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伟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珠海), 广东 珠海 519082)
吴承学先生认为:“‘体’原本是指人全身的总称,在古代文论的术语中,可以指文体风格(各种文体由于表现对象、表现方式的不同,在总体上呈现出来的不同风貌)、作家的艺术风格(由于作家创作个性不同而呈现的不同的艺术风格),可用于指称时代风格。”[1]155“各种文体经过长期的历史发展,已形成自己相对独立和稳定的艺术特征和总体风貌,古人称之为‘体’、‘体制’、‘体格’等。”[1]133古代诗论家看重文章体制,自刘向《别录》、刘歆《七略》、班固《汉书·艺文志》开始,辨体之风绵延不绝。《沧浪诗话·诗体》从文类、时代风格、个人风格等角度对自有诗歌以来的诸多诗歌体裁进行了梳理,体现出以推原汉魏,以盛唐为法的诗学观念。对于该篇的评价,学术史上褒贬不一。持肯定态度者认为其“包括万有,牢笼百象,诚论诗者之星宿海矣”[注]王玮庆《沧浪诗话补注自序》云:“尤爱诗体一则,谓其包括万有,牢笼百象,诚论诗者之星宿海矣。”[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76页。。持否定态度者认为“其书盖笨伯一己之私言,自家以之为用功之阶梯,若必强人就我,则大谬矣”[注]钱振煌《谪星说诗》则持否定态度:“分别体制音调局法不遗余力。其书盖笨伯一己之私言,自家以之为用功之阶梯,若必强人就我,则大谬矣。”[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第137页。;“观其《诗体》一篇,于诸家体制浑然不知”[注]冯班《严氏纠謬》云:“沧浪一生学问最得意处,是分诸体制。观其《诗体》一篇,于诸家体制浑然不知。[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第285页。。不过,即便对严羽辨体观持否定态度者也承认严羽于诗体是下了大工夫的。然而,在严羽的诗学体系中,其用功最足、最得意之辨体观,相比于以禅喻诗、妙悟等受到的关注度并不算高。本文将《诗体》置于《沧浪诗话》的整体语境中探讨严羽辨体的缘由,以增进对其诗学观及形成原因的理解。
宋代是一个主张文体革新的时代。以词而论,李清照《词论》指出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2]256。周裕锴认为:“李清照批评以诗为词的观点在词学发展史上显得保守,但她对词‘别是一家’的确认,揭示出词这一体裁所包含的、而诗无法具有的独特的审美价值,这对提高词的地位是有积极意义的。”[2]256李清照提出词“别是一家”目的是为了强调保持词体的纯洁性;以诗而论,严羽为了摒除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习气,提出别材、别趣之说,强调诗歌“吟咏性情”的本质属性,希望通过回到唐诗的传统以维护诗体的纯净性。
《四库馆全书总目提要》云:“要其时宋代之诗,竞涉论宗,又四灵之派方盛,世皆以晚唐相高,故为此一家之言,以救一时之弊。”[3]282“竞涉论宗”指出宋代“以文为诗”乃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诗与文的区别在于“文的实用性较强,适用于叙述、说理、议论,范围较广,而诗则偏重抒情。所谓文以载道,诗以缘情。在形式上文更为自由、流畅、平易,而诗仍受句式、押韵的限制,诗体重含蓄、凝练、典雅”[1]143。议论则本来是“文”的重要属性。以文为诗不始于宋朝,宋人以议论为诗,是从中唐人那里学来的。宋人将议论引入诗中,成为其重要的写作技法。刘攽《中山诗话》载:“欧公亦不甚喜杜诗,谓韩吏部绝伦。”[4]288欧阳修所推崇的韩吏部(韩愈)是以文为诗的典范,“以其所擅长和推崇的散体古文的气格、章法、字句融入古诗之中,使其骨气端翔、气韵高古。”[1]143
