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如春,董琳钰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在赛义德的《东方学》中,殖民主体的话语——东方主义是一个整一性的形象身份,殖民者的权力表征身份与受殖者的被表征身份之间,有着泾渭分明的话语壁垒,要打破它是需要进行外部干预的。但在霍米·巴巴(以下简称巴巴)这里,殖民主体身份呈现出一种认同和否认交织的矛盾状态,殖民话语中的刻板印象、模拟策略、含混状态都渗透了内在的矛盾、游移与分裂,受殖者也并不是始终处于无权的状态,也可以在“间性”的协商空间中实践主动的抵抗形式;殖民者与受殖者的身份错杂,共处于一个殖民主体之中,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身份在控制与反控制中甚至可能是奇迹般地被取消。殖民者与受殖者双方都经历了一种认同立场的嬗变,它们在混杂模糊的第三空间中建构着如拉康想象界所说的相互的想象性认同。
赛义德在《东方学》中主要强调了殖民话语的整体性和殖民者与受殖者的身份对立,揭露了殖民话语对东方的等级制的表征建构。而巴巴则更致力于对殖民话语自身内部的矛盾、含混、断裂和失败的探析,并强调殖民者与受殖者双方关系的相互依存性。在这两个不同的视域里,殖民主体所呈现的身份面貌是迥然不同的。殖民者与受殖者在这些不同话语中的身份呈现虽然互有不同、且常有矛盾之处,但它们毕竟反映了同一殖民过程的不同侧面、不同维度以及不同程度。因此,如果以整体的视野综合观照这些歧异的理论话语,我们将对于殖民关系下的各方身份认同状况及不同的认同模式获得更为全面系统、复杂深入的认识。赛义德的《东方学》让我们理解殖民主体与受殖者主体在二元对立的权力等级下的身份认同的建构情况;巴巴则更能够让我们深入认识到殖民主体身份认同的内部扰乱以及被殖民主体模拟对抗身份的呈现状况。
巴巴认为殖民主义原初的本真身份是不存在的,殖民话语及其所代表的殖民主体身份的内部本来就是矛盾分裂的。这主要根源于和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巴巴首先是运用德里达的相关理论来解构殖民主体自我本质身份的设定;然后说明殖民同化政策所带来的受殖者模拟也搅扰了殖民者的身份认同;最后通过殖民话语的刻板印象的矛盾情感进一步解构殖民主体的同一身份。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主要谈前边两个部分,以厘清殖民主体内部的混杂矛盾状况。
在巴巴看来,殖民者看似自足统一的主体身份实际上是在殖民实践中经受着德里达所说的“差异的重复”状态而被延迟、分裂了。
让我们先看看德里达对于本原身份进行解构的关于“差异的重复”观念。德里达的解构理论部分是建立在索绪尔的“符号的差异性原则”理论之上的。在索绪尔看来,语言符号是由能指与所指两部分构成,前者是表示一定事物的意义和概念的语音和书面记号,后者则是所指事物的概念。能指与所指的关系起初是任意的,而后才经过人为的、约定俗成,而语言所表达的意义由语言系统内部之间的差异来决定,也即是说,声音形象的能指并不是直接表达意义概念,能指是在与其他能指的差异对比之中显示意义的。索绪尔如此将差异性原则仅仅运用于能指,而认为所指的意义是确定的,并最终认为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是一一对应的。德里达则在继承索绪尔的任意性、差异性原则的同时前进了一步,他不承认能指与所指之间一一对应的固定关系。