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之江
惊闻姜澄清先生去世,享年八十四岁,有些意外,因今夏还曾与先生欢叙,他一烟在手,谈锋仍健,而据闻先生去世前一周,家人还在万东桥为他购买纸笔,亦不曾听说有何病症,想不到仅数月之后,先生便因心脏病突发而遽赴游仙之约,青鸟使来,幽冥永隔,闻讣彷徨,屡为神黯。
犹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就读贵州大学中文系时,先生已离开系里,转任学校图书馆馆长,每月在八角厅邀请名家举办讲座,他多为主持人,算是很早便闻其名,听其声。印象中,姜先生瘦瘦小小,背微驼,上唇蓄须,双目炯炯,一口云南话,慢条斯理,点到为止,神态气派都刚刚好,符合我对于大学中文系老师、图书馆馆长的想像。
后来读到先生所著《中国绘画精神体系》,大为倾倒,自己买来读之外,还广为推荐,不过,真正登门造访,却一直要到快毕业前。记得那些年春节前,都会跟着省市书协“送文化下乡”,一九九六年冬天,在花溪高坡写完春联后,与一帮子前辈来到姜先生家中,我是后生,插不上话,倒是记得坐不多时,便开始方城之戏,我不擅此道,偷偷溜进书房,字帖画册看了个饱。
毕业多年,与先生再无联系。几年前,我到贵阳孔学堂工作,二零一五年,在跟贵州大学的一次会议上,先生与会并倡议,孔学堂应建立一个书画研究院。随后不久,便筹备并成立,因此增加了许多书画方面的活动,也不时得以延请先生参与,有所请益。只是,居然一直不曾请先生为我所存的几本大著签名留念,甚至也因脸皮薄,未能求字求画,如今成了永久的遗憾。
孔学堂书画院安放了好几张大画案,名家造访,往往乘兴题字,好几次姜先生都在场,有一幕我至今难忘——总之来人不少,兴致颇高就是了,逐一临案铺纸,濡墨挥洒,时而还有好事者鼓掌叫好,正在酣畅淋漓之际,我突然发现,惟先生一隅独坐,闹中取静,居然打起瞌睡来,仿佛这些俗世的喧嚣与他无涉,更扰他不得。先生精研《庄子》,“齐物论”有一段非常有名的描述:“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先生其得道者乎?
先生学问文章,世人已有定论,这些年孔学堂邀请国内书画名家前来,每每都提及姜先生,推崇备至,他在书画理论、书法教育上的建树,沾溉后学,为同道共仰,迨无疑义。我是晚辈,不敢妄加评骘,入夜灯下重览先生著述,凑得一副悼联曰:“指尖气象,先生与任公同嗜;字外功夫,议论惜知者绝希。”
略作解读,先生好雀战,每以梁任公先生语自嘲,所谓“唯读书可忘打麻将,唯打麻将可忘读书”也。我最早知道这句名言,也是在他家中。另先生曾在《中国书法》一九九八年第五期发文,题为《技术确认与文化确认》,写得实在好,切中时弊,二十年后再读,仍然振聋发聩,为之击节者再。本文只引两段,如下:
◎姜澄清作品
◎姜澄清作品
技术确认的代价是字外功的淡化,既然字外功已不能作为评审的参照,则人们的弃取便是不言而喻的。
我们的处境是太尴尬了—— 一方面要充分利用现代手段以强化书法的交流效应,一方面却对被冷漠、抛舍的“字外功”爱莫能助。饱学之士可能在参展、评奖中败北,而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者却可能夺冠。就现代操作方式而言,这种结果是公平的,而其代价却是“书法家”的文化含量日低一日。大量只可谓为“写手”的人被推到了书法家的高位,于是,“书法”“书法家”的崇高声名在大众心目中随之跌落。
前不久,老友小查微信我,发来一诗,题曰《姜澄清先生辞世,书画界寂然。冬至日,因作韵语挽之》:“平生四部书,庄迁与大易。聊斋置案头,或亦好谈鬼。谁领逍遥意?香烟时绕指。先生何所欢?一勺花溪水。楮墨纵横,雀战游戏。独笑悠然,先生自味味外味。黔山倾,哲人萎。寿至鬼所厌,论至人不喜。负手曳杖,先生归矣。”
小查自注云:“先生自言,周易、庄子、史记、聊斋,每岁必一过。”而所谓“论至人不喜”,讲的还是先生谈书论画,以“文化含量”为先导、为标尺、为追求,可惜今天的书画界,匠人何多,文人何少,匠气何盛,文气何衰,宜乎先生为之一再申说也。小查此诗,其意跟我的挽联可谓暗合。
呜呼,先生已逝,老成凋零,学林耆宿,或列仙班。草此小文,谨致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