人，刘超颖下意识回头看向站在身后的乐乐。乐乐一言不发，垂着眼，默默走到窗边。

在当天回京的火车上，刘超颖给乐乐发了微信：“乐乐别怕，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特别的存在

几个月相处下来，刘超颖把乐乐当作自己的弟弟，她打趣地跟乐乐说：“你是我第一个投入这么多心血的孩子，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同老李一样，刘超颖最怕乐乐不知去向、不辞而别。将心比心，乐乐更是没把刘超颖当成外人，每周都会跟刘超颖“汇报”生活的点点滴滴。

蔬菜基地要建饭店，老李带着乐乐加班加点忙着筹建工作，每天身上沾满了尘土、木屑，狼狈极了。但乐乐一点不觉得累，经常兴奋地向刘超颖展示自己的工作成果。一次，基地的小狗把乐乐的新鞋咬坏了，乐乐既气又觉得好笑，跟刘超颖展示那双鞋，抱怨着这可是老李花好几百块刚给他买的新鞋。

刘超颖为了帮乐乐创“业绩”，建了个东城区检察院蔬菜群，自己当上了“卖菜群主”。检察院六七十名工作人员得知乐乐的故事后，纷纷加入群中订购蔬菜。乐乐会每周两次出现在东城区检察院的门口送来新鲜的蔬菜，刘超颖也因此获得更多与乐乐见面的机会。

一日，刘超颖与往常约定时间一样在检察院门口跟乐乐收菜。乐乐脸上没有之前的笑容，话也不多。刘超颖担心地问他出了什么事，乐乐扭捏犹豫半天回答道：“我被领导批评了……”当时乐乐委屈的表情让刘超颖忍俊不禁，眼前身材壮硕的他到底还是个未成年人。没有多少社会经验、人际关系简单的他，对于如何与领导同事相处没有多少经验。

细细询问具体情况后，刘超颖先是安抚乐乐，跟他讲了很多与人相处之道，教会他在群体中生存的道理，让本来打退堂鼓想要辞职的乐乐回心转意，试图尝试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问题。

经过为期半年的帮教，乐乐成长了很多，已经完全能融入社会，不再感到受排挤和被遗弃，而是积极向上地去生活、去奋斗。成年后的乐乐也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想离开北京，去外面多看看，闯荡一番。他回老家短暂停留后，决定南下去深圳打工，不过即使离开，他还会频繁联系刘超颖，告诉她自己的近况。

>>市民送给刘超颖的锦旗 李天琪摄

2018年4月11日，刘超颖收到乐乐传过来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一本荣誉证书：“乐乐因工作表现出色，荣获‘优秀员工’称号”！这张普通的证书奖状不仅让乐乐兴奋不已，对于刘超颖来说更是最大的慰藉。刘超颖感谢社会、公司对乐乐的认可和接纳，也对乐乐辛勤的付出感到骄傲和欣慰。

东城未检刘超颖

刘超颖，2001年7月参加工作，先后供职于东城区检察院公诉二处、政治处、未成年人案件检察部。2012年，刘超颖加入到检察院中的特殊群体——未成年人案件检察官队列。与以往处理经济类案件不同，未检工作特殊的捕、诉、监、防四项职能，全新的办案理念，使得这个新身份给刘超颖带来了更强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七年里，刘超颖将真心催作动力，无私帮助每一名未成年人。不过，回过头看，乐乐的确是她花费最多心血挽救的孩子。乐乐在蔬菜基地落脚的那段时间，刘超颖基本天天跟乐乐微信联系。分享趣事，纾解压力，哪怕是像一日三餐吃的什么这样的小事，两人都聊得津津有味。

2019年1月19日，刘超颖登上北京卫视《我是演说家》的舞台，发表演讲，将乐乐的故事说给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听。上台后，刘超颖用一个问题吸引住全场观众们的注意：“如果有一个孩子，他偷窃两百多次。近两年来他进过两次监狱，你们还愿意和他做朋友吗？”现场的观众斩钉截铁回答不愿意。但是刘超颖用四分钟的时间，将乐乐的不幸与幸运讲给了大家听。

乐乐的遭遇，让现场嘉宾和观众红了眼圈儿。更有观众在听到终于有人愿意接纳曾经劣迹斑斑的乐乐后，落下激动的泪水。

当天现场，节目组瞒着刘超颖跟乐乐取得了联系。乐乐虽不能到场，但是他委托节目组转交给刘超颖一封长长的信：

亲爱的刘姐，您好！好长时间没跟您联系了，怪想念的。离开北京这么久，发生了很多事情，想跟您说一说。在深圳落脚后刚开始有些不习惯，因为深圳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地方，处处都很陌生……当时是您把我从看守所接出来，是您给我找了第一份工作，也是您看我穿得少给我买衣服。说实话，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在蔬菜基地里，我不仅学会了木工、漆工这些手艺，还学会了怎么和人相处。是您不厌其烦的教导才让我重新站了起来。这得谢谢您，没有您，我这辈子估计就完了……

主持人在读信的过程中，刘超颖的眼眶也渐渐湿润了。

乐乐是不幸的，原生家庭的监护不力，让他成长路上偏离正轨；乐乐是幸运的，在他穷途末路时遇到了善良的未检人和爱心企业，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为他点亮明灯，重新找回方向。

乐乐的帮教工作可以说极其圆满画上了句号，不过像他曾经那样在迷雾中挣扎的孩子还有很多。但令人欣慰的是，东城未检人的脚步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