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N”的语义负向偏移
——以“有问题”为例*

2019-02-22 04:48
关键词:负面语义语境

陈 伟

(上海外国语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83)

一、引 言

“有+N”的语义偏移是指当“N”为中性名词,组构为“有+N”时所发生的语义偏移现象。比如“意思”“水平”“文化”“意见”“问题”等,“N”在此处为抽象名词。“有+N”可组构为褒义色彩的“有意思”“有水平”“有文化”,和贬义色彩的“有意见”“有看法”“有问题”等。温锁林、刘元虹统计关于“有+N”发生语义正向偏移的中性名词约有120例,负向偏移的约有20 例。①参见温锁林、刘元虹《从“含蓄原则”看“有+NP”的语义偏移现象》,《汉语学报》,2014年第1期,第10-22页。学界关于“有+N”语义正向偏移的研究已有一些成果②参见吕叔湘《中性词与褒贬义》,《中国语文》,1983年第5期,第32-39页;沈家煊《英汉对比语法三题》,《外语教学与研究》,1996年第4期,第8-13页;邹韶华《名词在特定语境中的语义偏离现象》,《中国语文》,1986年第4期,第42-48页;李先银《容器隐喻与“有+抽象名词”的量性特征——兼论“有+抽象名词”的属性化》,《语言教学与研究》,2012年第5期,第78-85页;刘文秀《现代汉语“有+N”结构的构式分析》,《语言教学与研究》,2017年第3期,第103-112页。,而对“有+N”语义负向偏移的现象谈论较少,目前仅有温锁林、刘元虹用“‘含蓄原则’来分析‘有+NP’的褒贬态度,并得出语义发生负向偏移是由两个内部要素造成的”[1]。以上研究都尚未对“有+N”语义负向偏移的语义条件和制约因素进行充分探讨,也未从语义学视角进行深入窥探。因此,本文将以“问题”为切入点,对“有+N”的语义负向偏移现象进行探讨,主要涉及以下几点:1.“有”与“问题”各义项间的关系;2.制约“有问题”语义偏移的条件有哪些;3.“有问题”语义负向偏移产生的原因,其中第2、3点是本文讨论的重点。

关于“有问题”中“问题”的义项,不同学者或有分歧,比如通过查看《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对“问题”的解释,发现“问题”存有“回答或解释之题目义、疑难或矛盾义,也有事故或麻烦义及非正常义”[2]等多个义项。其中“事故或麻烦义”等属于贬义,那么“有问题”中的“问题”本身就表贬义,还是“有问题”整体结构形式表贬义?

本文认为,“有问题”中的“问题”本来的意思是“存有回答或解释之题目义、疑难义”,表达中性的语义,只是由于“有问题”作为一个整体,在使用过程中其整体发生了语义的负向偏移,同时“有”和“问题”之间也发生了概念整合,因此“问题”在整体的结构中被赋予了“非正常”的语义特征。①《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1588页对“问题”一词释义中,除第一条释义“回答或解释之题目义”外,其余两条“疑难或矛盾义、事故或麻烦义及非正常义”表达的均是负面的语义。其实“问题”一词本身并不包含负面义,仅当“问题”与其他成分组构时,话语所关涉对象的现状必然具有某种特定的负面含义,可理解为“有问题”。即便把“有”字隐去,如“奶粉问题”“那部车又出问题了”其中的“问题”所指也是“奶粉有问题”“那部车有问题”。否则单从“问题”一词来考虑所指,则仅表“回答或解释之题目义”之本义。也就是说,“问题”一词看似可以离开“有”而单独组构,实则蕴含了“有问题”整个形式的语义内涵。形式上的证据是,语义偏移前的“有问题”,作为基式可以自由扩展,比如“有几个问题”,其中的“问题”是中性义;作为语义偏移后的“有问题”,就不可以自由扩展了。

