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然
自1980年“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正式列入美国精神医学学会(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APA)颁布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三版)》(TheDiagnosticandStatisticalManualofMentalDisorders:Ⅲ,DSM-3)开始,创伤理论(trauma theory)开始越来越多的得到学术界的关注。这样的关注已经突破了学科的界限,深深地影响到了文学、史学等诸多人文学科。以“文化创伤”(cultural trauma)等为标签的研究,涉足政治问题、文学批评、历史研究等不同方面,俨然成为了人文领域中的新研究“范式”。对创伤理论自身进行的历时性梳理也在国内外学界展示出了显著的成果。然而,创伤理论如何在身心二元结构中由身体维度游离到精神维度,又如何超越统一自我而直面心灵的解构,却成为了各项研究中遗憾缺失的一环。本文将主要关注于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历史时段,从沙可(Jean-Martin Charcot)、让内(Pierre Janet)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三位学者的文本着手,具体考察创伤理论在此期间所呈现的状况,以及创伤概念内质转变的具体发生,对“创伤”由“traumatism”发展到“trauma”,并且从生理维度拓展到精神维度,进而分裂到潜意识维度的情况进行详细的分析,以期为创伤理论研究提供更为细致的学术史基础,并为早期创伤理论(或曰创伤理论的早期形态)的重新思考和定位提供一些新的参照和依据。
前精神分析时代最常被提到的与创伤概念有关的人,大概就是被称为“神经病学之父”的沙可(1825年~1893年)了。沙可是法国著名的神经病学家,长期在巴黎大学任教,并与巴黎的萨尔佩特里厄尔医院(Salpêtrière Hospital)保持长期的合作。沙可一直致力于“癔症”的研究,同时也培养了大批的学生(包括本文将要涉及的让内和弗洛伊德两人都是沙可的学生)。事实上,沙可对于“创伤”的关注就出现在他的“癔症”研究之中。在几部以“癔症”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著作之中,沙可从没有使用过trauma这个术语,他最常用到的词汇是traumatic或者traumatism[1]1,[2],[3]1,[4]1。这种词汇的用法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表明沙可对于trauma概念的立场及其对于“创伤”本质的理解。
在LecturesontheDiseasesoftheNervousSystem中,沙可提到了“创伤病变”(traumatic lesion)[1]1以及“脊柱的创伤性损伤”(traumatic lesion of spinal)[1]13等概念。例如,沙可[1]13提出,在一些实验中,动物似乎对脊髓炎或者神经炎具有强于人类的抵抗力,而所有的实验者都应该知道,动物所遭受的甚至最为严重的脊髓或神经的创伤病变(traumatic lesion)都不是十分容易显现后果的,在大部分的动物案例中,脊髓炎或神经炎会有一定的时间间隔,这种情况可以用来同一些遭受轻微损伤(lesion)的男性在受伤之后病症的迅速展现来进行比较。在LecturesontheLocalisationofCerebralandSpinalDiseases里,沙可[3]261常用的术语是traumatism,例如,他认为traumatism是增加挛缩(contracture)的原因之一,而在癔症中,挛缩是很突出的表现。在稍晚一些的关于神经系统的讲座中,沙可对于traumatism或者traumatic的讨论变得多了一点,这时候他已经将癔症的发展归因于脑机能引起的“创伤”(traumatism),同时使用了articular traumatism(关节创伤)[4]50这个概念,并且明确地提出,特定的关节病中所发生的肌肉萎缩症状,是由创伤(traumatism)所造成的。