他赞同拉康“滑动的能指”论,提出了自己的“延异”(differance)观念,认为语言符号并非固定的,而总是处于不断的空间上差异(difference)与时间上延宕(deferment)之中。“解构”的核心就是“涂抹”(erasure),就是对于原初事物加上删除号×,经过删除的事物只留下“踪迹”(trace),它标记着在场的不在场,是一个在场的不在场的记号而已,它也意味着本源已经成了一个踪迹,而踪迹已不是本源。本源已不存在,它只是在他者中不断地“分延”自己,仅仅是一种“差异的重复”。解构并不是要在推倒一个中心、一组二元对立的同时建立起另一个中心另一组二元对立,解构的目的是要摧毁二元对立背后整个形而上学体系,从而确立起一种真正的互为主体的平等、互助、互补关系,对立关系也就为一种依存共谋(complicity)关系所取代,各种力量和因素将在被“涂抹”(erasure)后的模糊的“踪迹”(trace)状态中互相指涉、相互关联,并在无尽的“延异”(differance)、“替补”(supplement)、“播撒”(dissemination)中达到无中心、无限多元的并存状态[1][2]。事物与话语是在书写的过程中、在不断涂抹、增补、延异的能指之链中显示出真理性的,真理性成了书写记号的一种功能性建构,原初之物已经消散在差异性的重复书写之中了。巴巴用“双重书写”说法对德里达的此一思想进行解释,“无论在什么时候,如果有一种书写行动既打上了记号,又反过来在自己的记号上用一种难以决定的笔触进行涂抹,那么这种双重标记就忘记了真理的确当性或者说真理的权威性:不能说这种行动推翻了真理的权威性,毋宁说书写行动在自己的游戏中把真理的权威性与确当性刻写成了书写的一种功能或者一个部分。一旦作为一个事件,这种混乱就不发生或者还不曾发生。它不是占据了一个简单的空间。它不是发生在书写行动中,正是这种错位在(被)书写。”[3]108
依循德里达的理路,对于殖民者原初的身份认同问题,巴巴论道:“殖民主义在场总是矛盾含混的,在它作为本原的、权威的外表与它重复的、差异的发声(articulation)之间,总是分裂的。它是一个在发声行为之内产生的分裂。这个发声行为是作为对于两个不成比例的地点的殖民主义话语和权力的一个特殊的殖民接合。一个是作为历史性、主人、模拟的榜样的殖民场景;另一个则是作为杂交扭曲、扰乱、幻想、心理防御、开放文本的他者的场景。这样一个对于差异的显现生产了一个权威的模式。这种权威的模式与其说是敌对的不如说是矛盾的。这种权威模式偏见的效果可以在那些种族主义刻板印象的分裂的主体上看到——像猿一样的非洲人,像女人一样的亚洲男人——这种刻板印象爱恨交加地把身份固定为对于差异的幻想。要认识这种殖民主义存在的延异,就是认识殖民主义文本占据一个双重刻写的空间,这被德里达神圣化——不,是空心化。”[3]107
由此可见,殖民者自我设定的本原的、稳定的、本质的、纯粹的、永恒不变的、完整自足的身份也是不存在的,殖民话语的文本权威不可能在宗主国内部独自确立,而必须是要在对殖民地的冲突、对立、征服、占有、播撒、延异中得以凸显。而一旦宗主国文化进入殖民地,在殖民地的宗主国文化已经不是宗主国的原文化,前者既是对于后者的重复,又是在与殖民他者的当地文化的对比、并置与转译的差异中确立意义的。宗主国文化的殖民地征服与旅行过程就是一个宗主国文化的原初身份被他者介入、自身不断被他者化延迟的“差异的重复”的不稳定过程。殖民者在殖民者与受殖者之间的本质性身份的话语分割、认识法则及其原初身份的自恋和妄想症(paranoia)都遭到了殖民话语内部差异性、矛盾性的延搁。