邹韶华提出,“中性词的语义偏移必须处在一定的格式中,其中‘有+N’是较为典型的格式。”[3]方清明、彭小川较为详细地论证了“问题”与其他成分组构时所出现的语义偏移现象,如“出问题”“交通问题”“问题儿童”等,指出“‘出问题’中的‘问题’是受‘出’之‘发生不良事态’义的影响,而后两者‘N+问题’和‘问题+N’中的‘问题’则都表示‘有问题’之义”[4]。我们认为“出问题”与本文所分析的“有问题”类似,都属于语义偏移;而“问题”一词,相较于李先银和温锁林、刘元虹在“有+N”分析中所列举的“意见”“看法”“说法”“情绪”等②参见李先银《容器隐喻与“有+抽象名词”的量性特征——兼论“有+抽象名词”的属性化》,《语言教学与研究》,2012年第5期,第78-85页;温锁林、刘元虹《从“含蓄原则”看“有+NP”的语义偏移现象》,《汉语学报》,2014年第1期,第10-22页。,语义更丰富且使用频率更高,以此为例进行研究,可更有利于证明“有+N”的语义负向偏移现象。

二、“有问题”的语义分析

“有问题”是一个同形多义的组构形式,根据“有”与“问题”二者之间不同义项的组合,可将“有问题”划分为三类。下面我们对“有问题”的语义类别进行划分,并分析其概念域的归属情况。

(一)“有问题”的语义类别

1.“有问题1”即“有(领有义)+问题(回答或解释之题目义)”。清王筠的《说文释例》说:“有”字从又从肉会意。近代毛公鼎、令鼎诸古字形断定“有”字系从又持肉之象。可知,“有”的古文字字形为“手里提着肉”的会意字,其原型义为领有或拥有。因此,表示领有的“有”是其本义。从历时来看,“问题”起初是动宾结构,指“问一个题目”,后来词汇化为名词“问题”。所以,回答或解释之题目义的“问题”也是其本义。“有问题1”则是本义与本义的结合,意义较为实在,后面一般接言说动词,下文将以“有问题1”指代。例如:

(1)我们请蒋律师就诉讼的法律问题向大家做一个简要介绍,大家有问题可以直接和蒋律师探讨。③文中除部分未注明出处的例句为自拟外,其余例句均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电视剧《天道》)

(2)我走近时他抬起头来,“你有问题要问我吗?”他说。(夏洛蒂·勃朗特《简·爱》,吴钧燮译)

2.“有问题2”即“有(领有义)+问题(疑难或矛盾义/非正常义)”。这里涉及“问题”的两个义项,但与“有(领有义)”进行搭配时,表示指称对象本身所具有的不良情状,在语义和句法搭配上几乎没区别。据CCL 现代汉语语料库统计显示,这类组构形式使用频率最高、范围最广。“有问题2”所指称的对象既可以是具体事物,也可以是抽象事物,如抽象名词“思想、制度、方法、技术、安排、体系、质量、情况、道德、劳动条件、经营方针”等,还可以用以指人的某种属性,但不同于“有问题1”。例如:

(3)有一次,驻旅大苏联海军提出该机场砼质量有问题,责任在我方,要求赔偿。(《报刊精选》1994-07)

(4)总之,我们搞政治教育确实有问题,问题是层次没搞好,而不是类型有问题。(《报刊精选》1994-06)

(5)各级检察机关复查各类案件47.7万件,纠正超越管辖范围立案等有问题的案件3773件……(《中国人权事业的进展》1999-04)

(6)他对梦寒说:“雨杭这个人有问题,表面上是帮我,我看,他根本是和爹串通好了,把我给困在家里……”(琼瑶《烟锁重楼》)

3.“有问题3”即“有(出现或发生义)+问题(事故或麻烦义)”。除了“有”之外,与事故或麻烦义的“问题”搭配的动词还可以是“出、惹出、搞出、弄出、闯出、带来、惹来”等,都是发生或出现的负面事态,往往后接用在句末的“了2”,肯定事态出现了变化。例如:

(7)丁鹏敲敲脑袋:“那就是我的头脑有问题了。”(古龙《圆月弯刀》)