创伤患者的主要症状是“解离”(dissociation),即在时间、记忆和自我认同等方面出现巨大的分裂。在沙可的创伤性癔症的研究中已经发现了解离的现象。在一次演讲中沙可[4]69-75提到了这样一个病例,这个病例的女病人被称为B,她在多年前的癔症症状已经几乎消失了(沙可没有提到这个病人的病因),但奇怪的是,在十多年以后,这个病人跌了一跤,随后发生了腿部僵直并且走路困难的情况,然而病人本身却没有任何病痛或者身体损伤问题。沙可将这样的情况归因于创伤性震动(traumatic shock)和挛缩(contracture)。而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沙可[4]77认为生理性创伤引起的挛缩(contracture)是癔症的首要症状,但是却可能长期没有任何表征。沙可[4]78还为这一类的癔症提出了“大癔症”(great hysteria)的概念。事实上,沙可这里所提到的B的病例,体现出了明显的病因同病症的解离现象,癔症的发作时间被极大地延迟,以至于疾病的因果关系也被相应地淡化,从而难以被察觉。有学者提出,受到19世纪奥古斯特·孔德的实证主义的影响,沙可认为,癔症问题将会通过依靠身体科学的研究来解决[5]。在沙可的著作中所提到的其他案例中,沙可的术语运用与本文前述的几个案例保持了始终地一致性,也就是说,trauma在沙可的研究中处于缺失的状态,沙可对于创伤的理解和定位,是以traumatic或者traumatism为核心关注点的。这两个单词的出现基本上是与表示身体或者器官损伤的lesion搭配使用的,正如当下学界在“创伤”一词的具体应用之中,常用trauma指代精神创伤,而用traumatism指代“身体创伤”一样,在沙可本人的术语习惯之中,“创伤”就是traumatism,就是指代“身体性的损伤”,尤以articular traumatism这一个概念的使用为例,其本质上都是将“创伤”作为某种特定身体问题的修饰词。即使在病人“B”的案例中,病因与病症间的间隔达到十多年之久,沙可还是将其追溯到了一个生理性损伤的源头。所以很明显的就是,在沙可的研究中,的确贯穿始终地坚持了“以身体科学解决癔症问题”的学术立场,而他所认为的“创伤”,都是缘起于生理损伤或者身体的病变,或者说,创伤是发生于物质层面的创伤。可以说沙可这种仅从生理层面出发来看待癔症和创伤问题的方法和立场,同当下神经医学的发展具有更为直接的关联,而同后世研究中,尤其是精神分析领域里面,对于创伤概念的剥离肉体的观念是有很大区别的。
让内(1859年~1947年)是法国的心理学家与神经病学家,与弗洛伊德一样受教于沙可,亦以“癔症”为主要研究对象。作为弗洛伊德的“同学”,让内也是在关于创伤理论早期的研究中被常常提到的一位学者。让内的学术立场一向是反对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的。在让内[6]篇幅不长的自传里面,沙可是他最常提到的人,而弗洛伊德的名字从未出现过。在TheMajorSymptomsofHysteria中,弗洛伊德的名字仅仅出现了四次,其中一次是同布洛伊尔一同出现而被引用了他们在《癔症研究》里面的一段话[7]332,两次是同若干位学者作为让内的列举说明的其中一员而出现的[7]4,331,在另外唯一一次弗洛伊德获得单独出场的机会中,让内只为弗洛伊德耗费了一句话的篇幅,弗洛伊德在这里被称为“一名奥地利作者,弗洛伊德教授”——这句话的全文是“一名奥地利作者,弗洛伊德教授,他也相当坚持这样的观点”[7]331-332。而与这些有趣的现象相对的是,实际上,让内的TheMajorSymptomsofHysteria出版于1907年,而晚于弗洛伊德前期最为重要的两部著作——StudiesonHysteria和TheInterpretationofDreams的出版。让内的只字不提也许正反映了他对弗洛伊德学说的抵触和反对。
作为沙可的学生,让内[7]18在TheMajorSymptomsofHysteria里明确地表示了应当依靠沙可所提供的一些癔症研究方法。然而,让内[7]17也认为,沙可从生理决定论的角度去寻找癔症的普遍法则的做法着实过头了,这也导致他出现了一定的令人遗憾的错误。让内[7]17认为最为关键的是“道德”(moral),“道德”和“思想”(thought)足够可以用来解释所有问题。
那么让内是如何看待“创伤”的呢?在TheMajorSymptomsofHysteria里面,让内[7]139-140提到了这样的一个病例: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违背母亲意志的情况下,和自己的一个小伙伴发生了争吵并打了起来,在争斗中臀部着地,摔了一跤,痛感很轻,小女孩儿很快爬起来回家了。但本质性的问题是,她一直感到羞愧和害怕,并且试图隐瞒自己的错误。第二天这个小女孩儿的双腿就完全瘫痪了,并且持续了八年之久。在这个病例之中,让内[7]140也使用了“创伤事故”(traumatic accident)的词汇,并且提出,癔症多来源于诸如坠马、战争中的震动等创伤事故。但是让内[7]141强调,在上述的病例中,小女孩儿在并无大碍的情形下竟然瘫痪长达八年之久,这种类似的情况往往并非是基于什么器质性的疾患或者物理性的损伤,而是带有想象的色彩——对疾患和损伤的想象。类似病例中的受害者往往将未曾真正遭受的伤病视为已经在自身发生,而这种想象则是引发癔症病症的关键。因此,让内[7]141认为在这种研究中需要增加一个“情感的状态”(emotional state),因为“情感状态”有时可以强烈到发挥巨大的效应,为患者增加纯粹想象的负担,进而引发癔症症状的发生。可以说,让内在这些病例的解释之中,虽然把traumatic仍然作为身体层面的术语来使用,但是他的具体见解已经超越了沙可在创伤观念上的立场。让内对于“想象”的强调和“情感状态”的主张,表明他在作为癔症缘由的“创伤”问题上,增加了一个意识或精神的维度。
