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薇
马克思主义莎评是莎士比亚研究中的生力军,它的锐气和力量势不可挡,其声音响彻莎学界。世界上产生了诸多马克思主义的莎评者,如马克思、恩格斯、卢那察尔斯基、布莱希特、阿尼克斯特、莫洛佐夫、鲁宾斯坦、考德威尔、拉卜金、威曼、伊格尔顿、霍华德,等等。当代美国的保罗·西格尔(Paul N. Siegel,1916—2004)也是一位积极的干将,但遗憾的是,国人对这位莎评家知之甚少。保罗·西格尔是美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莎评家,早在15岁就自认为是社会主义者。1936年加入共青团,并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在莫斯科时,他加入了社会主义工人党。20世纪50年代他与妻子组织了美国社会主义联盟。
保罗·西格尔一以贯之地用马克思主义思想研究莎士比亚,他曾出版《莎士比亚悲剧和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妥协》一书(1957年,再版1983年),用马克思主义思想来分析莎士比亚悲剧。《莎士比亚与他的时代以及我们的时代》(1968年)一书则聚焦莎士比亚喜剧。而他的著作《莎士比亚的英国历史剧和罗马剧——一条马克思主义的途径》(Shakespeare’sEnglishandRomanHistoryPlays:AMarxistApproach,1986年)则关注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和罗马剧。这本著作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通向莎士比亚的马克思主义途径”,分三节,第一节是“马克思主义和莎士比亚批评”,第二节是“马克思、恩格斯和莎士比亚历史批评”,第三节是“当今马克思主义方法和莎士比亚研究”。在第一部分中,西格尔用大量例证说明莎士比亚对马克思的影响,频繁地列举马克思著作中引用《威尼斯商人》《雅典的泰门》中的台词,阐释资本和金钱的本质。第二部分“莎士比亚的英国历史剧和罗马剧”,分五节,第一节是“莎士比亚的英国历史观”,第二节是“理查三世和资本主义精神”,第三节是“福斯塔夫和社会环境”,第四节是“美国革命和莎士比亚历史剧的政治意识形态”,第五节是“莎士比亚的罗马历史观”。
那么,西格尔为什么要用马克思主义思想和方法来研究莎士比亚呢?在 “马克思主义和莎士比亚批评”一节中,他开宗明义地阐明了理由:“在各种非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中,意识形态活动的领域被看作独立的‘因素’,这些因素来自上帝的意志,而马克思主义把这些因素看作是社会发展的统一进程的不同显示。马克思主义学者不同于经常聚焦‘文学的社会和政治背景’的学者们,他们不仅关注社会制度和政治事件对文学的影响,而且把阶级斗争看作历史的推动力,把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看作是统治阶级的思想,他们努力分析文学和其他文化上层建筑的因素以及经济基础之间互相影响的鲜活的过程。”[注]Paul N. Siegel,Shakespeare’s English and Roman History Plays: A Marxist Approach,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and Toronto: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1986,p.16.马克思主义者研究文学,总是跟社会联系起来考量,“文学是社会的产物,但反过来作用于社会,文学作品也作用于后来的社会”,[注]Paul N. Siegel,Shakespeare’s English and Roman History Plays: A Marxist Approach,p.17.“马克思主义的方法使我们能在最丰富的语境中看待莎士比亚戏剧,这种语境包括当代的社会如何被‘过去’所形成的……我们是从现在去理解过去,从过去来理解现在。莎士比亚的历史研究不只是古物研究的实践,用罗伯特·威曼的话说:‘对文学史来说,如果不意识到它对现在的意义,那么研究过去是没有价值的。如果不研究过去的意义,那么要认识现在的意义是不合逻辑推理的。’莎士比亚在英国历史剧和罗马剧中所关心的过去对莎士比亚时代是有意味的,对20世纪也是有意味的。与现实密切相关的莎士比亚批评将在这些剧中发现最真正的‘现在的意味’”。[注]Paul N. Siegel,Shakespeare’s English and Roman History Plays: A Marxist Approach,p.19.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视角。莎士比亚戏剧虽然是过去的经典,但对当今仍然有警示和启迪。西格尔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特别关注莎剧跟现代社会的互文性。
