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军
(吉林大学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12)
关于1976年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平安南道德兴里出土幽州刺史壁画墓的问题,学界已经热议了30余年,学者们围绕墓葬的制式、墓主的身份、壁画呈现的社会生活、题记反映的职官典制,乃至中国东北地区的民族形势和政治格局等都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它犹如破解中古时期华夏王朝与高句丽关系的锁钥,激发持久不衰的兴趣,因而著述甚多。[注]相关信息资料承蒙高句丽史专家、长春师范大学东北亚研究所所长郑春颖教授慷慨提供,特此致谢。主要有云铎、铭学:《朝鲜德兴里高句丽壁画墓》,《东北考古与历史》第1辑,1982年;刘永智:《幽州刺史墓考略》,《历史研究》1983年第2期;康捷:《朝鲜德兴里壁画墓及其有关问题》,《博物馆学研究》1986年第1期;鸿鹄:《朝鲜德兴里壁画墓之我见》,《北方民族》1999年第2期;武田幸男:《德兴里壁画古坟被葬者的出自和经历》,《历史与考古信息·东北亚》2002年第2期;孙玉良、孙文范:《简明高句丽史》,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孙泓:《幽州刺史墓墓主身份再考证》,《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1期。另外还有翔实的图表、照片若干,对笔者均帮助极大。笔者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墓葬前室北壁中央记载墓主生平履历和北壁西侧幽州十三郡太守拜谒图的墨书铭记上,尝试结合中国魏晋南北朝的官制传统和地方行政变迁,从制度视角对其重新加以诠释,以期获得更加接近历史真实的结论。当然,由于资料的限制,论证过程难免存在推测的环节,需要符合逻辑与史实平衡的原则,至于具体论断和分析方法是否妥当,还望专家批评指教。为方便研读,现将作为研究对象的两段铭记按新解句读后附录文末,以备查考。
德兴里壁画墓的主人究竟是谁,这是无法回避的首要问题。因墓墙墨书题记年深日久、漫漶难识,现在只知道他的名字叫“镇”。其实,我们不妨另辟蹊径,在清晰完整的故籍郡望上做番文章,间接迂回地探寻其族姓。题记明言他出自信都县都乡,前面空缺的郡名似应为“长乐”,而非学者普遍推测的“安平”。案《魏书》卷一○六《地形志上》:“长乐郡,汉高帝置,为信都郡,景帝二年为广川国,明帝更名乐成,安帝改曰安平,晋改。”[注]《魏书》卷一○六《地形志上》,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修订版,第2701页。《宋书》卷三六《州郡志二》记载更详:“广川太守,本县名,属信都,《地理志》不言始立。景帝二年,以为广川国,宣帝甘露三年复。明帝更名乐安,安帝延光中,改曰安平,晋武帝太康五年,又改为长乐。”[注]《宋书》卷三六《州郡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98页。由此可知,安平乃此地的汉魏旧称,西晋初期就已改为长乐。民国版《冀县志》确证:“长乐国盖自晋太康五年改名,下至后燕皆因之。”[注]王树枏:《冀县志》卷一,中华民国十八年(1929)刻本,第20页。墓主在世的年代(公元332至408年)无疑应以长乐郡为准。