让内在“创伤”概念上对于沙可的超越,更显著的一点体现在他在“解离”(dissociation)问题的研究中。在讨论双重人格(double personality)问题的时候,让内认为这种情况是由于两种心理活动的摇摆不定,它们之间彼此分离形成相对独立的个体,它们彼此停止了联系,形成了两个独立的存在……存在着解离——不仅在观念层面和感觉层面,还是一种心理活动状态的解离[7]92。“解离”是让内定义双重人格的关键词[8]。可以说,让内继续肯定了将作为创伤后果的“解离”置于情感维度的见解,从而使创伤理论具备了一个超越沙可的物质局限性的新鲜维度。同时,让内通过病症分析而引申出了心理双重存在的可能,即单一客体的心理可以作为双重心理个体而存在,或者说存有单一生物体的双重心理客体,而且这种双重的个体之间还可以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呈现出相即相入的状态。在当代的创伤理论里面,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理论基石。通过双重自我的存在,甚至可以引发对于“我是否我”的疑问,从而思考创伤的由来和归属,以及自我同创伤的关联问题。让内将解离性乃至创伤理论和癔症研究引入到了心理层面,强调纯粹精神的作用,虽然在程度上还没有弗洛伊德的那么深,但是却难得地同弗洛伊德达成了一致。事实上,让内[7]331-332在TheMajorSymptomsofHysteria中唯一援引弗洛伊德观点的地方就出现在让内对于意识解离性的阐述中。
弗洛伊德(1856年~1939年)是奥地利的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20世纪最有影响的文化人物之一。弗洛伊德曾随沙可学习,深受其影响,也以“癔症研究”开启了自己的学术生涯。在StudiesonHysteria里,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9]187认为“只有部分的癔症现象是观念性的”。而在对创伤的本质的看法上,弗洛伊德也将其视为精神性的,从而使弗洛伊德的观点同让内似乎不谋而合。那么,弗洛伊德究竟如何认知“创伤”,以及他对于创伤理论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这将是接下来所要讨论的核心议题。
在1893年发表的“论癔症现象的心理机制:初步的交流”(后成为StudiesonHysteria的绪言)中,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9]6首次使用了“心理创伤”(psychical trauma)这个术语,事实上,这也是trauma作为心理学术语的初现。在这篇文章里,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9]5-6认为,在创伤性神经症(traumatic neuroses)中发挥作用的病因,不是躯体性的伤害,而是某种恐惧的影响——心理创伤。“恐惧的影响”可以很快地使我们联想到让内的“情感状态”,这种类型的心理创伤是同沙可所提到的生理性创伤具有显著差异的。生理性创伤的缘起在于身体损伤的发生,或者是一定程度的器质性病变,而心理创伤的缘起,按照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的观点,则在相当程度上是经验性的:任何能够使人痛苦的经验,如恐惧、焦虑、羞愧或者身体疼痛,都可能引起这种类型的创伤。显然,到此为止,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的立场已经站到了让内的旁边,但是接下来的论述才真正地展示了二者对于既有理论的超越。
在提出心理创伤(psychical trauma)之后,作者紧接着就进行了更深入的解释:“在普通癔症病例中,常发生的是许多局部的创伤,而不是单一的重大创伤,构成了一组促发因素。这些病因只有合在一起才产生创伤性作用。”[9]6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在这里强调了创伤起作用的方式,即不同创伤之间相互结合,形成合力,才可能最终引发癔症症状的发生。实际上,他们在这里已经为后来所提出的“心理动力”的观念进行了铺垫。在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的眼中,创伤是具有“量”的属性的,创伤所带有的能量的大小决定了创伤效应的发挥和后果。由此,弗洛伊德在创伤理论的问题上,尤其是“创伤导致癔症”的病理机制上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从而将让内的工作又推进了一步。
