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钰
在来到中国之前,Feifei从没在欧洲见过有人戴袖套。
这是一种可随时穿脱的套子,通常戴在袖管外面,用于减轻衣袖的磨损并使其不易被弄脏。
Feifei第一次见到袖套是在家附近的小餐馆,一位阿姨戴着袖套给她做饭,“它的花纹好看,又很实用,我非常喜欢”。
1995年出生的Feifei来自法国,从13岁开始学习中文,三年后和中文老师头一次来中国,先在北京呆了两个礼拜,又在青岛住了一个星期。两年前,Feifei搬到上海,在那里实习。
学习艺术史并打算攻读纺织品设计的Feifei对时尚有着自己的品味,她喜欢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对复古的事物和阿姨的生活方式感兴趣。去年3月开始,Feifei和朋友Elsa共同策划了一本叫《迷妹》的杂志,里面拍摄了上海街头巷尾的阿姨及她们的流行时尚。
之所以给杂志命名为《迷妹》,是因为两个法国女孩是名副其实的阿姨迷妹。为了拍摄阿姨,她们有时会偷偷跟着阿姨,也会在商场门口等上十多分钟。遇上打扮时尚的阿姨,Elsa总是激动地端起爷爷的美能达胶片相机,“手都在抖,什么光圈快门之类的设置都顾不上”。对她来说,“就好比小粉丝终于鼓起勇气去见超级巨星迈克尔·杰克逊”。
在这本杂志的卷首语中,她们这样写道:“‘迷妹刻意结合了女性主义和追星杂志两种‘陈腐的名词概念,并应用一些传统杂志元素进行呈现,如专栏、教程、游戏、海报、对话气泡、偷拍照等。我们并非刻意去表现理解这个群体的关键词,但我们想要通过一些幽默而狡黠的方式聚焦阿姨群体的亮点,因为她们值得被更多人关注。”
负责摄影的是Elsa,她来自法国香槟市。2010年,Elsa到上海定居,研究生毕业后在广告公司干了6年。最近她辞职了,打算专注摄影。
事实上,Elsa从5年前就开始拍摄阿姨,“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国,年长的人对我来说有种特殊的吸引力”。从中老年人的眼睛、双手、皱纹甚至是站立的姿势,她都能读出许多故事,“再没有人会比历经沧桑的人更好看”。
但阿姨们未必习惯陌生外国人的靠近。在她们的生活中,圈子的建成常常需要经年累月。
还是一副袖套拉近了两个法国女孩跟上海阿姨的距离。
一见袖套惊为天物的Feifei自己设计了几款袖套。相比起中国人讲究实用的秉性,她在袖套里融入了更为浪漫的时尚元素,用乳胶、丝绸和针织材料制作袖套。
阿姨们或许不习惯向陌生人打开话匣,但她们从不吝于向任何人提供建议。
当Feifei带着自己制作的袖套出现在公园时,阿姨们会主动围上来,“你这样做不行,没有图案,太单调,不好看”。尽管如此,还是有阿姨拿同意拍照片交换一副法国设计款袖套,甚至有人愿意出钱购买。Feifei曾在复兴公园遇到一个每天买了菜到公园择菜的阿姨,她说:“侬拍照可以,拍完后袖套送给我好伐?”Feifei应允。最终阿姨选了副玫瑰红色的袖套。
同一副袖套,对身在广州的Raquel有着分毫不减的吸引力。
Raquel是来自西班牙的潮流分析师。2014年,她来到广州工作。这座经济上充满活力,生活上保持古朴的城市跟Raquel从小生活的小村庄很像,“生活简单,老人很多”。她在广州拍摄了很多中老年人,在她眼中,一些老阿姨是当之无愧的“可爱的风格女王”。
在女王们身上,Raquel见到了不少时尚单品,其中相当亮眼的就是袖套。
Raquel记得在自己拍摄的第一张照片里,就有一个女人戴着袖套坐在冰柜前工作,“我当时就觉得,天啊,这是我见过最酷的装饰品了”。第二年从中国回到西班牙参加某个电音派对时,Raquel就戴着袖套。
当诸如意大利独立设计师品牌Marni、颇受年轻人青睐的Dsquared2把袖套元素搬上T台时,中国年轻人或许没想到,这回引领时尚的正是那些看起来跟时尚没半毛钱关系的中国阿姨们。正如Raquel在媒体“一席”的演讲中所说:“我对年轻人不感兴趣,她們总是穿得一样,而老年人总能给我带来新鲜感。”
上海阿姨总能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如果在上海,Feifei每周都会跟阿姨们一起跳广场舞。踩着舞步,也许能更快靠近上海阿姨们。她记得两年前自己被一位阿姨邀请加入她们的舞团,还借了她一把红扇子。跳舞时,阿姨甚至炫技般劈了个叉,引得满堂喝彩。紧接着,Feifei也跟着劈了一个。不过,Elsa认为,Feifei“还没有正式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一位真正的广场舞一份子,总归都是体面而别有时尚风情的。她们喜欢脖颈间系一方玲珑丝巾。赶上玉兰花开的季节,胸前必定要别一朵,一个转身,芳香怡人。尽管在装扮上阿姨团体各有风格,脚上却都是统一的黑色低跟鞋配白丝袜。后来她们还给Feifei分享了购买黑色舞鞋的淘宝链接。