要把握西格尔对莎士比亚历史剧的阐释,我们首先要了解莎评史上代表性的观点,加以对照,才能彰显其特点。莎评史上对莎士比亚历史剧已有诸多论述,比如蒂利亚德、萨缪尔·琼森、沃特·佩特、莫尔根、康特内、B.E.沃那、J.A.R.麦瑞尔特、丽莉·坎姆贝尔、L.C.奈茨、多佛·威尔逊等。最有代表性的是蒂利亚德的《莎士比亚的历史剧》(Shakespeare’sHistoryPlays,1944),他采用历史主义的观点和方法对莎士比亚的历史剧进行政治哲学解读,从宇宙论背景和历史背景来考察莎士比亚历史剧产生的原因。在书的前言中蒂利亚德就进行定位:“莎士比亚历史剧是政治作品……我将重点探讨莎士比亚有关政治和都铎王朝的观点。”[注]蒂利亚德:《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牟芳芳译,华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深涉人世政治问题的底蕴,尤其是王者问题,一再激发后人掂量人性和人世的幽微,为后世探究何谓优良正制、审慎思考政制变革奠定了思想基础。”[注]蒂利亚德:《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封底。蒂利亚德把莎士比亚时代称为“都铎神话”(The Tudor Myth),那时的统治思想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并认为莎士比亚的作用就是补充和完善它;他把莎士比亚的历史观概括为强调秩序和等级观念,反对背叛与混乱。丽莉·坎姆贝尔的《莎士比亚历史剧》(Shakespeare’s‘Histories’, 1947)把历史当作政治的一面镜子,把剧中涉及的每一个历史事件都与莎士比亚时代的政治语境对应起来。[注]Edward Berry, “Twentieth-century Shakespeare Criticism—The Histories”, in Stanley Wells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hakespeare Studies,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50页。萨缪尔·琼森则从人性论的角度阐释莎剧,情节结构都服务于人性,“莎士比亚忠于普遍的人性……他永远把人性放在偶有性之上;只要他能够抓住性格的主要特征,他不大在乎那些外加的和偶有的区别,他的故事情节需要罗马人或国王,但他一心想的只是人……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既非悲剧也非喜剧,因此不受悲剧和喜剧的任何法规的约束”。[注]杨周翰编著:《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42、51页。与琼森的观点相仿,沃特·佩特认为“莎士比亚的英国历史剧构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但不是因为它们写的是英国历史上一段连续的时间,而是因为它们具有相同的主题……在他的英国历史剧里面,他选择了描写身为国君者的另一面。他不是在写英国人民的历史,而是在写特殊状态下的人性”。[注]谈瀛洲:《莎评简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4页。L.C.奈茨的《莎士比亚和历史》(ShakespeareandHistory, 1978)不仅反对那种把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仅仅看作都铎王朝的政治观念的图解,结果忽略了其中一直关注的、普遍性的东西,而且反对把研究视野限制在政治视域。[注]Edward Berry, “Twentieth-century Shakespeare Criticism—The Histories”, 第252页。保罗·西格尔则从马克思主义的维度来分析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他的创新之处在于:从时间与人的实践性、莎剧中的资本主义因素等方面来论述莎士比亚的英国历史观。
