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年味儿

2019-02-25 03:06李勤安
火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鞭炮包子娃娃

李勤安

杀猪分肉

年根儿杀猪分肉是所有人期盼许久的大事,也是盛事。

天阴沉沉的,风嗖嗖地带着哨儿,间或还有薄凉的小雪飘舞,喜庆却弥漫村子的角角落落。

两树之间绑根横木当挂肉的架子,旁边摆放着宽凳或案子,三块石头支起的大铁锅下烟火滚滚,锅里的水气越来越浓,吆吆喝喝声中,一个临时杀场搭建起来了。

队长跟几个头面人物或蹲或站吧嗒着旱烟锅说话,等着杀猪匠登场。少不了老人和娃娃围观,特别是娃娃,混在大人堆里打闹、嬉笑,只有杀猪的那一刻才睁大眼睛安静下来,胆小的还躲到长辈身后。

这时节的杀猪匠们都很忙,扬着油汪汪的脸赶场子似地在周围村子杀生害命。一年难得有个被关注的时节自然扬眉吐气,平时他们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跟普通社员没两样。

此时,杀猪匠是主角,其余是配角。他一登场,收到无数微笑和敬畏。早有人上前去接他手中的工具,不必客气,递过就是。腾出手要接队长递过的烟卷,象征性地在腰里摸火柴,动作还没完成一团亮光伸到嘴前,对着,美美地抽一口,寒暄几句,把工具包打开,剔骨刀、砍刀……一样样摆放,用时顺手。

巡视一遍搭的架子,支的大锅,觉得都可以了,扔掉烟屁股喊声开始!等候多时的小伙们一拥而上,把泼命叫喊的肥猪从圈里脱出,捆绑结实摁到案板。杀猪匠挽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抄起明晃晃的尖刀对准猪脖子使劲儿戳去,刀把瞬间没入肉中。一声长长的嚎叫在村子上空回荡,抽出刀,脖子处血向外喷射,杀猪匠喊:快!盆子接着,放一把盐。血流尽,抬到大锅烫猪刮毛,有节奏的喳喳声响着,一头黑猪逐渐变白,娃娃喊着黑娃变白娃,黑娃变白娃。变白了还要用铁钎在四条腿腕子上捅个洞,杀猪匠捧着蹄子鼓着腮帮子用力吹气,吹一阵子用铁钎拍打着猪,停下来再吹一阵,反复几次,等猪浑身充气变得又胖又大,把死角搜刮一遍吊起来开膛。

有个环节必不可少——吸油。杀猪匠在开膛的猪肋间割下细细一条板油递给某个重要人物。这是待遇,那人迅速接过温热的猪油吱溜儿吸进去,一脸的荣耀和满足。接下来才是其他人,不妨有人厚着脸皮套近乎讨要,肋间就一点儿可吸的板油,实在拒绝不了割下一块儿肥膘递过去算是给你面子。娃娃们起哄也要,喊着吸油吸油。狼多肉少,敞开吸,这头猪能吸得只剩骨头架子。

据说,吸油可以防治咳嗽,我想更多是增加些油水。那年月,常年战天斗地的父老乡亲肚子里极度缺乏油水的滋润!

现场还有一场大戏就是把猪血给整治成块儿,派人到地里拔些蒜苗、菠菜,找几棵白菜,切些猪肺之类的东西熬制一大锅烩菜吧。在场的人都有份儿,闻讯而来的能赶上也跟着喝点汤。真正的大锅饭!

然后,一家一人,分肉。关键时刻,杀猪匠收到更多巴结的笑容。他手中的刀直接决定分给你肉的肥瘦,带不带大骨头。那时节,越肥越好。奇怪的是瘦猪太多,肥肉太少。想想也是,人都没啥吃的,哪有饲料喂槽里的“黑货”。

拎着一吊肉走在干硬的路上,步子踩得分外有力,见人大声地打着招呼,仿佛已经饱餐一顿咬一口流油的肥肉。

分来的肉不能煮了解馋。女人们洗净肥一点的切几个四方大块,过年时给白菜或者粉条搭皮扇面,制造虚假的繁荣。那几片肉能切多薄切多薄,薄了数量增加能多应付几次来客;其余切丁俗称臊子,大年初一臊子面里没几块肉能叫过年?揽肉时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三尺却不敢吃,给老人娃娃小拇指几块就行了。大部分盛到绝大多数挪作它用的臊子盆,放到安全的地方以防猫呀、老鼠呀偷吃。