当然,安平、长乐同指一地,前后更迭无关大碍。关键是“都乡”深刻内涵的阐释。寇克红先生细致梳理古今各家学说,归纳概括其要义:“都乡之都乃凡共、统辖之义。……都乡设置的初衷并非是在县治内(或附近)设了一个乡那样简单,与其说它是一个乡级行政机构,还不如把它看作是代行全县乡里事务的一个部门,或者是主管该县移民事务的部门,户口达到相当数量的都乡由郡委派有秩等官吏。”[注]寇克红:《“都乡”考略——以河西郡县为例》,《敦煌研究》2014年第4期。他还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魏晋南北朝居住都乡者必为当地名流首望,如江左侨姓琅琊王氏故籍“临沂县都乡”,兰陵萧氏故籍“兰陵县都乡”,下邳皮氏故籍“下邳县都乡”等。毋庸置疑,在门阀士族支配的中古社会,唯有家世背景深厚的甲第高门才有资格和能力接受官府的委托,统筹乡里共同体的事务[注]谷川道雄:《中国中世社会与共同体》,马彪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6页。。就信都来说,遍检史籍,当地首望非冯氏莫属。《冀县志》云:“燕魏齐周之时,信都大族,惟冯氏最盛。……其后信都冯氏在唐书颇有著者,其族之盛亦可谓蕃且衍矣。”[注]王树枏:《冀县志》卷七,第9、17页。笔者据此推断,居于信都都乡的只能是冯氏家族,这里没有其他任何家族的影响力堪与之比肩,墓主的姓名也许就是“冯镇”。孙泓先生提示,题记中表示姓名的“氏镇”前一字在图版中残存的右侧笔划是竖,岂不与“冯”的字形正合[注]孙泓:《幽州刺史墓墓主身份再考证》,《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1期。。然而,上述毕竟不是坚实的直接证据,我们期待详细记录故籍郡县乡里的冯氏家族碑志的陆续发现,以使拙论不断获得检验的机会。
令人遗憾的是,墓主单姓的结论恐怕很难被众多学者接受,因为铭记说他为“某某氏”,给人的直观感觉像是慕容、慕舆之类的复姓。实际上,原文不排除写作“姓冯氏”的可能,从现代汉语的角度这看似累赘,实乃中古石刻碑志惯用的词组搭配,用例不胜枚举。例如,《魏瑶光寺尼慈义墓志》:“尼讳英,姓高氏。”《大魏元宗正夫人司马氏志铭》:“夫人姓司马氏。”《魏故比丘尼统慈庆墓志铭》:“尼俗姓王氏。”《魏故赵氏姜夫人墓志铭》:“夫人姓姜氏。”[注]几方志文分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2、136、146、317页。所以,墓主单姓还是讲得通的。另外,无论题记还是壁画都彰显墓主是虔诚的佛教徒,他自诩“释加文佛弟子”,举办“七宝供养”法事,这与长乐信都冯氏长久积淀的家学门风完全匹配。众所周知,日后北魏文明冯太后弘扬家族信仰,推动佛教在帝国辖境的广泛传播,不仅在北燕故都龙城营建气势恢宏的思燕佛图,光耀先祖,还在平城北郊方山永固陵规划思远灵图,开创中国古代帝后陵寝设塔立寺、超度亡灵之先河[注]宿白:《魏晋南北朝唐宋考古文稿辑丛》,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233-234页。。当然,这仅是墓主出自冯氏在意识形态层面的佐证而已,还算不上充分的证明要件。不过,史学研究中的假设能够提供更多的接近事实的可能路径,自有其价值和意义。