殖民话语被不断地重复,也不停地被区分,由此就不尽地被混杂化。“法律的老谋深算的语言刻写了一种更为矛盾(ambivalent)的权威文本。因为恰恰是在有关英国性的法令和地球上黑暗而不服管教的空间的进攻之间,通过一种重复的行为,殖民主义文本才不确定地出现了……在这些殖民主义的权力话语中,英国或英语(English)不能够被表征为一个完整自足(plentitudinous)的存在;English取决于它的延迟性(belatedness)。作为一个权威的能指,英语书只有在殖民主义差异(不管是种族的还是文化的)的创伤性一幕将权力之眼送回到更早的、古代的形象或身份之后,才能确认其意义。然而悖论的是,这样的一个形象却既不能是‘原初的’——因为它是靠重复来建构的,也不能是‘一致的’(identical)——因为它是靠差异来界定的。”[3]107殖民主义权威的表征更多是依靠殖民者身份的作为一个差异性符号的生产性,而不是依靠其身份的普遍性符号,也不能靠着回归古代原初的文化符号,因此在一个殖民权威的声明的呈现过程里,有的只是“在欲望和现实之间、在永恒和记忆之间的一个空间……一个与中心永远无关的中介”(德里达语)[3]108。而在殖民话语差异化的变形过程中,让殖民者爱恨交加的矛盾状态也就产生了,“在统治话语的认识法则中产生的是一种矛盾的效果。当这些支配话语把文化差异的符号接合起来,并且在殖民权力的服从关系(等级制、规范化、边缘化)中来重新暗示文化差异的符号的时候,这种爱恨交加的矛盾效果就产生了。”[3]110它就是一种徘徊在本源与移位、规训与欲望、模拟与重复之间的爱恨交加的矛盾情感。
殖民主体在它刻意营造的对于受殖者的刻板印象的话语建构中也呈现出爱恨交加的矛盾情感。
所谓“刻板印象”(stereotype,又译为“类型”、“模型”),就是指殖民者对于被殖民者形象特征的固定化、刻板化的一整套想象性的话语建构。刻板印象所生产的符号世界大不同于客观现实世界。刻板印象总是倾向于把活生生的对象看作是一种固定不变的客体,这种客体化的形象符号于是成为某种清晰可感的“他者”,固化和对象化的殖民他者往往使刻板印象轻易地发生作用。霍米·巴巴曾指出:“‘殖民话语’所起的作用就是它既指明了但却又否认种族、文化和历史上的差异……它的策略的权威性来源于有关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知识,这种知识是事先以刻板印象并且对立的形式设定好的。”[4]219
对于“刻板印象”,赛义德曾经认为,西方的东方学研究是一种典型的机构化知识,它系统地生产出关于东方与东方人的刻板印象,为殖民统治提供了合法性。赛义德强调了东方主义话语对于东方的权力化表征,但巴巴指出,东方主义表征的霸权只是表面上的,它试图将其将权力表述为一种同质化的、霸权性的整体,但内在却隐藏着很多缺陷与罅隙,殖民主体对于他者的表征建构决非直截了当或天衣无缝的,殖民主体话语的这种缺陷特别是在远离西方本土来到殖民地时就越发显著。无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在政治、伦理上存在着多大的权力不平衡和不平等,总是有着某种策略上的模糊性与矛盾状态镶嵌于权威结构之中,而受压迫者则可以通过运用权威结构的这些断裂、矛盾实施并增强自己的反抗能力,而不是进一步加强殖民者的权威结构[5]183-199。这甚至可以使得殖民主体的权威话语陷于一种不可预测的失声(disarticulated)状态:“通过同时占据两个位置……被非人化的、移位的殖民主体可以变成一个不可测度的目标,在非常实际的意义上,很难定位。权威的要求不能统合其信息,也不能简单地认同其主体”[6]xxii。
