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
一九三五年十月五日下午,天气很阴沉,我在金陵大学北大楼朝北的一间教室里,在听季刚老师讲《诗经》。老师晚年讲课,常常没有一定的教学方案,兴之所至,随意发挥,初学的人,往往苦于摸不着头脑。但我当时已是四年级的学生,倒觉得所讲胜义纷陈,深受教益,可是老师讲书,也并非完全从学术角度着眼,而每用以借古讽今,批评时政,针贬时弊。这一天,他正讲《小雅·苕之华》,当他念完末章“烊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之后,又接着把《毛传》“烊羊坟首,言无是道也。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用非常低沉,几乎是哀伤的声音念了出来。既没有对汉宋诸儒训说此诗的异同加以讨论,也没有对经文和传文作了进一步的解说,但我们这些青年人的心弦却深深地被觸动了。
当时的情景,现在还牢牢在地铭记在跟我一同听讲的孙望先生和我的脑海中。四十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作为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回想往事,也就更其能够亲切地体会:一个曾经为中华民国的缔造这一伟大事业献身的革命学者,眼看着祖国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和蒋介石法西斯统治之下满目疮痍而无力挽救,其内心的痛苦是如何巨大了。
老师的谈锋不知怎么地一转,又议论起中西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比较来。他由木版书便于批点,便于执持,便于躺着阅读等等方便,而讥讽精装西书为“皮靴硬领”;又谈起中装之文明和舒适远胜西装,他当即并不用手而把自己穿的布鞋脱下,然后又穿上,并且对一位坐在前排的同学说:“看,你穿皮鞋,就没有这么方便。”很显然,季刚老师并不是什么国粹主义者、顽固分子,他是一位爱国主义者,一位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家。他对于当时买办阶级全盘西化论者“外国的月亮也比中国圆”的论调,是非常鄙视的。这种开玩笑的中西文化比较论,只是他爱国忧民愤世嫉俗的一种表现而已。
下课铃一响,老师抱起他那个黑布书包,走出教室。我们再没有想到,这就是他给我们上的最后一堂课。
十月五日是星期五,六日就是农历的重九节。季刚老师是一个有山水胜情的人(这一点下面还要谈到),南京又是一个“千古风流佳丽地”,所以他在一般情况下,断无不出去登高之理。但这一天却独自坐在九华村量守庐的书房里,郁郁寡欢。他想起了李后主的《却登高文》,有所感发,作了一首七言律诗:
秋气侵怀正郁陶,兹辰倍欲却登高。应将丛菊霑双泪,漫藉清樽慰二毛。青冢霜寒驱放雁,蓬山风急扑灵鳌。神方不救群生厄,独佩萸囊未足豪。
刚刚作好,林尹先生(字景伊,著名学者林损的侄子,钱玄同的学生,当时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书,现在台湾。)来看他,他就将这首诗给林先生写了个条幅。就在当天,老师因饮洒过多,胃血管破裂,抢救无效,两天后,即十月八日,就不幸逝世了。同样,谁也没有想到,这就是他最后的一首诗,最后的一幅字。
儒家哲学认为:兼善天下是人生最终目的,季刚老师也是这么想的。这一篇诗以雁象征流离的人民,以鳌比喻猖狂的日帝,对于自己虽能安居治学却缺少救国的“神方”感到内疚。思想境界是多么崇高!求之古人,只有宋王令《暑旱苦热》中所写“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其胸襟可以相提并论。汪旭初先生在其季刚老师周年祭悼词中说,“季刚伤时纵酒,遂以身殉”,这是事实。老师只活了五十岁,是我国学术上无可估量的损失。
编辑/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