(8)现在,周边一些国家和地区经济发展比我们快,如果我们不发展或发展得太慢,老百姓一比较就有问题了。(《邓小平南方谈话》1992-01)

(二)“有问题”的概念域

沈家煊提出概念系统中存在三个不同的概念域,即“‘行、知、言’三个概念域”[5]。根据“有问题”三项语义类别之间的区别与联系,得知三项语义类别对应行域和知域两个概念域。例如:

(9)小王有问题要问大家。 [行域]

(10)老李的思想有问题。 [知域]

(11)你说这话就有问题了。 [知域]

例(9)的“有问题1”是说小王要问的问题,不仅是存有问题,而且是要进行发问,与问的行为直接相关,因此属于行域;例(10)的“有问题2”不是需要询问的问题,思想不可能问问题,而是言者根据已知的情况,对老李的思想表现所做的推断,因此属于知域;例(11)的“有问题3”是基于行为表现可能性的推断,说话人根据已有经验主观上认定该“话”存在“问题”,由于受“了2”的影响,有了不良情状的出现义,但也属于知域这一概念域。

行域义是最基本的,由此引申出虚化的知域义,引申的途径是隐喻。①参见沈家煊《三个世界》,《外语教学与研究》,2008年第6期,第403-408页。通过上文关于“有问题”的分析可知,对应行域义的“有问题1”是其本义,而知域的“有问题2”和“有问题3”通过引申而得。行域义的“有问题1”主语论元具有[+生命性]和[+人]的语义特征,是具体名词;知域义的“有问题2”和“有问题3”的主语论元为事物的某种属性,语义所指一般是抽象名词或被隐含。

在这三个语义域中,行域涉及的是与行为动作有关的客观叙述,而知域则涉及与语境有关的主观评价,其语义所指依赖于语境和受话者的推论。知域中的“有问题”涉及说话人的主观推断,言者需要调动已知百科知识对关涉对象的某种情状进行评价。

在例(10)和例(11)中,“有问题”的预设成分没有出现,但也可根据规约化的会话合作原则来断定言者的评价行为是贬义的。那么,为什么知域的“有问题”语义具备负向偏移功能,又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发生偏移呢?下面我们从“有问题(知域)”语义发生负向偏移的外部条件和内部因素对其进行全面分析。

三、“有问题”的语义偏移条件

行域的“有问题1”是一个语义实指的述宾结构,可插入数量结构指称“问题”的数量,如“有一个问题”“有一些问题”等,其后可加表示言说行为的动词性成分,如例(1)(2)。当“有问题”出现在例(3)—例(8)的语境中,意义会向消极方向偏移,并成为贬义倾向的短语。其中,有些也可插入概数数量结构,如例(3)“产品质量有一点问题”和例(4)“政治教育确实有一些问题”,但这里的“一点”和“一些”不是从数量上来修饰名词的,而是针对“问题”的程度来说的,用来指称言者主观认定的程度义。除此之外,“有问题”还具备性质形容词的属性,可受副词修饰作定语或述宾短语,如“很有问题的企业”“说不上哪种比哪种更有问题”等。这说明“有问题2”“有问题3”与“有问题1”相比,语法意义有较大的区别。

我们要考虑的是,当“有问题”单独出现的时候只是表达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中性义,而当其出现在特定语境中就会发生语义的负向偏移,那么,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会发生语义偏移呢?通过相关语料的考察,我们发现“有问题”的语义发生负向偏移是需要一定条件的,下面主要从三个方面对其进行分析。

(一)共现成分的语义特征

成分间的共现组合除符合基本的句法要求外,还必须符合语义上的搭配限制。主要表现为以下两点:一是,发生负向偏移的“有问题”一般出现在复句中,其搭配用语或主语/话题倾向于负面义;二是,直接关涉对象不能含有[+贬义]的语义特征。

1.负面搭配义

搭配义是指“词语通过和一些经常同时出现的词的联想来传递的意义”[6]。在一些“有问题”句中,如例(3)的“赔偿”、例(4)的“没搞好”、例(6)的“串通”等,都是负面用语,但是有些“有问题”句则并非如此,但也表达负面的语义色彩。例如:

(12)管仲按照孔子这个道德的评价来说,管仲道德上是有问题的。(《梁冬对话王东岳》2010-05-22)

“有”在此处作存在的领有义,义项不会发生偏移,“有问题”发生语义偏移主要与“问题”的关涉对象有关,在与属性类名词“道德”搭配时,“问题”具有“临时概念化”功能,使其具有贬义色彩,如“道德问题”。除此之外还有产品类、处所类、金钱类、领域类等11 类名词,与之搭配会有贬义倾向。①参见方清明、彭小川《论“问题”的组配能力与临时概念化功能》,《语言科学》,2011年第4期,第385-395页。“有问题”与之共现会沾染上负面语义色彩。

2.关涉对象的语义特征

“有问题”所关涉对象的本身一般不能含有[+贬义]和[-正常]的语义特征,也就是说其主语不能是有标记性的。比如一般情况下不会说“*这个小偷有问题”“*这个人渣有问题”(这个例句成立:表示案子判得不对)等,因为“小偷”和“人渣”本身就含有[+贬义][-正常]义素,与之搭配会发生语义矛盾。

关涉对象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如果是人,则是指人的某种不良行为特性。例如:

(13)老师听我这么说就很生气,说我这个学生有问题,说我是故意气他。(《鲁豫有约—红伶》2015-12-30)

如果是事物,则是指事物的某种性状。例如:

(14)有“好管家质量检验”印记的商品都有保险,消费者购买后如发现质量有问题,该杂志负责更换或退款。(《人民日报》1993-05)

以上两例中“有问题”关涉的对象分别是“我”“质量”,没有任何褒贬义的色彩,之所以语义呈贬义倾向,是由评价性语境赋予的。

(二)评价性的语言环境

“语义偏移”和“评价性”是紧密相连的,汉语的语义偏移经常发生在评价性的语境中。语义偏移的发生不是由于特殊的词进入了特殊的格式,而是特殊的格式进入了特殊的语境带来的结果。②参见张治《汉语中性格式的语义偏移》,《汉语学习》,2008年第3期,第48页。“有问题1”与“有问题2、3”的区别,即直陈性语言和评价性语言的不同。例如:

(15)“罗辑博士,我想您有问题要问。”萨伊那轻柔的女声在空旷的会场里回荡,像来自天空般空灵。(刘慈欣《三体》)

(16)管理本身就是应变的产物,没有应变,某些好的创意就不会产生,管理实施的成功也会有问题。(芮明杰《管理学原理》)

由上例可知,在例(15)直陈性的语境中,“有问题”保持原义,属于行域;在例(16)评价性的语境中,“有问题”的语义发生了偏移,属于知域。那么,直陈性语言环境和评价性语言环境有什么区别呢?

从形式上来看,例(15)行域“有问题”在句中并不是独立充当谓语,还有“要问”的意向性动作,该句存在两个谓语。而例(16)知域的“有问题”在句中充当叙述或说明的成分,充当谓语,是对关涉对象(主语)的评价,不会有两个谓语存在。

从关涉对象的特征来看,行域“有问题”的关涉对象(主语)是有灵名词,知域的“有问题”既可以是有灵名词也可以是无灵名词,因为小句的主语与“问”的意向性动作无关,涉及的只是事物的性状,所以有灵还是无灵都无所谓。

因此,评价性语言环境相对于直陈性语言环境来说,不同之处为:一是,“有问题”只能做小句中唯一的谓语成分;二是,“有问题”关涉的对象无意向性动作,即与“问”的动作无关。

(三)区别性语义特征

表达贬义倾向的“有问题”句需要一个前提条件:其关涉对象必须具有区别性。也就是当“有问题”的主语能够成为区别于其他同类事物特征时,句子才能符合要求。试比较:

(17)a.这个人的腿有问题。(每个人都有腿,“有问题”的腿是“这个人”的区别特征)

b.*这个瘸子的腿有问题。(瘸子的腿本身就有问题,“有问题”不能成为区别特征)