里拉·甘地也认为赛义德没有注意涵盖被殖民主体的经验,因此只是指出了刻板印象生产功能的一个维度,忽略了“刻板印象具有多重的作用”,刻板印象既有可能被民族主义者作为反抗殖民统治的武器(1)就像后殖民理论家福克斯和查特吉的研究表明的那样,印度的民族主义者就将东方刻板印象肯定化为自己本真性的文化认同以作为反抗西方文化的工具。具体请参见帕尔塔·查特吉《民族主义思想与殖民地世界:一种衍生的话语?》,范慕尤、杨曦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也有可能被本土精英反过来用作压迫民族疆界内的少数、边缘人群[7]78-80。而赛义德也没有注意东方学话语内部的差异性,这在客观上导致了对于刻板印象的颠倒性的强化。
与《东方学》不同,巴巴从不像赛义德那样强调宗主国对于受殖者他者身份的单方面的强力界定(2)赛义德也在《东方学》中提及过,西方人对东方的态度中存在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既否定又肯定的矛盾困惑的心理态度,“东方就在西方对熟悉的东西的轻蔑和对新异的东西既兴奋又害怕——或者说恐惧——这两种状态之间摇摆不定。”(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74页。)巴巴的混杂性理论则是对于这种观念的全面继承发展。。但他也没有赋予受殖者以“颠覆刻板印象”的更为积极的形象,他把这个形象的发掘归于独立后某些“文化民族主义者”批评要承担的任务。[8]150巴巴竭力要发掘出殖民心理关系的矛盾性和复杂性,他并不把刻板印象体系解释成殖民者表现统治权力进行稳定“凝视”的证据。刻板印象依赖于固定观念,而且须要被一再重复和确认,表面上,刻板印象广为人知,好像已经得到了确立,但实际上,它表明了殖民者心理中的一种缺失,因为刻板印象“要求通过知道他不是什么的方式来自我认同时又在暗中毁了自己,由于他的身份部分地还要依靠与身份构成(尤其是“狡猾的东方人”或“不值得信任的仆人”)中暗中与之对抗的他者的关系来决定”。[8]150-151
刻板印象话语建构的目的是殖民者试图把殖民主体(colonial subject,又译“殖民臣属”)固定化,以便完全彻底地了解并控制他,因为对对象客体的知识把握就意味着为进一步的实际控制准备了条件。殖民者建构刻板印象就是要达到全部掌控受殖者的目的。但巴巴认为这里存在着一个悖论:表面上,刻板印象包含着关于受殖者的全部知识,但殖民者却焦虑不安地不断重复那些刻板印象,后者明白显示了殖民者的深深的不确定感觉。由此,人们就不难看到为什么殖民者一再重复着“愚蠢的爱尔兰人”、“狡猾的亚洲人”、性感的黑人男性笑话等等说词,殖民者想要在这些永远重复循环的说词中获得稳定性的欲望表明了自己的脆弱,这还可以从刻板印象的话语特征得到说明。
刻板印象具有两个特征:重复和夸张。如果说对于刻板印象的重复来自于殖民者的恐惧心理,那么,刻板印象的夸大其词则源自于殖民者对于受殖者的羡慕。拉康认为,自我是欠缺的,我是我所不是之物,自我要获得身份认同须要通过他者的镜像,殖民者也是如此,殖民自我的欠缺渴望通过许诺拥有全部的他者来补全,因此,殖民者希望实现对于殖民他者的想象性占有。正是这样的心理导致了殖民者常常夸大他自己所缺乏的而为受殖者所拥有的特征,如夸大黑人运动员出色的运动才能和苏格兰人的酒量和富有侵略性的性格。