有位朋友忆起过年吃肉说过一件事。大约是改革开放的1978年,隔壁张三家分得一吊二斤肉,拿回家大人有事把肉顺手挂在柱子的钉子上。张三的俩儿子回来发现牛蹄子下一团破网套样的东西,凑上去一看弄清是分来的肉。一想到过年没肉吃,哥俩人手一根棍子疯狂打牛,打一阵子哭一阵子,幸亏大人及时回来。要不,牛非被打疯不可……

蒸包子

祭灶被列入封建迷信,祭灶仪式只在大人嘴里传来传去没了实际内容。灶王爷两袖清风上天言好事,娃娃们混几块灶糖甜嘴成了泡影,小年就形同虚设。

蒸包子,无疑是我们的小年。

蒸包子大都安排在年三十的前一两天。有一句俗语说年根儿前的甑篦,形容这天甑篦的紧俏、稀缺。因为几乎家家都蒸包子,互相借用厨具,甑篦利用率高得不像话。

准备工作进入腊月就开始了。早早地,大人们从合作社挎回一篮子灰不拉几的地软,间或几斤粉条渣。这些东西便宜,尤其地软几毛钱能买回一大堆,据说这种来自大草原的食材就是脏,有草梗、草籽甚至羊粪蛋儿混杂其间,洗起来很费事。费事也得洗,好吃不说,总不能老是萝卜白菜包子。于是机井旁、小河边,总有勤快的长辈挽起袖子任胳膊被冰冷的水浸泡得通红,一丝不苟地淘洗地软。地软物美价廉还能丰富包子的品种,入口软软的,嚼着有肉感。木耳比地软口感更佳,营养更好,却贵,属于高级菜,多年以后才进入平常人家。

真的,那年月包包子的食材就几样:主打的是萝卜、白菜、粉条渣,都是生产队大田的出产。唯一可圈可点的是绿色有机,不像今天蔬菜品种丰富却是化肥滋养,吃着味同嚼蜡。

掏出窖里的萝卜,洗得干干净净,切丝,汆水,和白菜拌上,制作一大盆香喷喷的馅儿,家里的女人围在灶前,揉面、擀皮儿、包包子。左邻右舍还来帮忙,干着活说着笑,嘻嘻哈哈一台戏。物质贫乏的日子,围在一起包包子都开开心心,这种苦中作乐的场景今天几乎见不到了,盼望着想啥有啥的富足终于到来却有了压力。

整个村子我们属于仅有的三五户外省人,老娘得到奶奶的家传,面食做得像模像样,我家过年的吃食有些特殊。老娘把红豆煮熟,沥干,用小擀杖捣成泥加上红薯做成豆沙,包一两笼豆包。就叫豆包,豆沙包是城里人的叫法。为了区分,我家豆包不是结满了皱纹的形象,像少个坑的窝窝头。那时口重,喜欢盐大的吃食,豆包被我们哥几个冷落,直到咧着一道道口子才被吃掉。

风箱抽拉得急促有劲儿,锅下柴火噼里啪啦响得此起彼伏;火焰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土灶额头,老人说火在笑呢,一年四季也只有在这日子笑;锅里的水哗哗地响着,也在笑,开心,自在。其实大人娃娃也在笑,笑成一朵花,等一会儿可以放开肚皮吃包子,还有肉包子呢,能不笑?尽管,是星星点点的肉。

头锅包子出笼捡几个供祖宗,牌位前热气腾腾,先人的模样变得模糊。等得心焦的娃娃早已按捺不住,黑乎乎的小手抢先抓一个过来,烫,嘴里叫着,包子在手里颠来倒去,等包子被手上的灰尘染得颜色不再粉白就可以吃了。一口气干掉三五个,跑出去找同伴去疯去野。有了热腾腾的包子垫底儿,精神比平时大,上树翻墙,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疯一阵子,跑回家再吃几个。这一天家里包包子不做饭,中午喝点儿开水就行。

蒸好的包子放进竹筛、大笸篮里,盖上笼布,这些包子要吃到初五或更长的时间。还蒸一种起层的油塔馍过年走亲戚用,个头很大,像个摁扁了的宝塔。女儿回娘家不光给娘家妈拿,还要给直系的父辈当礼品。

整个村庄飘荡着包子的香味,这香味儿让寒冷变得不值一提。

晚上,村子里豆样的灯光摇曳着,窗户的人影跟着晃动。黑漆漆的街道上依然有大人溜达,娃娃们还在大呼小叫地玩耍,这些人多半是白天包子吃多了,撑得慌……

缺吃少穿的日子还要散步消食,一年仅有这天如此奢侈!