在著名的安娜·欧(Anna O.)的病例中,首次出现了“潜意识”(unconscious)这个概念。布洛伊尔特意用双引号将其标注出来,这可能是由于他想将这个术语的使用归因于弗洛伊德。但是,此时无论是布洛伊尔还是弗洛伊德,都没有对“潜意识”概念进行深入分析。而在露西·R(Lucy R.)的病例中,弗洛伊德在一个脚注里面,用一个示例给出了关于“潜意识”概念的特征的最好说明。弗洛伊德[9]117提到:“我看到某些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不允许我所见的事哪怕是最小程度的扰乱我已定的计划,尽管我知道应当停止这样做。我对这事的反抗是潜意识的,我也未察觉到自己的反感,这种反感必然无疑的是一种不会产生心理作用的知觉。”这种“未察觉的知觉”,在弗洛伊德所讨论的癔症病例中几乎都有存在,并且表现出普遍的解离现象。在一个脚注里面弗洛伊德提到了一位女病人凯瑟琳(Frau Cacilie M.),在她的案例中,弗洛伊德[9]69-70发现“该病人经历了许多的心理创伤,慢性癔症持续了许多年,并伴随有许多不同的特征。这些所有状况的原因她都是不知道的,她身边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在凯瑟琳娜(Katharina)的病例中弗洛伊德[9]134发现:“我们长期以来所熟悉的作为癔症现象的产物的转换(conversion),它并不是在创伤后立即发生的,而是在潜伏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生的。”在露西·R病例的讨论部分,弗洛伊德认为,在创伤性的瞬间,自我决定抛弃不相容的观念并将其压入潜意识之中,从而用心理防御机制的模式明确地解释了创伤与潜意识之间的运作方式。
创伤无疑都是负面的,而潜意识的存在,及其与意识层面的运作机制,会致使负面情绪由于心理防御机制而被置于潜意识的境地。或者说,是由于情感经历的疼痛效果,产生了记忆的缺失和解离的症状[10]。在不可自知的情况下逐渐地发生效应,施展自己的破坏作用,在特定的情况下,向意识的层面以一种变幻的模式升腾出来,在个体行为的层面表现出不良反应。实际上,我们可以看到,弗洛伊德及其精神分析在这一时期,在创伤理论方面最重要的贡献就在于,通过提出了“潜意识”的概念,从而为创伤理论又增加了新的维度。这个新的维度是居于自我之中的我所不知的维度。实际上,无论是弗洛伊德早期的“潜意识理论”,还是他后来所提出的“三我”理论,其本质都是将我们以往所以为的统一的“自我”进行了分解,从而导致“我”概念的解构和“我”概念主客体关系的变化,使我具有多重性,而这个新维度和自我的多重性的存在则恰好可以用来解释创伤受害者身上发生的解离现象和失语症,从而为后世的创伤研究和创伤疗愈提供方向。弗洛伊德在“创伤理论”方面对于前代最大的超越也许就在于此。
当沙可在创伤性癔症(traumatic hysteria)中提出癔症的创伤起源之时,沙可实际上是从临床医学的角度出发,坚持了创伤的生理性的立场,或者说,沙可从未真正从精神层面去考虑创伤的本质,沙可的“创伤”,是“traumatism”式的,而非“trauma”式的。对于创伤理论而言,沙可的主要贡献在于提升了“创伤”的学术地位;而让内所提出的“情感的状态”,实质上是在朝着笛卡尔身心二元论中的心灵层面迈进,试图从纯粹心理或观念意识的层面去思考创伤,从而使创伤的本质更为接近当代的创伤理论的立场;而弗洛伊德通过“潜意识”概念的提出和应用,为创伤的解离性的特质提供了合理的解释和理论支撑,也为创伤的运作机制提供了解释的基础。更为关键的是,弗洛伊德通过“潜意识”概念解构了统一的自我,在心身二元的“自我”概念中打开了一个缺口,将“心理自我”进行了分割,使得“心理学”和创伤理论不仅逃离生理性的绝对束缚,更逃离了单一自我的箍咒。在当代创伤理论中,存在着“历史性创伤”和“结构性创伤”两种创伤类型,尤以“结构性创伤”最为复杂。作为抽象性和超历史的创伤类型,“结构性创伤”的受伤者已经远远超越各种极端事件亲历者的范围,而扩展到其他间接的创伤经验获得者身上,即发生对他者创伤经历的“同情”,并逐渐以“受伤者”自居,用别人的创伤建构自己的创伤。而这种“同情”和“自居”的现象,往往就是通过潜意识层面的运作而发生的。
可以说,从沙可、让内到弗洛伊德的这样一个脉络,创伤理论不仅发生了从traumatism到trauma的术语更替,更发生了“创伤”概念本质属性的变化和内涵的拓展。Trauma真正地演变为当代创伤理论中的“创伤”,依靠着弗洛伊德的具有开创性的工作,踏入了当代创伤理论研究的基本方向和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