这导致了刻板印象意指链的结合也颇为矛盾,它既联系又分裂,既行使多重功能又有悖于常情常理,常常是多种矛盾悖反的因素被绞合在刻板印象中,种族主义者在对待黑人的态度就是如此:“黑人既是野蛮人(嗜血成性的)又是最顺从、最值得尊重的劳动者(食物的种植者);他既是荒淫无度的性欲的化身,又如孩童般天真;他既是神秘的、原始的、纯朴的,又是最世故最老练的骗子、社会力量的操纵者”[4]230,这就像赛义德笔下的西方人眼中的阿拉伯人一样般矛盾多变。这些形象的每一次表现都是一种分裂,或者是在一个时间段里的分裂,或者是在历史、文化和种族不同领域的面貌的分裂呈现,而且这些分裂呈现处于“着魔似的”不断往来重复之中。但殖民者对于这些明显分裂性的刻板幻想不但不加以掩盖,而且变本加厉地予以张扬。原来殖民者倚靠着一种他们自以为行之有效的历史目的论,这种目的论认为,在一定的殖民统治条件下,当地的被殖民者是可以有所进化的;同时,这种进化又是有限的,因为殖民者通过分裂差异的刻板印象,显示出被殖民者永不可进化的劣根性,这就否认了被殖民者自治、独立并最终达到西方模式的能力,从而合法化了殖民者权威、巩固了其权力的神圣性,刻板印象由此成为殖民者统治的重要工具。因此,“殖民幻想是对差别和自由的突现性持续不断的戏剧化——差别和自由成为了一个不断被否认的历史的开端。这种否认是对被种族主义的恋物者利用的,作为统治形式合法性的殖民话语的一种明确表达出来的需求。”(同上)
如果刻板印象显示了被殖民者是有限进化的,能够证明其统治的合法性,显示出殖民他者是退化的,那么自然就由此证明了殖民者优越与统治的合理性。但是,刻板印象的建构又使得殖民者也不愿被殖民者大幅地退化,因为这样的话,殖民他者实际上就溢出了刻板印象的模式范围之外了,这是不利于殖民者的全面掌控的。于是,殖民者要急切地阻止受殖民的退化,以使后者保持可以施以权力控制的固定化的身位。殖民者试图通过固定的刻板印象的话语生产以获得一个稳定安全的认同依据,但实际上,由于刻板印象粗糙的定型化与实际复杂的被殖民者之间有不小的差距,因此,刻板印象不时地被误读,甚至是以相反的方式被解读,殖民者的认同点受到了干扰。巴巴认为正是由于掩盖了内在复杂的矛盾的认同心理过程,刻板印象才得以被殖民者刻意塑造成消极、统一的形式。而受殖者恰恰可以以此为突破口,干扰并改变刻板印象本身。“刻板印象是一种复杂、含混而又矛盾的表征模式,它既肯定又焦虑,它不仅要求我们扩展我们的批评和政治目标(指反殖民目标——引着注),而且要求我们改变分析目标本身”[3]70。
巴巴还引用弗洛伊德“恋物癖”的相关理论来说明殖民刻板印象所起的功能。因为,刻板印象不仅有着拜物教以“物神”代替真实对象的转喻结构,而且它还有着像后者一样的包含冲突的爱恨交织的情感模式。
“恋物癖”(fetishism,又称“拜物教”)指把异性穿戴使用过的无生命的物品或异性身上的与性目的无关的非性感部位作为对象以引起性兴奋的性变态心理与行为。弗洛伊德曾在《性学三论》中专门讲到“恋物癖”,弗洛伊德认为“恋物癖”的“性对象被其他的东西所替代,虽然它与性对象有关,但并不适于性目的”,而这些“性对象的替代物通常为与性目的无关的身体部位(脚或头发),或与某人有关及某人性之偏爱者(如衣服或内衣)”,而这些替代品很像原始人的崇拜物,原始人相信神灵就在这些崇拜物之中。而且,有些崇拜物之替代性对象,“是由思想的象征性联想造成的”,“恋物癖”在只有当“对崇拜物的追求超越了对性对象的执着并替代了正常目的,或者崇拜物与某人产生了分离并变成了性对象”时,病态现象才会出现[9]18-20。恋物癖属于一种性心理障碍,其特点是通过对性的标志物,而不是正常性爱本身获得性满足。因此,恋物癖者迷恋性行为的手段(多集中在女性的内衣、内裤、乳罩、头巾、衣服或异性的头发、手、足、臀部等部位)超过、取代了正常性爱的对象——异性本身或异性的性器官,手段取代了目的获得了主导的地位。