(18)a.*豆腐渣工程有问题。(豆腐渣工程本身就有问题,“有问题”不能成为区别特征)

b.质量免检工程有问题。(免检工程一般不存在问题,此处“有问题”作区别特征)

满足区别性特征的形式鉴定如下:一是添加副词凸显属性义。如:

(19)他的心理特别有问题。> 他的心理有问题。

(20)他的举动很有问题。> 他的举动有问题。

二是用数量结构进行属性量化。如:

(21)案件有许多问题。>案件有问题。

(22)政策的执行有一些问题。>政策的执行有问题。

还可以用“有问题,没问题”来列举某主体区别于其他主体的特征,更容易属性化。如:

(23)这批奶粉有问题,其他奶粉没问题。

(24)这个少年有问题,其他少年没问题。

在以上两例中,“这批奶粉”和“这个少年”是有标记的,这种区别性语义特征是有标记主体区别于一般主体的关键,也就是说只有当所指主体具有区别性特征时,“有问题”的负面评价性的语法意义才能够浮现出来。

四、“有问题”语义负向偏移的原因

“有问题”所在句表达命题的方式有所不同,有的出现在一般语境中,如例(1)(2),属行域;有的出现在贬义语境中,如例(3)—例(8),属知域。当知域的“有问题”在语境中去掉前后话题义的关涉,只是单独呈现,同样可以表达负面语义。例如:

(25)军大手猛地一击桌面:“有门!这几个人有问题。”(《报刊精选》1994-10)

(26)王德利马上断定:此人有问题。(《人民日报》1995-08)

从以上两例可见,假如去掉负面的预设成分,“有问题”也同样表达负面评价义,而且符合大家的语感。为什么在这样的语境中语义负向偏移呢?Jokobson提出“有标记(marked)和无标记(unmarked)是指一对成分中是否带有区别性特征”[7],这种区别性特征可以把这个成分跟另一个成分区别开。如例(25)(26)所关涉的主语“这几个人”“此人”是有定的,而且是有标记的。下面,我们将从有标记的“有问题”句说起,来探讨造成其语义偏移的关键因素。

(一)“有问题”的实际关涉对象

知域“有问题”实际关涉两个对象。袁毓林在现代汉语名词配价的研究中,首次提出“有些名词在语句中也有配价的要求,表现为支配性名词要求在语义上受其支配的从属名词与之共现”[8]。并针对某些观念/情感类二价名词进行讨论。例如“有”是二价动词,“有意见”的“意见”在相关搭配中则是二价名词。朱德熙按照名词和量词的关系,把名词分为5种,指出抽象名词的前面只能加“种、点儿、些”等量词。①参见朱德熙《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84年,第41-42页。表示观念/情感类二价名词属于抽象名词,如“成见”“顾虑”“想法”“看法”“城府”“意见”“问题”等,都可与“种、点儿、些”等量词搭配。以上中性抽象名词与“有”搭配构成的“有+N”都会发生负向语义偏移。动词“有”和中性抽象名词“问题”也是如此,都需两个配项,否则会发生歧义,例如:

(27)老王有问题。

(28)老王的行为有问题。

例(27)是一个歧义句,既可以当“老王有问题要问”讲,属行域“有问题”;又可以说“老王的某方面有问题”,属知域“有问题”。之所以造成歧义,是不明确主语有无标记造成的。再来看例(28),其中主语“老王的行为”是有标记的,其中“行为”是“老王”这个人的属性,那么“有问题”的关涉情况如下:“有”是二价动词,带“行为”和“问题”两个配项,而“问题”涉及“老王”和“行为”两个配项。从语义关涉来看,抽象名词“问题”一般是针对某人/某事的某种属性,它的关涉对象为两个个体,由此可见“问题”需要有两个配项与之共现,如果一个配项不出现,那么其语义的组合就不完整。由以上分析可知,“有问题”需要两个关涉对象才不会产生歧义,一个是指称的对象,另一个是指称对象的属性成分。那么为什么例(25)(26)中的“有问题”只有一个关涉对象,但没有产生歧义呢?

