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上海 200433)
《皇极经世起数诀》(以下简称《起数诀》)为南宋鄱阳术数家祝泌所作,成书于淳佑元年(1241),目的在于阐发宋儒邵雍的《声音唱和图》。目前,对祝泌《起数诀》的研究集中在文献和语音史层面,阴阳术数层面的研究支离破碎、牵强附会。因为体例特殊,许多学者称《起数诀》为准韵图。它在术语、体例上都有创新,正文韵图和序例中的入卦表等内容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实际语音。相比于宋元其他韵图,《起数诀》的系统研究在上世纪80年代才开始,一些问题仍有待研究。
现存《起数诀》是一个残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出:“今《起数诀》乃单本别行,而《观物篇解》第四卷中亦有,并以《起法》《用法》别载成卷语。是当与《用法》别为一书,而《用法》已佚,即《起数诀》所存,亦仅‘声韵’一谱,已非其旧。今姑附入《观物篇解》后,以存其概。”[1]现存《起数诀》是《起法》概括性的口诀部分,并非《观物篇解》的附属,在《四库全书》编写前以单行本行世。《提要》所言的“韵谱”,即现存《起数诀》正文韵图。现存《起数诀》的序例包括九个部分:“声音韵谱序”“一百十二声目录并入卦”“一百五十二音入卦”“声音说”“起声音卦草”“切字母开指”“辨搞物及罄欬之音法”“韵例”“二十四音上掌式”。
据陈梅香考察,《起数诀》流传至今的共有四个版本,分别是四库全书本、台北故宫所藏明抄本、台湾师范大学所藏周懋琦校抄本和日本静嘉堂所藏清陆心源校抄本[2]8-13。日人大岩本幸次的《<皇极经世解起数诀>“声音韵谱”校异记》(以下简称《校异记》)还参考了南京图书馆所藏的明抄本。在几种版本中,静嘉堂陆心源校抄本所校文字多为生僻字,“且于征引的材料上,遍及唐宋韵书、字书”[2]11,因此平田昌司和陈梅香都认为静嘉堂本为最佳。但是,这几种版本间的传承关系还没有详实的考证。由于种种限制,大陆学者的研究只能以四库本为基础,辅以宋元韵书、韵图和字书。
大岩本幸次的《校异记》把《起数诀》四库本、静嘉堂本、台本故宫本、南京本相互比较,同时根据《广韵》《集韵》对《起数诀》的正文韵图列字做了全面梳理,但是《校异记》仍有诸多疏漏,也没有对序例部分进行校正。《校异记》把《起数诀》的80张韵图合并为45张,节省了篇幅,容易和《韵镜》《七音略》进行比较。但是,这种做法破坏了韵图的原有面貌,韵图中作为声纽使用的“一百五十二音”表头、作为音纲的“开发收闭”以及和韵相配的“清浊”都被删掉。《校异记》声纽排列次序遵循《切韵指掌图》的“始见终日”,而非原图声纽次序。《校异记》还改变《韵镜》系列先按声调分四声、再按韵腹翕侈分等的结构,先分四等、再分四声。
由于传世文献中的记载存在差异,平田昌司和陈梅香先后对《起数诀》作者祝泌的籍里做了相关考证。
《起数诀·声音韵谱序》末载:“淳佑辛丑长至后二浃鄱人提领所干办公事祝泌子泾序。”[3]193《新元史·列传一百三十九》载:“门人彭复,能传其学。复,宋进士也。复又授鄱阳傅立……立,鄱阳祝泌之甥。泌精于皇极数。立传其学。又受之于吴复大,以占筮著名。”[4]4607从这两处记载,可以推断祝泌字子泾,为南宋鄱阳人。但是,黄宗羲《宋元学案》记载祝泌是宋元时代的德兴人,《宋元学案》云:“祝泌,字子泾,德兴人。自称观物老人,著有《皇极经世书钤》。”[5]89又载:“梓材谨案:先生一字泾甫。《德兴县志》载:‘先生以进士授饶州路三司提干,传邵氏皇极之学于廖应淮。年老乞休,御书《观物楼》扁额赐之。元世祖诏征,不赴。’又云:‘若夫以声起数,以数合卦,则具祝氏《钤》,而邵子未言,蔡氏未用’云。似先生与蔡氏及见然者,且与袁蒙斋往来,在绍定、嘉熙间,如及元初,则当百余岁矣。”[5]89