以文为诗是宋人对诗歌体式的革新。“宋诗之所以有自己的风神面目,不沿袭唐人的格调气象,和以文为诗有密切的关系。以文为诗,故宋诗重理致、尚深刻、求平淡、崇学力。由于宋人自觉而独特的美学追求,使宋诗格调与唐诗之风韵迥异。”[1]143以文为诗为宋诗开创了一片新的天地,但《沧浪诗话》创作时江西诗派已经处于末流。严羽指出:“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3]26“近代诸公”具体是指黄庭坚、苏轼等人。他们是宋诗美学趣味的关键转折点,其主要不同之处在于“自出己意”,不符合严羽“合于古人之诗”的标准。“夫岂不工”客观地指出宋诗有独特的审美价值,但仍然存在不少问题。《诗法》篇曰:“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3]114“押韵不必有出处,用字不必拘来历。”[3]116此“四不必”正是针对江西派的弊病尤其是其末流的弊病而发。“须是本色,须是当行。”[3]111则明确指出诗歌应保持文体的纯洁性,不可破坏诗歌的体制。
严羽指出:“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3]26他认为诗歌并非不能讲“理”,而是要考虑“诗”这种文体本身的特点,保持其含蓄、典雅、凝练的特点。严羽提出别材、别趣说是为了强调诗歌“吟咏性情”的本质属性,与载道之文相对。周裕锴认为:“‘别材’是诗人的禀赋,但并非天生具有,而是来源于‘熟参’大量风格不同的诗篇后的‘自然悟入’,这是一种深刻领悟到诗的最本质审美特征的艺术直觉。……‘别趣’就是‘兴趣’,它是诗所特有的审美趣味,诗所用的表达方式是暗示(suggest)而非叙述(state),因而它获得的美学效果是含蓄的而非显露的,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一样无法用理性抽绎剖析,如水中之月、镜中之像一样既隐约又鲜明,既真实又虚幻。……严羽对诗的艺术特制的辨析,其意义不仅仅在于廓清了诗与文之间的界限,或者发现诗与散文在语言形式上的差异,而更在于揭示出诗心灵性与学问智性的区别,或曰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区别;揭示出诗所特具的超越语言局限的艺术魅力。他对‘近代诸公’(苏、黄等人)的批评,正是维护诗的审美价值的体现。由于他始终以‘别材别趣’来衡量诗,所以他对苏黄的批评能击中要害。”[2]259-260严羽强调将“理”与“意兴”结合起来,他认为好的诗歌是符合古典美学趣味的,即富有形象性有“意兴”的诗歌,即所谓诗人之诗;而宋诗富于逻辑性、学理性,即所谓学者之诗。单纯的学者之诗是对诗体的破坏,不符合他的美学趣味。他的最高理想是学汉魏盛唐,将形象与逻辑有机结合起来。
“以才学为诗”同样是宋人的创新,钱钟书指出:“把末流当作本源的风气仿佛是宋人里的流行性感冒。嫌孟浩然‘无材料’的苏轼有这种倾向,把‘古人好对偶用尽’的陆游更有这种倾向;不但西昆体害这个毛病,江西派也害这个毛病,而且反对江西派的‘四灵’竟传染着同样的毛病。他们给这种习气的定义是‘资书以为诗’。后人的直率解释是‘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宋代诗人的现实感虽然没有完全沉没在文字海里,但是有时也已经像李逵假洑水,探头探脑地挣扎。”严羽在《诗法》篇强调“最忌古董,最忌趁贴”[3]121,即是对刻意苦吟“资书以为诗”之风的反拨。四灵所学的中晚唐诗乃所谓“乱世之音”、“亡国之音”,虽小结裹处亦有所突破,但格局低下,如虫吟草间,非诗之正体,因而严羽对之不遗余力地加以反对。
遗憾的是,严羽看到四灵末流模仿晚唐带来的弊端,发现并指出了宋诗的问题,但他还不能跳脱出学古之风的局限性,而盛唐诗对他无疑有很大的吸引力,所以师法盛唐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药方。潘德舆谓:“严羽《沧浪诗话》,能于苏、黄大名之余,破除宋诗局面,亦一时杰出之士,思挽回风气者。”[3]6此论较为公允。