首先必须明确,墓主从属华夏王朝,不是高句丽的官僚,其立场向背通过十三郡太守参拜图题记中幽州州治以中土洛阳为基准定位、测距就能看出。而还原墓主的政治生涯不可或缺基本的技术前提是十六国乃至北朝的职官政体近乎晋制的翻版,因此,应以晋朝典章故事作为分析的参照。墨书题记罗列墓主仕宦职位的方式较为特殊,却很有规律,就华夏晋系官制而言,明显分成两套序列:前为属于武散阶的三项军号,即建威将军、左将军和龙骧将军,它们起到衡量秩级、提升威望的作用,同时赋予外镇长官开幕府、置僚佐、统兵马的权力;后为两项实职地方官,即辽东太守和使持节、东夷校尉、幽州刺史。值得注意的是,魏晋南北朝的幽州(包括时而分出的平、营二州)与北边生番接壤,担负监领羁縻之重任,故刺史、州牧例加“东夷校尉”衔,如西晋崔毖任平州刺史、东夷校尉[注]《晋书》卷六《元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52-153页。,前赵刘聪委任石勒幽州牧、东夷校尉[注]《晋书》卷一○四《石勒载记上》,第2718页。,北魏东平王拓跋浑领护东夷校尉、平州刺史[注]《魏书》卷一六《道武七王·广平王连附浑传》,第464页。。又因幽州远离中央,形势瞬息万变,长官遇到紧急事态无暇呈报,故特授代表最高军事裁判权的“使持节”[注]《晋书》卷二四《职官志》载晋制持节三等:“使持节得杀二千石以下;持节杀无官位人,若军事,得与使持节同;假节唯军事得杀犯军令者。”(第729页),准许先斩后奏、便宜处置。所以说,使持节和东夷校尉是幽州刺史行使职权的附属物,三者是紧密连带的固定组合,绝对不能肢解看待。
必须强调的是,墓主的散号将军和地方实职绝非各自孤立地随意排列,而是按比例地相互搭配。众所周知,魏晋南北朝长期处于战乱环境,州郡长官往往军政合一,牧守本职之外另除将军军号,此乃常态,否则便称“单车”,只管民政,不问军事,实属罕见。军号、牧守双授遵循一定的规则,主要是前者的品级要比后者略高,以充分发挥调节功效。据此分析,墓主的建威将军,晋制位列四品,通常与五品郡太守搭配[注]晋制将军军号、太守、刺史的品级参见《通典》卷三七《职官·秩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003-1004页。。两晋时期,阳平太守李志,吴兴太守周玘、王献之,南平太守陶称,上党太守温峤等皆加建威将军衔[注]以上事例分见《晋书》卷四四《李胤传》,第1254页;卷五八《周处附周玘传》,第1573页;卷八○《王羲之附王献之传》,第2105页;卷六六《陶侃附陶称传》,第1780页;卷六七《温峤传》,第1785页。。所以,题记建威将军应与辽东太守并授。至于墓主的左将军、龙骧将军位列晋制三品,通常与四品州刺史搭配。两晋时期,豫州刺史刘乔、庾楷,江州刺史徐宁、王凝之,雍州刺史范晷等皆加左将军衔[注]以上事例分见《晋书》卷六一《刘乔传》,第1673页;卷八四《庾楷传》,第2187页;卷七四《桓彝附徐宁传》,第1956页;卷八○《王羲之附王凝之传》,第2102页;卷九○《良吏·范晷传》,第2336页。;益州刺史周虓、袁乔,兖州刺史郗鉴,冀州刺史应诞,荆州刺史桓修,秦州刺史毛德祖,豫州刺史朱序,雍州刺史丁穆,广州刺史吴隐之皆加龙骧将军衔[注]以上事例分见《晋书》卷五八《周访附周虓传》,第1585页;卷八三《袁瑰附袁乔传》,第2169页;卷六七《郗鉴传》,第1797页;卷七○《应詹传》,第1861页。。所以,题记左将军、龙骧将军应先后与幽州刺史并授。这种对应关系是不容忽视的,它直接决定后面结论的推导。