因为与无标记的中性义“有问题1”相比,知域“有问题2、3”出现在有标记的评价性语境中表贬义,处理有标记贬义句的心理操作步骤要比无标记行域义的一般语句复杂,需要有一个基于会话共识性的先设才能成立。此外,有标记而且具有区别性的特征需要在规约化的评价语境下才能进行正常会话,因为负面评价的解读难以从其构成成分的意义直接获得。②参见方梅《负面评价表达的规约化》,《中国语文》,2017年第2期,第133页。因此,需从语句自身的整体意义推导出另外的意义或另外的一些信息才能够得以解读,这与“有问题”的规约性和预设义有关。

(二)“有问题”的规约隐涵与语义预设

当知域“有问题”出现在相关语境中,所关涉的对象是有标记的,标记的确立是根据其语义的区别性特征。一个不含任何语义倾向的普通名词是无标记的,必须有定指性的语义或形式支撑才能确定其可辨识度高、区别性明显的特点。由上文可知,“有问题”应该有两个关涉对象,但指称对象的属性成分往往被隐含,只出现所指称的名词性成分。例如:

(29)家里人前两天看了报纸上有关劣质奶粉的报道才明白是奶粉有问题。(《新华社新闻报道》2004-04)

(30)从他说的这些话,干的这些事看,我认为这个人有问题,不是没头脑就是玩世不恭。(王朔《王朔文集·矫情卷》)

以上两例中的“有问题”关涉的对象分别是“奶粉”和“这个人”,但是其所指应该是其属性义,也就是“有问题”在这里应该有两个配项,即例(29)“(奶粉)1的(质量)2”和例(30)“(这个人)1的(行为)2”,这样才是完整的语义结构。据CCL 语料库考察发现,在实际用例中,“有问题”多数只涉及关涉对象。该现象无法在“有问题”本身或相关语境中找到线索,需要从语境参数之外的语义深层结构去寻求解释。

由上文可知,知域“有问题”是评价性的,并非是句子固有的意义(真值条件义),而是句子的非真值条件义,可以说“有问题”直接关涉到的并非是显而易见的主语成分,而是主语的所隐涵的某种属性,且具有规约性。沈加煊曾指出,“隐涵义不是通过逻辑推理推导出来的,它不是语句固有的、稳定不变的意义成分。”[9]因此,更为确切地说应该是“规约隐涵”,即语言系统内的隐涵,是无须借助语境参数就可直接从语句中析出的那些非真值条件意义。①参见王跃平《语义预设与规约隐涵》,《扬州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第35页。这个理论能够更为形象地解释为什么“有问题”句一般只出现关涉对象而没有其属性成分,因为“有问题”所在句具有“规约隐涵”的功能。例如:

(31)S老王的妻子鬼鬼祟祟地走着。隐涵:S1老王的妻子(?)有问题。

(32)S 老王喝过奶肚子疼。隐涵:S1 老王喝的奶(?)有问题。

(33)S 老王读的书是禁书。隐涵:S1 老王读的书(?)有问题。

以上三例的规约隐涵义都缺省了属性义,即例(31)老王的妻子(行径)有问题;例(32)老王喝的奶(品质)有问题;例(33)老王读的书(内容)有问题。这说明规约隐涵义关涉对象的属性义含有[-正常]义素。

依据Grice 会话合作理论中量的准则这一条,听话人在这种情况下,势必会去找寻有关已知信息特征方面的言外之意。②参见金英、胡英彬《从历时与共时角度看“意见”的语义偏移》,《苏州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第36页。这种“言外之意”即是“有问题”所关涉对象的属性成分,由于其缺省的属性义都含有[-正常]的义素,这就是“有问题”即便在例(25)(26)中,也会发生语义负向偏移的原因。

五、“有+N”的语义负向偏移

以往学者关于“有+N”语义偏移的研究,集中于对中性名词“N”的特性、“有”字的意义或“有+N”的出现条件等进行探讨,并用认知语言学的相关原理来解释正负向偏移现象,有一定的说服力,但尚未触及制约“有+N”发生语义偏移的深层因素。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发现,“有+N”语义负向偏移的动因与关涉对象所隐涵的[-正常]义素有关,并试图以“有问题”为抓手来解释“有+N”语义负向偏移的系列现象。

除“问题”外,较为常见的还有“脾气、情绪、手段、性子、想法、意见、压力、看法、状况、情况、迹象、兆头、苗头”等中性名词可进入“有+N”,并使之发生负向语义偏移。这些中性名词语义发生负向偏移的原因是否都与“有问题”一致呢?