《沧浪诗话·诗辨》自述其创作初衷:“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3]27“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中的“体”字非常关键。文体正变之说,最早源于《诗大序》:“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5]1严羽认为:“汉魏晋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3]11-12所谓第一义,即汉魏晋盛唐之诗,可视为“正”;第二义、声闻辟支果,即中晚唐之诗,可视为“变”。严羽认为众人对于何为唐诗之“正体”有所不明,未学到唐诗之正宗。他提出以盛唐为法,主张以正体矫正变体,就是改变时人崇尚中晚唐之习,纠正时人学诗以中晚唐诗为尚之弊。
严羽云:“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3]27从国初王禹偁学白居易,到四灵江湖派学晚唐贾岛姚合,学习中晚唐的风气是从上而下得以贯穿的。先是上流社会的文人圈对某些中晚唐诗人的特别推崇,通过诗歌唱和,使得其诗歌美学得以流行,然后渐渐浸染到中下层文人圈,从而使得整个社会对中晚唐诗形成推崇与模仿的风气。
严羽对盛唐诗的推崇与整个时代对中晚唐诗人的推崇的审美趣味背道而驰。宇文所安指出:“在《沧浪诗话》中,严羽创立了一种以盛唐诗为永恒标准的模式。他随后注意到他同时代的一些诗人所参照的唐代模式不是取自盛唐而是取自中晚唐。这批南宋诗人与批评家的兴趣中心是律诗那些过分讲究的技巧。他们的影响可以在周弼的《三体诗》中看出。”[6]466赤井益久亦指出:“宋元时代大概有重视中晚唐的倾向,如宋初流行的‘白体’、模拟李商隐的词藻和重视典故的杨亿、刘筠、钱惟演等的‘西昆体’、还有南宋末推重贾岛、姚合等的‘清苦’诗风的赵师秀、翁卷等的‘永嘉四灵’等就是其例。南宋严羽的《沧浪诗话》主张以盛唐为法,是对上面那种重视中晚唐趋势的反正。针对埋头于苦吟或雕琢诗句的倾向,严羽以诗禅相通为依据,主张‘兴妙’、‘气象浑厚’。他的这种独特性诗应该得到认可的吧。[7]6这两位研究者都指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对中晚唐诗人的推崇将导致宋代诗人和批评家重点关注“律诗那些过分讲究的技巧”,使得诗人在创作时“埋头苦吟”“雕琢词句”,这对于诗道的发展显然是不利的。从宋人的诗话中我们也可看出时人崇尚中晚唐的趋向。《蔡宽夫诗话》云:“国初沿袭五代之际,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故王黄州主盟一时。祥符、天禧之间,杨文公、刘中山、钱思公专喜李义山,故昆体之作翕然一变。”[3]30《六一诗话》透露了西昆体盛行时其余唐人诗集备受冷落的情形:“陈舍人从易,当时文方盛之际,独以醇儒古学见称,其诗多类白乐天。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西昆体。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8]266
严羽推崇盛唐与其余诗人推崇中晚唐,粗看起来,都是从古人那里“偷窃”,只是所偷的人家不同而已。严羽在熟参盛唐诗以了解其作法的标准、原理之外,更注重从精神上领悟盛唐诗的妙处。《诗法》篇云:“须参活句,勿参死句。”钱钟书《谈艺录》云:“禅宗当机煞活者,首在不执著文字,句不停意,用不停机。古人说诗,有曰不以词害意、而须以意逆之者,有曰诗无达诂者,有曰文外独绝者,有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者,不脱而亦不黏,与禅家之参活句,何尝无相类处。”[3]125严羽认为盛唐诗人“惟在兴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3]26。盛唐诗人为“活句”之典范,李白杜甫则达到了入神的境界:“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诗辨》第三)[3]8尽管如此,他并不顶礼膜拜,而是客观审慎地指出太白之弊病:“观太白诗,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诗评》二十五)[3]173这是他对学诗者的提醒,也充分反映了他富于批判性的理论风格。由此可见,严羽对盛唐诗尤其是李白、杜甫的推崇不仅是个人的诗学取向问题,而是基于学诗者的立场对盛唐诗予以恰如其分的评价。也正由于他的推崇,确立了盛唐诗在后世不可撼动的地位。