显而易见,墨书题记保存墓主的七个华夏官衔,可归并实际职务两项:一是建威将军、辽东太守,一是左将军、龙骧将军、使持节、东夷校尉、幽州刺史。记录方式根据官职散实清晰分类,且严格按照迁转的先后顺序。明乎于此,我们才能探讨墓主履历中存在的高句丽官号——小大兄的问题。它的存在着实蹊跷,是引发诸多分歧的焦点,如何进行合理的解释呢?首先,该职既置于散号序列,说明它在高句丽官僚体系内同属代表身份地位的荣誉头衔,并不执掌实权。罗新先生综合运用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方法,在阿尔泰语系中找寻高句丽兄系官职的对译语汇,深刻挖掘其内亚文化渊源,揭示它本为“哥”的雅译,与拓跋鲜卑的“内行阿干”同义,专指君主的侍卫随从[注]罗新:《中古北族名号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88-189页。。笔者认为,无论高句丽的兄系官职,还是北魏前期的内行阿干,都类似华夏王朝的侍中、给事黄门侍郎、散骑常侍、散骑侍郎、给事中、奉朝请等门下官[注]《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昭成帝)建国二年,初置左右近侍之职,无常员,或至百数,侍直禁中,传宣诏命。皆取诸部大人及豪族良家子弟仪貌端严,机辩才干者应选。又置内侍长四人,主顾问,拾遗应对,若今之侍中、散骑常侍也。”(第3231页),可以散官的形式灵活加授朝臣、国宾,昭示朝廷赐予的无上恩典。进而言之,墓主身为华夏王朝的封疆大吏,荣获高句丽王近信侍臣的封号,彰显双方的亲密关系,但此系个人行为,不能证明他是异邦的附庸。其次,从晋升次第来看,小大兄在幽州刺史对应的军号之前,说明墓主接受该职仍在辽东太守任上。那么,为何主政辽东需对高句丽屈尊臣服,统辖幽州便无此必要?笔者愚见,当时的辽东郡是华夷之间的缓冲区和过渡带,彼此相互渗透、犬牙交错,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杂局面,高句丽单方面的军事优势无法彻底荡涤华夏的根基[注]《梁书》卷五四《东夷·高句骊传》:“(东晋)孝武太元十年,句骊攻辽东、玄菟郡,后燕慕容垂遣弟农伐句骊,复二郡。垂死,子宝立,以句骊王安为平州牧,封辽东、带方二国王。安始置长史、司马、参军官,后略有辽东郡。”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803页。,为维持长治久安,必定寻求与当地旧官署的配合,于是逐渐形成二元重叠政权结构,仿佛中世纪十字军与穆斯林和平共处下的圣城耶路撒冷[注]西蒙·蒙蒂菲奥里:《耶路撒冷三千年》,张倩红、马丹静译,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5年,第291、298页。。如此说来,辽东太守加授小大兄既是双方友好互助的生动体现,也是协调复杂局势的客观需要。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中古时期高句丽的势力顶多扩张到辽东,远未覆盖整个幽州,这与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基本一致,墓主升任幽州刺史自动卸任小大兄也就顺理成章了。