莎士比亚的作品经常谈及时间,亨利六世称“倒霉的时候”,理查三世称“可怕的时刻”,约翰王称“危险的时候”,理查二世称“荒废的时间”,亨利四世称“折磨人的时间”。时间是最公平、公正的,人们必须遵循时间的自然法则,时间也铸造了秩序。《理查二世》第二幕第一场中,看到理查二世强行剥夺波林洛勃克的财产时,约克惊讶地说:“你若剥夺了波林勃洛克的权利,那就是取消了‘时间’的规章制度和‘习惯’的权利;那就是不让明天跟随今天而来,也就是让您不能成其为您自己。您是怎么做了国王的?难道不是靠公平的秩序和继承的传统吗?”在此,约克用时间的法则和继承权来劝诫理查不要干违逆自然秩序的蠢事,要遵循公正的秩序,否则会遭到报应。时间发展的法则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泥土、树木、种子、香草和谷物都保持一定的秩序。时间形成四季,关乎耕种和丰收,正如《麦克白》第一幕第三场中班柯训斥女巫时所比喻的:“要是你们能够洞察时间所播的种子,知道哪一颗会长成,哪一颗不会长成,那么请对我说。”时间不仅带来有序的生长,也带来失序和死亡;时间又会使失序的社会重归秩序。虽然山峦会被侵蚀,海岸线会被改变,但山峦和海岸线始终会存在。正如《圣经·传道书》所说:“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注]《新旧约全书》,中国基督教协会印发,1994年版,第620页。
关于时间的哲学思考,马克思、恩格斯从自然哲学和自然辩证法的角度进行了论述,认为时间并不单指物理时间。在《反杜林论》的“自然哲学。时间和空间”一章中,恩格斯指出:“地球和整个太阳系表现为某种在时间进程中生成的东西……不仅在空间中必然有彼此并列的历史,而且在时间上也必然有前后相继的历史。”[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10卷),第9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14页。物质运动是一个永恒的循环,“在这个循环中,最高发展的时间,即有机生命的时间,尤其是具有自我意识和自然界意识的人的生命时间,如同生命和自我意识的活动空间一样,是极为有限的”。[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426页。时间不是德谟克利特所说的“永恒时间”(它导向虚无主义),而是人类历史的时间,因此它与人的实践性密切相关。时间不仅是人类历史形成的基点,而且它规定了人类社会存在的阶段性、存在样式和生存形态。马克思对于时间的认识的最大贡献是把时间与人的实践联系起来,脱离人的实践的时间是抽象的时间。马克思的“时间观”与“历史观”有内在的逻辑性,历史成就时间性的存在。马克思主义学者、捷克斯洛伐克的兹登卡·斯特里普纳在《莎士比亚第二个四部曲中的时间观念与想象》一文中说:“莎士比亚关于时间的概念和想象,通过推动力……与蒂利亚德所再创的伊丽莎白一世的世界图景中静止的秩序观直接对立,蒂利亚德的伊丽莎白的世界图景没有完全恰当地处理好莎士比亚无限变化的世界视野和历史视野。”[注]Paul N. Siegel, Shakespeare’s English and Roman History Plays: A Marxist Approach,p.71.
马克思主义关于时间与人的实践的理论在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中是怎样表现的呢?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历史不是一系列不相干的事情,而是中世纪的编年史,它是因果之链,但是历史的过去限制了人们的行动,个体所做的一切必须在历史允许的可能性的范围内,个体必须服从国家、人民的利益。正如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一开始所说的:“人民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接下来的条件下创造。”[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10卷),第2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0—471页。《亨利六世》中篇里描写,在时间的进程中,凯德带着一帮工匠、农民造反,违反社会秩序,他们杀了贵族,威逼伦敦和朝廷,但是最后失败,原来的贵族统治秩序又恢复了。时间也被看作与每一位国王的统治相伴相生的东西,每一位新王的统治开创了历史的新纪元。莎士比亚在表现君主、贵族和资产阶级之间变化的关系时,分别以理查二世、波林勃洛克、理查三世为代表去表现历史时期的每一个进程,表现了他所处时代的变化,甚至预示了资产阶级及其联盟将推翻斯图亚特王朝。西格尔认为:虽然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人物不完全自由,有时受神意的掌控,但莎士比亚笔下的历史并不是宿命论的,推翻政权或造反时有发生;不过,任何一个朝代的更替都是艰难的,亨利四世在平定贵族叛乱、收复英格兰中所遇到的困难是巨大的,这提醒我们,社会革命可能是击败破坏性力量的唯一的渠道,它需要努力,不容易实现。