抢拾鞭炮

清贫的乡村没有守岁的习俗。

疯跑一天的娃娃们早早就睡着了,呼呼的扯锯声中偶尔夹杂着一声短促的笑,或者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这是做到好梦了,过节了好事多,穿新衣、吃肉肉、拿压岁钱……期盼的好事实现的可能性增加。

大人们战天斗地一整年,疲乏的身子迫切需要歇息,没有电视、没有麻将,没有时下流行的年夜饭,守着昏黄的电灯不睡有啥意思。浪费电,饿了,还得浪费粮食。不守岁却要赶早起来,都在抢第一。如此,预兆着一年的顺顺当当,吃饱穿暖。

于是,村子的灯光渐次熄灭,仅有几家亮着,如暗暗长夜里的几粒寒星。黑夜中再次亮灯光是子时前几分钟,噼里啪啦的炮仗响起,新的一年来临了!孩子们被炮声惊醒,穿衣下炕,扑向声音最激烈的地方,捡炮。那时虽穷,过年放鞭炮却必不可少。基本是一百头儿或者二百头儿,还有三枚大炮。放五百头儿的也有,都是在外面干“洋事”有固定收入的人家。不像改革开放后,炮声此起彼伏像是打仗,从子时爆响到天亮,好闻的硝烟味儿经久不散,不用吸气都能闻到。炸碎的纸屑不扫,初一这天不动扫把,动了会把运气财富扫走,有招来“扫帚星”之虞。雪地上的红纸屑目之所及喜感挥之不去,留着赏心悦目。

三十晚上就把鞭炮放在烧炕的席子背后,俗称炕着,初一放时声脆,有气势。炕得再干的鞭炮都有散落地上的哑炮,于是,娃娃哪里有炮声就往哪里赶。

放鞭炮时一般用竹竿挑着,胆大的用手提着鞭炮等快完时扬手抛出,放的同时还要提防把周围的娃娃给伤着,呵斥着离远离远,脾气不好的还会骂两句。娃娃的关注点是没炸响的鞭炮,往后退得不积极,一有机会又往跟前凑。既然是抢难免就有肢体冲突,互相捶几下蹬两脚很正常。悲催的是落在身上的火星会把新衣服烧个洞,回去挨一顿臭骂甚至一巴掌都有可能。记得我的一个小伙伴,一路抢拾下去收获颇丰,头顶拖着淡淡的青烟洋洋得意回家。他爸一见抓起棉帽扔到地下用脚狠狠地踩,目瞪口呆的小伙伴很快明白争取一冬天的帽子成了捡拾鞭炮的牺牲品。还有新棉袄给蹦个洞、棉窝窝炸个口子……轻微的流血事件注定是少不了。

小事故年年都发生,抢拾鞭炮的游戏却经久不衰直到改革开放才彻底结束。以至于人到中年的我们相聚时回忆过去的时光,过年抢炮某人的“丑事”常常被拿出来晾晒,博得大家哈哈一笑。

一路捡拾过去,等天色渐明回家吸臊子面。吃得肚儿圆圆又跑出去呼朋唤友比赛捡拾成绩,那些导火索短的炮剥开一部分,让隐藏的导火索外露更多些,掏出火柴划着过亲自放炮的瘾。瞬间的炸响余音消失,挂在小脸的笑容还在。没导火索的炮层层剥开,露出的黑火药红火药,小心翼翼地积攒到一个小盒子里。我们人手一把自行车链子做的手枪,往枪眼里填些火药声脆,威力大增,可以轻易把玻璃打穿。另一种玩法是用纸包成极小的包放在石头上,用斧头砸也能砸响。

大人们赶早起来吸完臊子面要么串门子,坐到发烫的烧炕上东拉西扯,说困了靠着墙睡个“回笼觉”;要么直接窝到炕上歇息。

天放亮,墙上红红绿绿的标语字迹清晰起来,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有了人声,村子的上空回旋着震耳的革命歌曲,努力营造出年的气氛。

给烈士军属拜年是大年初一的一个项目,我们跟在后面看热闹,运气好的话还能混到一个硬块的“洋糖”……

(本文图片来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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