历史此时此地惊奇地发生颠倒。汉朝时,边陲重镇辽东郡代表中央全权处置朝鲜事务。学者甘怀真先生指出:“汉朝与朝鲜的政治关系是以辽东郡守为媒介。故直接的政治关系(君臣)是发生在辽东郡与卫氏朝鲜间,更具体的说是辽东太守与卫氏朝鲜君主间。这明显是延续了战国时的燕国与边境之外诸政权的君臣关系。辽东郡是朝鲜朝贡的直接对象,而汉朝是第二次与间接的对象。故朝鲜是汉朝的‘外臣’。……中国利用亲中国的卫氏政权以控制朝鲜半岛。卫氏朝鲜也利用辽东郡所代表的中国势力以征服其当地既有的聚落组织。”[注]甘怀真:《东亚古代册封体制中的将军号》,徐兴庆主编:《东亚文化交流与经典诠释》,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年。这说明辽东郡自古就是与朝鲜交涉的前沿和主体,其独特的二元身份结构具有深刻的现实背景和历史传统。只不过,这时辽东太守的地位由象征华夏的“君”变成附从高句丽的“臣”。时过境迁,一切归根于华夷力量对比的根本逆转,但目的都是相互利用,以实现自身在中间地带利益的最大化。换言之,辽东太守与朝鲜之间的身份转换是华夷关系最真实的写照。
至于小大兄前空缺的字,目前有“国”与“同”之争,在字形尚未完全辨清的情况下,笔者据常理赞成前者,它是高句丽人站在自己立场上的表述,等同国朝、皇朝、本朝之义,书写逻辑与题记标注高句丽好太王永乐年号一脉相承。若为后者,难免存在问题。诚如前述,高句丽的小大兄类似北魏早期的内行阿干,汉制的黄门散骑,是皇帝的内侍扈从,尽管亦可充当散官,但与将军军号文武分途,存在天壤之别。即便题记的本意想说诸将军或刺史与小大兄地位相仿,也应将“同小大兄”一语移到龙骧将军或幽州刺史之后,以收总结归纳之效,万不该生硬地插在军号中间。还应当指出的是,学界先前的成果大多对墓主官职进行简单、孤立的考释,忽视彼此间的归类、顺序和关联,以致堙没了历史真相,其原委是学者知识结构专门化,不大熟悉中古官制,对极具蓝本意义的魏晋典故也缺乏深入了解。
关于墓主担任辽东太守和幽州刺史的时间,前燕说和后燕说两派相持不下,各自提出能自我支持的证据。实际上,十三郡太守拜谒图及题记隐含了多条重要线索,细致搜索其逻辑交点就能比较精确地定位墓主的任期。首先,墓主在任上时,幽州曾下辖十三郡七十五县。日本学者武田幸男考证,墓主在世期间仅370至380年符合该条件[注]武田幸男:《德兴里壁画古坟被葬者的出自和经历》,《历史与考古信息·东北亚》2002年第2期。此文原载《朝鲜学报》第130期,1989年。笔者参考的是李运铎先生的汉译文本。。孙泓先生建议把起点向前延伸至359年[注]孙泓:《幽州刺史墓墓主身份再考证》,《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1期。。康捷先生统计清人洪亮吉《十六国疆域志》所列幽州建置,指出前燕(十二郡七十二县)和前秦(十一郡六十七县)与之均有明显出入,惟后燕数值恰好吻合[注]康捷:《朝鲜德兴里壁画墓及其有关问题》,《博物馆学研究》1986年第1期。。这些结论划定了大致断限,各有贡献,虽相互抵牾,但在缺少更确切资料的情况下,只好暂且阙疑存异,留待后续补证。其次,墓主见证幽州州治的迁移。依照惯例,领衔拜谒君长者必为群僚之首,壁画里燕郡太守位列首席,且唯一拥有将军军号,尽显凌驾之势,推知州治起初必在燕郡。下文所载“州治广蓟”,实乃蓟县(今北京附近)别名,亦为燕郡郡治,不是“广阳郡蓟县”之简称。如此一以贯之,足证上述观点。题记又说“今治燕国”,这绝不会是燕郡及邻近地带的旧称,否则无需画蛇添足般多此一笔,它应指墓主去职或离世时所属的后燕或北燕国号,因其领土收缩至幽州北隅,州治便与国都重叠,俱在龙城(今辽宁朝阳)。测量两地到洛阳的直线距离,蓟县不过1400华里,而龙城刚好2000多华里,契合题记。总之,墓主任上,幽州州治从华北蓟县迁往东北龙城,这是判定他任期的关键基准。再次,壁画里十三郡太守分列两厢,燕郡、范阳、渔阳、上谷、广宁、代郡居上,北平、辽西、昌黎、辽东、玄菟、乐浪、带方在下,两者中间绘有一条粗线边界,其含义尚无见解。