尽管莎士比亚所展现的是封建社会,但在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时代,英国已经具有早期资本主义的因素。西格尔把《理查三世》专门挑出来分析,作为一节,与“莎士比亚的英国历史观”并列,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理查三世》中已经具备资本主义的精神。与其他的莎士比亚的英国历史剧反映的封建社会大相径庭,约克家族与兰开斯特家族的激烈冲突标志着英格兰中世纪的衰退,以及资本主义精神的显现。莎士比亚把都铎王朝的社会秩序视为受古老贵族的猖獗的个人主义所威胁,受资产阶级能取代封建特权的趋势所威胁,这也是资产阶级最有挑衅性的部分。资产阶级早在16世纪90年代初就呈现出唯利是图的本性。比如专横残酷的理查三世,他是私生子,对自己的出身心怀不满,企图用非法的手段来获得私利;他是新的资本主义世界的代表,他使用商业化的语言,自始至终表现出商业化的态度。他经常用一些有关财政和货币(finance and monetary)的词语来比喻,表达趋利之心,比如第一幕第二场中他说:“可我却是孑然一身全无依仗,只靠着鬼蜮居心和虚情假意向她求爱,偏要把她弄到手!一边是整个世界,一边是两手空空!……她瞧得起我吗?我的整体也比不上爱德华的小小局部。她能瞧得起我吗?我是个瘸子,又是这么个丑八怪。我可以拿我的公国跟一个铜板打赌,我无疑是低估了我自己!我以生命起誓,在她的眼里我准是个极为风流倜傥的人物,尽管我自己还看不出来。我要花几文钱买一面镜子,请几个裁缝,让他们研究一下时装,把我的身子打扮起来。”这里的“铜板”和“几文钱”等货币的名称透露出理查三世的资本意识、金钱意识。再如第四幕第四场中他对伊丽莎白王后说:“你仍然可以做国王的母亲,痛苦的岁月造成的废墟可以用双倍的豪华重新修建。可不是吗?我们还有许多快活的日子好过呢。你所流过的晶莹的泪滴将化作晶莹的珍珠佩戴在你身上,用二十倍的利息偿付你当初的深爱。”西格尔认为在理查三世的台词中隐藏着把人的尊严作为交换价值的思想;理查三世赤裸裸的金钱语言,将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和贵族荣誉的理想釜底抽薪了。西格尔引用了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的话“资产阶级将人的尊严转变成交换价值”,以及“资产阶级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中。……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4页。在这方面,理查三世是最典型的,他的自私自利的资产阶级思想在当时以及后来必然遭到人们的谴责和唾弃,是要被扔弃到历史垃圾堆中的东西。
莎评史上对莎士比亚罗马剧的研究也是成果累累,比如M. W. 麦卡勒姆(MacCallum)的《莎士比亚罗马剧和背景》强调:罗马要生存下去,君主政体是必要的。此前没有一个人能够表现出罗马历史主题的宏伟庄严,同时又获得坚定的立足点,把理想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的要求和谐一致起来,这些就是留待莎士比亚来完成的事情。詹姆斯·艾默生·菲利普(James Emerson Phillips)在《莎士比亚的希腊和罗马剧中的国家》里强调了伊丽莎白时期等级秩序对于君主政体规则的重要性。J.多佛·威尔逊(Dover Wilson)在剑桥新编的《裘里斯·恺撒》中揭示了复兴罗马共和国具有重要意义;T.J.B. 斯宾塞(Spencer)在《莎士比亚与伊丽莎白时期的罗马》中认为,忽略细节上的时代错误,莎士比亚慎重地描绘了罗马世界的始终如一的、真正的图景,比同时代的本·琼森还成功。J.利兹·巴洛尔(Leads Barroll)在《莎士比亚和罗马历史》里重申伊丽莎白时代的思想,认为罗马有助于神对万物的安排。厄尼斯特·尚泽尔(Ernest Schanzer)在《莎士比亚的问题剧》里证明,从恺撒时代到莎士比亚时代,一直有“捧恺撒”和“倒恺撒”的截然相反的态度存在,莎士比亚谨慎地在恺撒的本来面目与他被谋杀的正义性之间留下了谜。杰佛里·布洛(Geoffrey Bullough)也同意尚泽尔的观点,即一直以来对恺撒的模棱两可的看法,不过他重申君主政体对伊丽莎白时代的重要性。约瑟夫·L.