弗洛伊德认为“恋物癖”多发生在男人身上,其根源在男孩那里就已形成。男孩最初向母亲的认同后来受到阉割威胁,缺乏阴茎的母亲则加强了这种阉割威胁,他必须转移对母亲的情感,而臣服于代表阳具权力和象征秩序的父亲,这样他就必须经历俄底浦斯情结,向父亲效忠,并最终实现社会化。而要达成这一点,就要为母亲的形象补充一个物神(fetish),它代表着失落的阳具,由此,一个“男性化”但还是女性的女人形象被建构起来,曾经由女人所代表的阉割威胁也因此缓解或被“否认”(3)参见拉康对弗洛伊德“恋物癖”精神分析理论的解读Peter Brooker, A Concise Glossary of Cultural Theory.London: Arnold.1999 ,p.83。。
巴巴将恋物癖的概念用来理解种族歧视的刻板印象[3]73-75,在刻板印象中,殖民者所焦虑关切的并非男孩眼中他者(母亲)的缺乏阴茎,而是种族或族群上的他者缺乏相同的肤色。就像恋物执著于一个物体,刻板印象的“简化再现并不仅仅是给定真实的虚假表征”,而是“一种拘限于固定形式的表征”[3]75;而且“拜物教总是在对整体性/相似性作原始的肯定……与和缺失、差异相联的忧虑之间的一种运作或摇摆”,跟拜物教对于对象的既爱恋又恐惧的交织情感相似,刻板印象表征着殖民者对于受殖者也是爱恨掺杂的。殖民者通过建构刻板印象而把受殖者客体化,赋予后者物性特征,由此大大减少了殖民者的恐惧与焦虑,而与此同时,刻板印象则变成了一个偶像(物神),这个偶像实际上是无视受殖者丰富的个性特征而整体化地被建立起来的,“偶像崇拜永远是一种游戏,或者说,它是在对整体性或相似性的古老肯定和由差异与缺乏所带来的焦虑之间徘徊不定。”[10]74刻板印象还发挥了福柯式的规训与惩戒的功能。但这个功能 “也会被幻想和困惑、爱和恨所破坏,然后被迫在荒谬陈旧属性的领域中,在忠诚又狡猾、既服从又奸诈、既文雅又好斗的领域中找到某些解决方案。”[11]136刻板印象在殖民者身上既生产了权力与快乐,也显示出了焦虑与自卫意识。总之,刻板印象是“殖民者话语中主体化过程的第一要义”。
殖民者主体身份的不稳定性还进一步受到受殖者的“模拟”(mimicry,又译为模仿、仿真、仿拟、戏仿、戏拟、戏谑、学舌、拟仿、翻易等)的扰乱,这就是殖民身份的模拟搅扰。篇幅所限,这需要在另一篇专文中探讨了。
虽然巴巴关于殖民者与受殖者之间身份认同话语不乏真知灼见,也发掘出二者之间的复杂、细微的互动关系,深化了人们对于殖民话语的认识,但他又过犹不及地夸大了殖民话语的矛盾含混对于殖民统治及其身份认同的搅扰作用,并高估了受殖者的后结构式的微观抵制的功能,甚至将其抬高到可以摧毁殖民统治结构的高度。总起来看,巴巴的后殖民解构性微观叙事既成就了它的复杂与深刻,也凸显了其琐碎、单薄、重复与罗嗦的话语毛病。相应地,巴巴式含混认同充其量只是真正二元对立式的殖民关系中的一个边缘地带而已,不管是殖民者的认同混杂还是受殖者的认同搅扰都难以根本改变统治与被统治、强势与弱势的真实殖民关系。而且,巴巴的这些认识暗含着不管受殖者是否主动反抗、殖民关系终将被打破的预设,这自然会引发巨大的争议,因为殖民者满可以无视殖民话语的内在矛盾,照样毫发无损地进行殖民统治、并稳定地(即使有些许干扰)维持其自我身份认同,受殖者的纯粹的微观反抗并不足以推翻殖民关系的整体结构。殖民权力结构的颠覆固然需要混杂式的微观抗争与话语内爆,但更需要二元对立式的抵抗策略与反叛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