若对照谭其骧先生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四册后燕、北燕两图,不难发现,粗线上面的六郡是于396至398年的魏燕战争中全部沦陷的失地,只有粗线下面的七郡尚在燕朝手中[注]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四册,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14、16页。。壁画的创作者似乎想通过这种曲折隐晦的方式暗示墓主亲历幽州版图的萎缩,毕竟失地辱国有损逝者颜面,这与幽州州治的北迁是完全同步的过程。综合上述,墓主担任幽州刺史期间,必定遭遇魏燕战争,因丧失半壁疆土被迫迁移州治,这无疑发生在后燕晚期至北燕初期,即396至407年之间。
这样就会遇到新的难题,孙泓先生爬梳史料,仔细排查十六国诸政权幽州刺史任职名单,处于上述时段者分别是后燕慕容会(396年)、慕容熙(397年)、慕容豪(398年)、留志(399年)、卢溥(399年)、慕容拔(402年)、慕容懿(407年),北燕冯万泥(408年),他们前后衔接,绝无安插墓主的余地[注]孙泓:《幽州刺史墓墓主身份再考证》,《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1期。。这又该作何解释呢?我们知道,十六国几乎全是少数民族政权,他们重用汉人,但并不放心,故刺史等强力要职在汉人之外另设国人席位予以监督制衡,一如元朝的达鲁花赤制度。北魏早期沿袭十六国遗制,“制诸州置三刺史,刺史用品第六者,宗室一人,异姓二人,比古之上中下三大夫也”[注]《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第3234页。。严耀中先生对此评述道:“‘三刺史’制作为少数族统治汉地方式一种,是符合上述北魏前期统治者的治国方略和当时总的行政体制。……实行的范围主要在缘边和战略要地等驻扎内朝禁军的地方,其领兵之将兼任当地刺史,一个州才会有了所谓‘三刺史’。”[注]严耀中:《关于北魏“三刺史”制度的若干诠释》,《学习与探索》2009年第5期。北魏与慕容燕原本是联结紧密的姻戚之国,三刺史或许就仿自燕制。幽州既是慕容鲜卑的龙兴故地,又地处东北边境,战略意义重大,先后委派慕容会等五位宗室与墓主对治是合乎情理的。至于留志和卢溥,可能是三刺史格局中除去宗室、墓主以外的那位。降至北燕,冯氏掌权,墓主才有机会独当一面,直至408年左右被冯万泥接替,这可视作墓主幽州任期的终点。
难度较大的是确定墓主幽州任期的上限,在此不揣鄙陋,冒昧阐述自己不太成熟的想法。前文已述,墓主源自长乐信都冯氏,与后来成为北燕国主的冯跋同宗。史载,西晋永嘉之乱,冯氏举族避居山西上党;前秦经淝水之战瓦解后,他们又辗转投靠西燕慕容永;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是394年,西燕被后燕攻灭,冯氏东归且复振家业,特别是冯跋深蒙器重,历慕容宝中卫将军,慕容熙殿中左监、卫中郎将,总揽台省卫戍,跻身权力中枢[注]《晋书》卷一二五《冯跋载记》,第3127页;《魏书》卷九七《海夷冯跋传》,第2302页。。估计墓主冯镇就是趁此良机飞黄腾达,成为后燕战略后方行政长官的[注]作为慕容鲜卑兴起之地的幽州对后燕的意义不言而喻,墓葬前室东壁出行卤簿图中有“御史导从”,表现朝廷委派宪台御史坐镇督察之事实,反衬出统治者对幽州的高度重视。御史监临方镇之制延续到北魏,实现体制化、规范化的情况参见刘军:《北魏军司考论》,《军事历史研究》2016年第4期;《拓跋魏军事监察体制研究》,《孙子研究》2017年第3期。这样的强藩要镇,往往非亲贵勿居,墓主能够应选,足证地位的尊显。。据此推知,墓主冯镇就任辽东太守、幽州刺史不会早于394年,最可能出现在慕容宝即位的396年前后,因为慕容宝丢掉辽东控制权与冯镇接受高句丽封号应是同步事件。此刻恰逢北魏扫荡中原,后燕节节败退,他虽年逾花甲、阅历丰富,但已回天乏术,徒叹奈何。