《诗体》篇设“以时而论”与“以人而论”两节。“以时而论”虽标明诗源于《诗经》,变为离骚,但于诸言之始则并不从溯源自诗骚传统,而是从汉代开始追溯:“《诗体》第一:《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五言起语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对此,郭绍虞的解释是:“严氏所举诗体诸言之始,悉本《文章缘起》,且就通篇而言,与言单句者有别。”[3]52
《诗体》第二条“以时而论”,自汉末开始,首标建安体,一直到江西宗派体。《诗体》第五条例举了诸多汉以前的诗体。他“以时而论”不将诗歌的源头上推至先秦时期,可能是其刻意与文人儒者保持距离之举。(按照宇文所安的说法,“《沧浪诗话》是反儒学的诗学。”[6]435)严羽云:“本意但欲说诗得透彻,初无意于为文,其合于文人儒者之言与否,不问也。”[3]251
严羽充分肯定楚词“吟咏性情”的本质属性,但从辨体的角度来看,严羽的复古并非从《楚词》开始,而是从汉魏晋开始。结合《诗辨》篇来看,他对于汉魏晋诗的认同度相较于先秦诗体显然更高。“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3]11-12严羽虽然推崇盛唐,但在他的眼里,汉魏晋之诗比盛唐诗的地位更高一层。《诗辨》第五明确指出其学诗的源头是汉魏:“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3]27这是一种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非正统、非典型的诗史观。宇文所安认为“严羽建立了‘诗歌课程’这样一个观念:学诗从此有了一个严格规定,它以文学史为基础,并且直接承袭了经学的学习模式”[6]430。严羽所树立的文学史虽标明始于《风》《雅》《颂》,但成熟的诗是以汉代为开端的,是被掐了头的文学史。不过,相比于埋头学习中晚唐的宋人而言,他的文学史观已经向前推进很多了。
严羽将诗体分为“以时”和“以人”两大类,但并不是绝对的分类标准。钱振煌《谪星说诗》卷一云:“严沧浪《诗辨》、《诗法》,拘滞不化,得未曾有。其谨守门户也,一若自在一步,便为放纵;其分界时代也,一若进退一日,便有高下。”[3]137此言过于绝对。严羽确实对唐诗的不同阶段有所评骘,但这仅仅是就整体的时代风格(即所谓体制)而言,具体到个别诗人,在批评上留有较大的弹性空间。如“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诗辨》第四)[3]12他将中唐诗直接划入第二义,貌似毫无转圜余地,实则不然。他指出大历诗既有可入盛唐者,亦有可入晚唐者,大历之后亦有造诣颇深的诗人。严羽所谓盛唐、晚唐并非以时间为绝对的分界标准,而是从风格上有一个较为统一的风格(“论其大概”),遂以时代作为命名的标准。就个人而言,虽处第二义诗之时代,亦有杰出之诗人,他的处理方法是在《诗评》篇中做个案分析。这就是评诗与评史的不同之处。史的评价着眼于全局,考虑的是整体的时代风气与诗歌风貌,评诗就可以具体到不同的诗人,兼顾特殊性。郭绍虞指出:“王楷苏《骚坛八略》有《体裁略》,既录沧浪之说于前,复论自南宋迄明诸体,亦分以时以人两大类,其失亦与沧浪相近。(李其彭《诗体举例》亦本严说。)”[3]68由此可知,严羽的《诗体》篇以时以人的分类法具有典范性意义,沾溉学林,非止一时而已。