根据上文关于“有问题”的分析可知,发生负向偏移需在评价性的语言环境中且关涉对象须具有区别性,那么首先将上述中性名词分为指人或指事两类:

(34)a.这个人有脾气

b.这个人有情绪

c.这个人有手段

………

(35)a.这件事有状况

b.这件事有兆头

c.这件事有迹象

………

从语义所指和微观语境来看,以上“有+N”结构与“有问题”同属隐性的评价性行为,而且偏向“不好”“不良”等贬义色彩。上例可转化为“[-正常]这个人+有+不好/不良+N”“[-正常]这件事+有+不好/不良+N”,说明有标记关涉对象的[-正常]义素及所指的属性成分同样被隐含其中,而且该形式具有规约化的倾向,对于“有+N”发生负向语义偏移的考察方式可依此类推。那么,为什么要用“有+N”这种形式来表达负面语义?

主要是基于一种委婉的表达方式,避免直陈式的表达。比如,可用“有脾气”来指代不礼貌或态度差,避免直言“脾气差”;可用“有手段”来指代阴狠毒辣,避免直言“手段阴险”;可用“有状况”来指代出现不好的情况,避免直言“状况不良”。负向偏移的“有+N”是言者通过该结构来表达负面义,用不带贬义形容词修饰的中性名词,说明言者将自身放置在一个中立客观的立场上去评价,避免了主观评价可能会担负的责任。这正是发话人主动拉开与表达直陈义之间的距离,寻求适合当前语境的所指,获取最佳关联解读。邓兆红认为“这是一种委婉的表达方式,可以消除符号与所指的直接关联,拉开二者的距离,淡化词语与客观事物之间的关联性,而隐去的成分可被称作是最佳关联性引导下的弱暗含”[10]。在某些交际情境中,发话人之所以不用直陈的方式将属性成分表达出来,是因为要传达额外的含义,激发受话人相关的背景知识,借助弱暗含来帮助话语获取关联性,以达到最佳的交际效果。

六、结 论

本文对于“有问题”的研究,与先贤关于“有+N”语义发生负向偏移的研究方式有所不同,一是以“有问题”为研究对象,尝试以个案研究为突破口来揭示该形式为何发生语义负向偏移;二是分析知域“有问题”语义发生负向偏移的条件,并洞悉其原因,找出决定语义偏移的根本因素。主要观点如下:

“有问题”在负面评价的语境中语义发生负向偏移,固然容易理解,但当负面语境消除或只涉及一个配项仍旧可被人理解为负面评价义,这就需要从其配项缺失的原因进行探究。通过考察“有问题”所在独立小句中的语义预设和规约隐涵情况,发现其属性义往往被隐含,但是并不影响受话人的理解,原因是“有问题”所导致的关涉对象属性义都存在[-正常]义素,这也从语义上证明了“有问题”发生负向偏移的主要原因为:“有问题”主要功能是对所关涉对象表达某种负面属性义的一种暗示。从“有问题”来看语义发生负向偏移的“有+N”,我们发现其产生缘由是一致的,都含有负面色彩的评价义和所关涉对象的区别性,并且形式具有规约化倾向。最后得出,语义发生负向偏移的“有+N”是由于委婉表达方式的需要,以弱暗含来获取最佳关联。这也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解读为,我们之所以能获得某个话语的某一暗含义,是因为我们认定说话人遵循了会话合作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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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一词的语义流动与新陈代谢
“吃+NP”的语义生成机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