墓主冯镇在后燕晚期和北燕为官,理应留守帝都龙城,何以最终流落异邦、客死他乡?笔者认可他政治流亡者的身份,但要搞清楚出逃的原因。安志敏先生把墓主亡命高句丽归结为冯跋的叛乱[注]安志敏:《朝鲜德兴里壁画墓的墓主人考略》,《历史与考古信息·东北亚》2002年第2期。。史载:“(慕容熙)密欲诛跋兄弟。其后跋又犯熙禁,惧祸,乃与其诸弟逃于山泽。……遂与万泥等二十二人结谋。跋与二弟乘车,使妇人御,潜入龙城,匿于北部司马孙护之室。遂杀熙,立高云为主。”[注]《晋书》卷一二五《冯跋载记》,第3127页。此论虽可自圆其说,却以预设墓主是“慕容镇”为前提。冯跋改朝换代,前朝宗室余孽自然远遁避祸。然而,墓主是“冯镇”的可能性更大,身为冯跋亲族,他应是举事骨干,荣膺开国二十二功臣美誉,何不坐享富贵,又怎会潜逃?因此,必须勾连史料,探微索隐,另觅缘由。
墓主冯镇仕途遭逢最严峻的危机莫过于魏燕战争,这场重大变故是否也为他日后的坎坷命运埋下伏笔,是颇值得思索的话题。史载,北魏道武帝皇始元年(396)大举伐燕,当时兵分两路:“帝亲勒六军四十余万,南出马邑,逾于句注,旌旗骆驿二千余里,鼓行而前,民屋皆震。别诏将军封真等三军,从东道出袭幽州,围蓟。”[注]《魏书》卷二《道武帝纪》,第31页。皇帝行在乃主力,兵锋直指河北腹地;封真为别部,行动目标有二:一是迂回牵制,二是断敌归路。但次年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件,“并州守将封真率其种族与徒何为逆,将攻刺史元延,延讨平之”[注]《魏书》卷二《道武帝纪》,第33页。。河北战事正酣,封真不会无故调防,他一定在幽州前线遭遇挫败,方才撤守并州,身为主将首战失利,罪责难逃,严厉制裁势所难免,因而心怀愤懑,这才给宿敌徒何(即慕容鲜卑)策反通谋之机。笔者揣测,阵前重创封真者只能是时任后燕幽州刺史的墓主冯镇,他扰乱了北魏的战略部署,致使道武帝聚歼后燕于河北的意图彻底破产,慕容残余赖以安然退归龙城,酿成日后东北边患等一系列连锁反应。因此,冯镇理所当然地成为北魏必欲铲除而后快的头号仇敌。北魏日后与北燕停战,索要并惩办冯镇恐怕也是谈判的先决条件之一。须知,北燕、高句丽等东北政权与北魏相比强弱立判,妥协自保是外交的基本方针。迫于无奈,只得交出对方指定的人物任由处置,牺牲个人以换取国家的偏安。典型事例如日后顽抗北魏的冯文通潜逃高句丽,“世祖又征文通于高丽,高丽乃杀之于北丰,子孙同时死者十余人”[注]《魏书》卷九七《海夷冯跋附冯文通传》,第2305页。。贵为君主尚且如此,又何况普通臣僚。墓主冯镇正是慑于沦为政治交易的筹码,才审时度势、急流勇退,主动选择避居异邦的。虑及他在接受小大兄封号的辽东太守任上的亲善佳绩,高句丽王积极提供庇护,并授予墓穴后室东壁奉佛图铭记的“中里都督”之高位予以表彰,才使其得以善终。由此足见墓主七十七年的人生历经前燕、前秦、西燕、后燕、北燕、北魏、高句丽诸政权,饱受战火动荡的洗礼,正是十六国时期的旷古乱世造成他漂泊流离的悲剧生涯。