严羽认为宋诗不如唐诗,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考虑。
从制度层面而言,严羽认为唐代科举以诗取士,宋代以策论取士,由于缺乏激励机制,故宋诗不如唐诗。《诗评》第八“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3]147严羽认为科举是刺激诗歌发展的重要因素,科举以诗取士客观上刺激了士人钻研做诗的法门,因而多专门之学。诗人对于“学”的重视,导致唐诗胜于宋诗。
从诗歌层面而言,严羽认为唐诗有诸多优于宋诗之处。譬如气象:“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3]144郭绍虞指出,此条分唐界宋,开创了扬唐抑宋的先河,对明七子“诗必盛唐”的主张的提出影响深远。[3]145在语言风格上,严羽谓“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诗评》第五)[3]140。“粗”与“拙”皆不出自严羽所定九品(《诗辨》:“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3]7),严羽欣赏的是似粗非粗、似拙非拙的美学风格。宋人作诗,往往刻意求工,不够自然。严羽云“最忌趁贴”,“趁贴云者当即过度刻画过求贴切之意。”[3]122张戒认为杜甫之“粗俗”,实际上就是“高古”。《岁寒堂诗话》云:“世徒见子美诗多粗俗,不知粗俗语在诗句中最难,非粗俗,乃高古之极也。自曹、刘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近世苏、黄亦喜用俗语,然时用之亦颇安排勉强,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10]450-451张戒认为即便苏、黄学杜甫之似粗、似拙,也往往有费力安排之嫌,不如杜甫之自然流出。严羽云:“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诗评》第三)[3]141所谓“是一样”,即一种与众不同的语言风格。严羽发现了同一种诗歌类型唐宋人风格上的差异之处,尤其是杰出诗人如杜甫、韩愈与唐人之区别;王安石与宋人之区别。此处虽未明确显示出唐宋人作诗水准的高低评判,但也说明严羽对于风格差异的敏感度是非常高的。
就诗人层面而言,《诗体》“以人而论”条中,严羽提到宋人与唐人之间的关系。如“后山本学杜,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则本其自体耳。”(后山体)“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王荆公体)“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于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也。”(杨诚斋体)[3]59这几人的共通之处在于其作诗经历或诗歌水平皆与唐人有关,但仅似而不全,本其自体;或与唐人尚有一关之远;或仅将唐人(包括杜甫)作为济河之筏,过河之后,舍筏登岸,抛弃唐人体制而自创新体。尤其是后山体与杨诚斋体,表明了宋人对于唐人的态度:他们并未在唐人面前止步不前,而是根据自身的特点,在唐诗的基础上进行创新。不过严羽在复古思想的影响下,对于此种创新并不予以肯定,而是抱着此类诗终非古人之诗的轻视感,态度比较保留。