西蒙(Joseph L. Simmons)在《莎士比亚的异教世界》里指出莎士比亚把罗马看作一个异教的世界,里面的人物必然与上帝的圣奥古斯丁的城市无关,因此带有一种喜剧性的讽刺。保罗·A.坎托(Paul A. Cantor)在《莎士比亚的罗马:共和国和帝国》里把简朴、严格、清正的科里奥兰纳斯的罗马与复杂、堕落、颓废的安东尼的罗马进行对比。罗伯特·S.苗拉(Robert S. Miola)在《莎士比亚的罗马》里按照编年史的顺序研究莎士比亚的罗马剧,而不是按照描绘它的作品创作的顺序来研究,其发现这些作品关注入侵和叛乱,关注坚定不移的罗马理想、荣誉和虔诚。西格尔指出:“这些学者对研究莎士比亚笔下的罗马的图景做出了贡献,但是每个人只表现了图景中的一部分,我想做的是把零散的部分整合成一个整体,挫平那些不正确的棱角,弥补那些拼图中残缺不全的部分。”[注]Paul N. Siegel, Shakespeare’s English and Roman History Plays: A Marxist Approach,p.101.西格尔认为,莎士比亚从罗马历史学家和基督教继承者那里获取了思想,把罗马的命运归于天意,罗马共和国是一个混合着君主政体、寡头政治和民主制的国家,罗马衰落的根源是贪财、自私、腐败以及骄傲(如科里奥兰纳斯),这种骄傲来自征服世界,它反过来又毁了自己:因为过于繁盛使得罗马人民变得狂妄自大,以致耗尽了他们的力量。但是西格尔的创新之处并不在于这些结论,而在于他将罗马剧与近现代美国联系在一起考量,指出它们的相似性。
马克思、恩格斯历来善于用莎士比亚的作品来对应现代的社会现象,古为今用,把文学与现实互文;他们叙述过去,是为了言说当下。这种思维方式也被西格尔所借鉴,他用莎士比亚的罗马剧来分析现代美国。那么古罗马的世界与现代美国有什么关系呢?在《科里奥兰纳斯》中,莎士比亚表现了早期罗马共和国的阶级斗争,也表现了共和国的混杂的政府;除却它的民主形式,这个政府本质上是寡头政治的统治。剧中所写的勃鲁托斯、西西涅斯之争代表了执政官之争,他们都是被元老院提名的贵族,民众只能在这些提名人中选择;这是一种规矩,元老院的提名者站在市场上,穿着体面的袍子,请求民众投票。可悲的是:科里奥兰纳斯无法在这虚假的仪式中获得选票。西格尔精辟地指出:那些提名者在今天被称为激进右派的成员,“察看莎士比亚所描绘的罗马共和国的图景,然后试着保持一定的历史距离看我们的共和国,将会发现一些相似之处,尽管我们的国家形式上是民主的,任命专门的政治家、律师和商人,而他们都是由富豪掌控的党派来提名,因此本质上是富豪统治。富豪统治也掌控了大众传媒,控制舆论,对那些党派来说,提名一个汽车工人或钢铁工人那是不可想象的,就像提名一个平民一样对罗马元老院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提名者在竞选中穿着体面的袍子,以和蔼可亲的样子出现,讨好选民,发誓他们是伟大的美国人民,候选人在任期间对人民顺从和谦恭,寻求赢得他们敬重的渠道,‘毫无尺寸之功,单凭一副向人民曲意逢迎的手段,滥邀爵禄’”。[注]Paul N. Siegel, Shakespeare’s English and Roman History Plays: A Marxist Approach, pp.133-134.这样的伎俩在美国并不鲜见,比如1981年华盛顿“团结工会日”的示威游行,旨在反对削减社会福利,富豪官员不得不放下姿态,就像在《科里奥兰纳斯》第四幕第二场中布鲁托斯所说的那样,“不妨在辞气之间装得谦恭一点”。笔者认为这一联想非常精彩,是西格尔把莎士比亚放在现代语境中审视的点睛之笔,他揭示了美国社会表面上是民主,其实是伪民主的本质——社会的话语权掌控在富豪的手里。商业联盟的官僚首领被比作罗马的护民官,他们更多地待在屋里与大公司的代表交谈,而不是与公司员工交谈;他们努力保持与政治党派的关系,拯救被激进的右派攻击的福利措施。假如把莎士比亚在《科里奥兰纳斯》中对罗马共和国的描写与资产阶级的民主相比,那么对裘里斯·恺撒的描写意味着批评现代的独裁者。《裘里斯·恺撒》第三幕第一场中,恺撒陶醉于自己的权力,他狂言:“恺撒永远不会错,他总是有理由的。”这是莎士比亚对恺撒刚愎自用、极端自负的嘲讽。许多陶醉于权力的独裁者也爱说类似的话。西格尔将这与现代美国相联系,比如里根总统同样相信所谓的“美国自由企业制度”使主宰世界的大国的统治者们从最高统治者统治下的贫困的国家获得利润,但假如他们自己故意对逐渐增长的内在的社会矛盾视而不见,那么统治者们的力量是空的,权力的傲慢自大必将产生报应,如恺撒的毁灭一样。