朝鲜德兴里幽州刺史壁画墓是研判中古时期东北亚民族关系和政治形势的重要资料。学者们基于不同的知识架构和意识倾向建构各自的话语平台,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我们应当回归学术本位,秉持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充分结合具体的历史背景,予以客观公正的分析,避免带有功利目的和偏激心态的过度解读。通过系统研究,我们得出以下若干结论:第一,故籍郡县乡里是士族标榜门第的标志,据此推知墓主出自长乐信都首望冯氏家族,姓冯名镇,绝不可能是鲜卑慕容氏或慕舆氏,因为塞外胡族没有明确的郡望观念,相应地,中古史籍并无慕容氏祖出长乐信都的提法。第二,墓主冯镇担任辽东太守、幽州刺史的时段约在396至407年,跨越后燕和北燕两大政权。第三,墓主冯镇接受幽州十三郡太守谒见定在398年之前,地点在旧州治燕郡广蓟,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恐怕也是仅有的荣耀时刻。第四,墓主冯镇任上经历魏燕战争,虽击溃北魏封真所部,粉碎道武帝的合围企图,为慕容开辟退却通道,但无力阻止幽州六郡领土的沦丧,幽州州治随之从蓟县北迁龙城。第五,作为冯氏族人,墓主冯镇可能参与了冯跋篡权的军事政变,并独掌实际成为京畿直隶的幽州残部,直到408年左右被冯万泥取代。第六,墓主冯镇曾使北魏遭遇重大挫折,是北魏憎恨的头号死敌,估计到自己未来会在两国谈判中被交易,主动逃往高句丽避难,是不折不扣的政治流亡者[注]因与北燕保持密切关系,高句丽成为冯氏族人避险逃难之首选,墓主冯镇可能首开先河,继踵者有冯丕。《晋书》卷一二五《冯跋载记》:“跋弟丕,先是,因乱投于高句丽,跋迎致之,至龙城。”(第3132页)。第七,墓主冯镇自始至终是华夏王朝的臣僚,并非凭借高句丽的授权统治幽州,小大兄是他担任辽东太守时为协调复杂局势,以个人名义接受的荣誉称号,乃权宜之计,高句丽的势力进抵辽东,但未能染指整个幽州,故该封号在他晋升幽州刺史时自动解除。第八,墓主冯镇与高句丽人私谊甚厚,他的身份立场、文化取向和生活习惯均得到充分尊重,诸多中土元素被精巧细腻地融入墓葬,使之呈现鲜明的华夏风格。最后必须澄清的是,中国人以逝者为大,侍死如奉生,记录生前辉煌业绩的墓葬铭记可以适度夸大渲染,但绝不容许虚构杜撰,否则就是对逝者尊严的亵渎,故日本学者武田幸男所谓幽州刺史想象说是站不住脚的,以此规避复杂问题的办法断不可取[注]武田幸男:《德兴里壁画古坟被葬者的出自和经历》,《历史与考古信息·东北亚》2002年第2期。。总之,墓主颠沛流离的一生与十六国动荡扰攘、纷乱复杂的形势紧密相关。临终前得以远离战乱和阴谋,宁静地走完最后的生命旅程,算是对这位历史亲历者最好的慰藉。
附录:
墓室北壁中央墓主生平履历题记:□□郡信都县都乡中甘里,释加文佛弟子□□氏镇,仕位建威将军、□小大兄,左将军、龙骧将军;辽东太守,使持节、东夷校尉、幽州刺史镇。年七十七薨焉,以永乐十八年,太岁在戊申十二月辛酉朔廿五日乙酉成迁移玉柩周公相地……
墓室北壁西侧幽州十三郡太守参见图题记:奋威将军、燕郡太守来朝时,范阳内史来论州时,渔阳太守来论州时,上谷太守来朝贺时,广宁太守来朝贺时,代郡内史来朝贺时;北平太守来论州时,辽西太……昌黎太守来论州时,辽东太守来朝贺时,玄菟太守……乐浪太守……带方太守……此十三郡属幽州部,县七十五,州治广蓟,今治燕国,去洛阳二千三百里,都尉一部,并十三郡。
注:释文参考刘永智:《幽州刺史墓考略》,《历史研究》1983年第2期;孙泓:《幽州刺史墓墓主身份再考证》,《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