笔者认为,严羽对于本朝诗的“本色”之处认识不足或评价不高,实际上末世心态的产物,体现出对宋朝文化自信力不足。《诗法》第十九云:“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于古人之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3]138严羽相信宋人学唐的最高境界也不过是达到唐人的地步,超越唐人则是他所不敢向往的。这充分反映了文化自信力的缺失。虽然整个宋代的文化都有复古的风气,但毕竟在文化中兴时期,黄庭坚、苏轼等人都曾开创出别具一格的诗歌,自成一家。程千帆指出:“《易·系下》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文章之事,亦若是焉。知进化退化之说皆仅得其一端,然后可语于通变矣。所谓文章通变者,内则系乎情志,外则系乎体裁。老庄告退,山水方兹,此通变之系乎情志者也。六义附庸,蔚为大国,此通变之系乎体裁者也。……故文章之道,与时递变,惟有异同可指,难以优劣为言,此文学与时代关系之通例,虽百世可知也。”[11]72-73持此通变的文学史观,则可意识到宋代苏黄等人的诗学革新乃是在唐诗之外别出机杼之作。但严羽对于宋代诗歌的创新持保留态度。宋代诗人在大判断上虽然仍落在中晚唐诗人的势力圈里,但在小结裹上对唐诗是有所突破的。钱钟书指出:“宋人能够把唐人修筑的道路延长了,疏凿的河流加深了,可是不曾冒险去开荒,没有去发现新天地。用宋代诗学批评的术语来说,宋代诗歌作者在诗歌的‘小结裹’方面有很多发明和成功的尝试,譬如某一个意思比唐人写得透彻,某一个字眼或句法从唐人那里来而比他们工稳,然而在‘大判断’或艺术的整个方向上没有什么特著的转变,风格和意境虽不寄生在杜甫、韩愈、白居易或贾岛、姚合等人的身上,总多多少少落在他们的势力圈里。”[12]11在国力式微之时,文化的自信力在逐渐丧失,审美日趋纤弱。严羽试图以盛唐之诗矫正时弊,但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诗辨》篇指出:“学其上,仅得其中。”[3]1宇文所安认为,“严羽并没有向我们承认,只要通过正统的诗歌学习课程,我们就能成为李白或杜甫;他的意思不过是说,通过这番学习,我们就不至于成为丢人的水平最糟的诗人了,我们只能把堕落控制到一定范围之内。我们一直努力奋斗,力图做得更好一点;但我们的盛唐老师——正是他们的卓越使我们得以学习和提高——是我们永远不可企及的。这是一个极其忧郁和悲观的开头,无论这部作品多么勇敢无畏、振振有词。”[6]436
晚宋时期国家实力削弱,而诗坛弥漫着学习晚唐的习气。晚唐已是末世,文化上呈现衰杀气象。盛唐诗体制齐全、诗法精工,气象阔大,充满了文化自信,所以严羽对其倍加推崇:“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诗评》二十七)[3]32-33他提出以盛唐为法,主张以正体矫正变体,就是改变时人崇尚中晚唐之习,纠正时人学诗以中晚唐诗为尚之弊。张健认为:“宋诗史被分为继承唐诗、背离唐诗及回归唐诗的三个阶段,在诗学史意义上就是从继承抒情传统到建立知识传统再到重建抒情传统的过程。”[13]60严羽主张师法盛唐,实际上是重建抒情传统的过程。然而,平心而论,严羽对本朝体的批评有时也显得过火了。同样是崇古,姜夔是“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12]12。钱钟书评曰:“已经让古人做了主去,然而还努力要‘合’中求‘异’。”[12]12严羽的态度则是全力模仿唐人。文化自信力不足,使得严羽对本朝诗的评价失之公允,这种理论流弊甚远。明代诗学领袖李梦阳称杜甫诗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矩,拜服在唐人面前,彻底失去了自己。严羽还有一个为人诟病之处,他虽然推崇以盛唐诗为法,其诗歌创作却仅得其形似,缺少盛唐诗的气象,“徒得唐人体面,而亦少超拔警策之处”[14]27。
严羽之辨体如论诗之星宿海,包罗万象,其以时、以人界定古来诗体的方法具有典范性意义。他不仅仅是对古来文体进行理论梳理,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通过辨体引导学诗者入门。他的辨体观蕴含了其主张恢复诗体纯净性、以盛唐为法、推原汉魏、扬唐抑宋的观念。其扬唐抑宋的倾向是身处末世,文化自信力不足的表现。严羽推崇盛唐的诗学观念与整个时代对推崇中晚唐诗人的美学趣味大相径庭。他对盛唐诗的推崇确立了盛唐诗在后世不可撼动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