西格尔认为:“隐含在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背后的都铎王朝的政治思想也是隐含在罗马剧背后的思想,一个半世纪之后革命骚动时代,也被美国最保守的、反对独立的人所引用。都铎王朝的思想在当时服务于进步的目标,现在变化为美国从事斗争的思想。”[注]Paul N. Siegel, Shakespeare’s English and Roman History Plays: A Marxist Approach, p.93.他还指出:“莎士比亚笔下的罗马共和国肯定不是美国革命的理想状态,《科里奥兰纳斯》呈现的是充满争斗、阶级分化的社会,这个社会的领导者虽然有许多令人羡慕的品质,但是缺乏必要的位高而权重的人,这个社会的市民变化无常,容易被追求权力的护民官所操控,这个社会的优柔寡断的贵族默许放逐拯救城市的人。”[注]Paul N. Siegel, Shakespeare’s English and Roman History Plays: A Marxist Approach, p.96.从领导者、贵族、市民、社会各阶层的人的状态来看,罗马共和国都不是理想的国家。《裘里斯·恺撒》也没有表现理想的共和国英雄,没有足以作为典范的人来使美国革命者能审视他们自己。
美国革命的纲领是《独立宣言》,它的核心思想是:“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们才在他们中间建立政府,而政府的正当权利,则是经被统治者同意授予的。任何形式的政府一旦对这些目标的实现起破坏作用,人民便有权予以更换或废除,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过去的一切经验都说明,任何苦难,只要尚能忍受,人类还是情愿忍受,也不想为申冤而废除他们久已习惯了的政府形式。然而,当一系列滥用职权和强取豪夺的行为表明政府企图把人民置于专制暴政之下时,人民就有权、也有义务去推翻这样的政府,并为其未来的安全提供新的保障。”这些思想来自许多方面,其中包括英国国内战争时革命者的政治思想:来自启蒙时期的理性思想“原始契约论”。这些思想与被反独立的保守人士所利用的都铎思想针锋相对,它们侧重于推翻不合理的政府,侧重于革命的意义,它们成了美国脱离英国殖民统治的宣言的内容。《独立宣言》既强调了建立政府的必要性,也强调公正、开明的政府的重要性。伯纳德·贝林引用约翰·亚当斯的话说:“英国对于美国,就像恺撒对于罗马。”[注]Bernard Bailyn, The Ideological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p.26.英国殖民者对美国的专制统治使美国人民忍无可忍,于是美国革命的爆发势在必然。
那么,《独立宣言》所强调的“人人平等”的观念是否真的能实现呢?1775年乔纳森·鲍彻到处说人人生而平等的观念是一种特别松散而危险的观念,因为若没有一些相对内在和权威的约束,将只能是混乱一团。一个乐器由弦、键、管以完全对等的尺寸大小所组成,一个社会也应由所有完全对等的成员组成,以产生秩序与和平。同样,这种思想是建立在满足、顺从政府管理的契约思想之上的。持同样论调的还有艾萨克·亨特,他在《政治家族》里把鲍彻的思想又向前发展了一步,称“第一个父亲是第一位国王……所有的政府都源于此”,[注]Paul N. Siegel, Shakespeare’s English and Roman History Plays: A Marxist Approach, p.94.认为国王有责任来管理、统治国家。那么国家、国王、政府、臣民是怎样一种关系呢?国王是上帝的代理者,国家需要社会等级,社会像一个和谐的音乐,这些观念在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和罗马剧中都有反映,也可以说这些观念来自莎剧。国王不仅是上帝的代理者,而且是上帝的象征和形象,臣民有服从的责任,国王是臣民之父。社会就像身体一样,莎士比亚在《科里奥兰纳斯》中借米尼涅斯用身体器官的比喻来说明,政府的作用就像人体的肚子,管理、服务于全体社会器官,臣民应该服从政府统一管理。这也是莎士比亚时代的思想,莎士比亚把那个时代的思想通过戏剧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因此,人人平等的观念实际上被社会等级制所威胁。
都铎政权建立在阶级平衡的基础上,但是最终还是依赖显要的新贵族;而都铎政权与封建非集权主义和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是对立的。莎士比亚揭示了这两种力量的危险性,他所批判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后来被以自然人权的理论表达;特别是个人财产的无限制使用的权力保护他们与政府所订立的契约,这种契约看似平等,其实不平等。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不无讽刺地论述道:“劳动力的买与卖是在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的界限以内进行的,这个领域确实是天赋人权的真正乐园。