脚步轻浅,香气撩人。别看表面上,广场舞一派其乐融融。作为称职的观察者,Feifei和Elsa时常能感觉到不同团体之间的战斗。这是一场音量的战役,主力军就是阿姨们走到哪儿都不忘拖着的音箱。Feifei和Elsa还在《迷妹》杂志里盘点了广场舞曲Top10,她们最爱的是张露的《给我一个吻》和张蔷的《After Party》。
阿姨们通常都是成群结伴,偶尔也有例外。在中山公园,她们就遇到过一个总是独自跳舞的阿姨。她总是戴着棒球帽,穿着各种花纹的上衣和裙子,不过脚上还是经典的黑白配。她也被拍进了杂志,胳膊上戴着Feifei做的紫色真丝袖套。
阿姨们一面依赖团体,同时又有着超然的独立。到了那样的年龄,人更在乎的是自己。
Feifei有个男朋友,他的母亲住在上海郊区。每天早上5点,阿姨就会起床和小姊妹一起去舞剑。她的第一任丈夫因为她没能生出男孩而抛弃她。阿姨只身到上海求生。“我觉得她很特别,很独立。她自己决定她的生活怎么样。”Feifei说。在《迷妹》里,她们也向几位阿姨打听了她们的爱情故事。有一个阿姨告诉她们,维持爱情的秘诀是“要始终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自己主宰事业和生活”。
这种体面,在美国旧金山的唐人街也被发挥到了極致。
2013年,来自美国旧金山湾区的二代亚裔女孩,摄影师Andria Lo和作家Valerie Luu在吃点心的时候聊起在唐人街生活的老年人们。她们时常在挤挤挨挨的唐人街里看到那些独自行走在街头的老人,其中不少在80岁以上。他们买杂货、锻炼身体,或是在广场上打牌。这些老人让两人想到自己的祖父母,“他们是最好看的人”。从那之后,她们就在唐人街寻找那些“能够让人迸发出愉悦的穿搭”。
在寒冷的旧金山街头,她们见到过同时戴着两顶帽子、穿着七件衬衫和四条裤子的邓先生。Tiffany蓝色的中高领秋衣外搭一件鸡心领黑色针织衫,外面叠加了藏蓝色风衣和深色摇粒绒外套。在Andria和Valerie看来,老先生的搭配“分层相当巧妙”。
欧阳太太的搭配则相当具有视觉冲击力。繁复的印花衬衫外搭了一件红黑色格子西装外套,下半身是一条祖母绿松紧腰裤子和粉色袜子。插在兜里的手臂露出一截手腕,上面挂着一枚金表。这跟欧阳的发色很衬——她自己把一头银发剪成了时髦的Bob头。
还有1983年移居美国的Buck Chew,今年已经96岁了。在到美国之前,他曾在澳门从事会计师工作。收藏了超过40条领带和拥有香港定制西装的Buck是Andria和Valerie不能错过的唐人街时尚风景。他有时会用鹦鹉印花领带搭配格子衬衫和灰色定制西装,有时又会用蝴蝶印花领带衬托温柔的粉色衬衫。
这些看起来步履蹒跚的中老年人,在时尚丛林里行走得虎虎生风。
Feifei惊讶于中国阿姨的这种底气,这与她生活的法国很不一样。尽管中国人想象中,法国女人是出了名的会打扮,但Feifei感觉,自己家乡的年长女性通常会选择独处,对时尚也相对保守,“其实挺无聊的”。但是“中国阿姨真的不一样。我们喜欢她们总是像一个团体一样,她们好像很幸福,因为她们每天都一起见面、一起跳舞、一起旅行,看起来,她们似乎并不需要她们的老公”。
唐人街的老人为什么如此引人注目?
Andria和Valerie认为,老人们色彩鲜亮、花色夸张的服装以及手工制作的饰品都是毫不费力就能让人眼前一亮的魔法,“那些原本不该搭配在一起的元素在他们身上冲撞,不同年代的物件也能在其中达到和谐”。
相比起年轻人把色彩搭配、质地相衬、品牌Logo奉为金科玉律,中老年人们才不想那么多。
Raquel在广州的菜市场、夜市、服装市场遇到过全身山寨名牌的人们。他们有的胸前印着“Becauselove”,灵感来自巴黎时尚品牌“Balenciaga”,四个字母的“Dior”被尽可能地再组合成“Doir”等,至于Supreme和Gucci,更是一不小心就演变为“Surprise”或是“Cucci”……
很少有阿姨知道这些Logo背后的意味,她们只是随心所欲地按照喜好把衣服穿在身上。对此,Raquel说:“她们呈现的混乱中,自有一种言之成理的和谐,且没有任何翻版。我想,这大概是对于个人主义的最好诠释了。”
Raquel认为这种随性的自由感让中国中老年人可以戴着发卷或是穿着睡衣自在散步。这在她的家乡西班牙是绝对看不到的现象。而生活在上海的Feifei也总是能看到日光穿过阳台上随风飘摇的宽大内裤倾泻而下。在法国,内裤是绝对不能如此“高调”的。颇有生活智慧的中国人告诉她们,此举是为了晒死衣物上的螨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