那里占统治地位的只是自由、契约、平等、所有权和边沁。自由!因为商品例如劳动力的买者和卖者,只取决于自己的自由意志。他们是作为自由的、在法律上平等的人缔结契约的。契约!是他们的意志借以得到共同的法律表现的最后结果。平等!因为他们彼此只是作为商品者发生关系,用等价物交换等价物。所有权!因为他们都只支配自己的东西。边沁!因为双方都只顾自己。使他们连在一起并发生关系的唯一力量,是他们的利己心,是他们的特殊利益,是他们的私人利益。”[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10卷),第5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4—205页。资本主义表面看是自由、平等的,实际上充斥着不自由、不平等。马克思曾把“利己心、特殊利益、私人利益”称作“现金交易”,就是这“唯一的力量”把人类聚集在资本主义之下,而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和《雅典的泰门》中描绘了这种力量——人与人之间的金钱关系。不过这种社会的强取豪夺经常披上宗教的外衣,如高利贷者夏洛克经常想到自己属于“神圣的民族”——犹太民族,就像莎士比亚时代的清教徒高利贷者把他们自己看作是上帝的选民,把他们自己在世上的繁荣兴旺看作是上帝宠幸的标志。同样,新英格兰的清教徒把他们的所作所为看成按照上帝的意志而行,通过建立美国这个“新乐园”来与上帝订立契约。在19世纪世俗化的视野中,这种契约成为美国帝国主义扩张的“天定命运”,成了挡箭牌。马克思主义认为:真正可以依靠的不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而是无产阶级。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第二版序言中指出:“人们忘记了西思蒙第所说的一句中肯的评语:罗马的无产阶级依靠社会过活,而现代社会则依靠无产阶级过活。”[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467页。
西格尔在此将莎剧对美国革命的作用做了现实性的分析,既指出美国革命吸收莎剧中的某些养分,比如反暴政、反骄横,又指出它不同于莎剧,显示了新历史阶段的特点,一种追求平等但实际上很难平等的状况,一种乌托邦的民主制。这种结合现实的分析方法是马克思主义一贯采用的,马克思、恩格斯写《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时,经常借用古希腊罗马、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和文化来形象地比喻他们所处时代的种种社会现象及人物,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
笔者认为西格尔的马克思主义莎评体现为这样一些特点:第一,他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和方法将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和罗马剧放置于伊丽莎白时期与古罗马时期的社会中去考量,放置于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历史进程中去考量,从莎剧中洞察到资本主义的萌芽,批判资产阶级唯利是图的本性,从而说明这些戏剧不仅有审美价值,而且对我们了解和评价历史的演变有重要的认识价值。第二,西格尔运用马克思主义时间观和秩序观解析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围绕着时间与人的社会实践密切相扣的核心观点,以阶级分析的方法,揭示神、君王、贵族、民众和社会秩序、宇宙秩序的关联。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许多悲剧告诫我们,要建立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必须尊重人民的意志。我们必须以史为鉴,重视社会层级之间的合理建构,重视人民与执政者之间的关系,处理好民主与统治的关系。第三,他把对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和罗马剧的分析与近现代美国社会的现象和问题联系起来考察,采用互文式批评去评论莎剧,旨在反映现实与历史的相似性,揭示美国革命对莎剧思想的继承和变革,同时也揭露美国社会伪民主、伪自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