平田昌司根据《观物篇解》卷首“承直郎充江淮荆浙福建广南路都大提点坑冶铸钱司干办公事祝泌”[3]805记载,简述了承直郎、干办公事在宋元的沿革,结合祝泌在“声音韵谱序”和《观物篇解》的自述,推断“可能登咸淳十年进士的祝泌(德兴人)和《观物篇解》的祝泌(鄱阳人),名同人异”[6]213。陈梅香考察了宋代科考和吏部铨选制度,从宋代官、职分立的原则出发,断定“以鄱人祝泌著书时(1241),已入仕任官的情形来看,实无必要再重复考科举,与度宗咸淳十年(1274)方才中进士的德兴祝泌,一前一后,显见确为二人。”[2]4根据两位学者的研究,《起数诀》的作者祝泌当为南宋鄱阳人。
李新魁推断:“《皇极经世解起数诀》大概是以杨倓《韵谱》为蓝本,但是为敷演邵雍的《皇极经世》而作的,它要阐明邵氏所宣扬的‘天声地音’、‘音有定数’等一套道理,所以它又用邵氏所定的语音骨架来范围各韵字的列图,调和于邵氏音图和传统的韵图之间。”[7]63陈梅香接受了这一说法,并且更为详细地描述了《起数诀》和相关韵书的关系,进一步指出“《起数诀》的成书,正在术数的传承,与等韵图的辅助之下完成的;需要注意的是,由于两个截然不同的背景来源,使得祝泌在对语音的掌握上,在‘声音’和‘韵谱’两大部分中,有许多前后不相一致的地方,这是势所难免的情形,毕竟祝泌只是把‘声音’当做术数算法上的一种符号工具而已。”[2]29
《起数诀》序例中的“一百五十二音入卦”和“一百十二声目录并入卦”分别是声母、韵母列表,李新魁[8]把二者也和邵雍《声音唱和图》的十二音图和十声图作了比较。李先生指出“入卦”表中声韵安排均不同于《声音唱和图》,韵母的不同更为明显,不仅“入卦”表和《声音唱和图》有差异,而且正文韵图中各韵编排的次序并不依照“入卦”表,而是依从《广韵》《集韵》韵次,与《七音略》大体相同,入声韵和阴阳声韵相配的情况也和“入卦”表有出入。因此综合正文韵图和两份入卦表,《起数诀》绝非是简单模仿的产物。
李新魁[8]、马重奇[9]把《起数诀》正文韵图列字和《广韵》《集韵》小韵字头进行了比较,马重奇[10]还把《起数诀》和《韵镜》《七音略》作了对比。两位先生研究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即《起数诀》的用字和《集韵》的关系更为密切,《起数诀》列字和《七音略》的相合度更高。所以,从列字来看,《起数诀》正文韵图不会脱离宋代主流韵书韵图的框架。即使如此,《起数诀》也不能被看作严格的等韵图,李先生指出:“它制作的着眼点并不是在于要阐明韵书中的反切,而所列的字也不是象其他韵图一样完整反映了声、韵、调拼合的情况,而只是列举了一些韵部的代表字,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声、韵拼合的音节表,与典型的等韵图尚有一些差别。”[7]64
等韵图的术语是分析韵图重要依据,术语分析会影响音系研究。《起数诀》术语众多,其中正文韵图出现的“开发收闭”和“清浊”最为重要。其他术语均出现在序例当中,例如“声音”“开合”“内外转”,陈梅香对这些术语做过一些解读[2]41-73。由于多数术语对于分析正文韵图的作用很有限,这里主要介绍“开发收闭”和“清浊”的相关研究。
“开发收闭”和“清浊”都源于邵雍《声音唱和图》,祝泌把这两个概念作为韵图分立的“音纲”。“开发收闭”是韵图分图的第一个标准,但是祝泌在序例“声音说”中对“开发收闭”的解释不足为据。李新魁通过考察韵图分立的情况,认为“开发收闭”和等有关,大体上一等韵字为开,二等韵字为发,三四等韵字为收,合口字为闭[8]9。马重奇认为《起数诀》的内外转基本符合《四声等子》的“辨内外转例”,《起数诀》的合口呼相对集中于开音和闭音,开口呼则相对集中于发音和收音[10]83-84。田森对“开发收闭”做了专门讨论,认为《起数诀》的“开发收闭”应当在序例和韵图中区别对待[11]。序例中,“一百五十二音入卦”基本继承了邵雍《声音图》的理念,“开发收闭”与声纽有关,但“一百五十二音入卦”中“开发收闭”与声纽的对应关系和祝泌对“开发收闭”的界说并不一致。在正文韵图中,“开发收闭”和等、开合、韵部所表现的关系都只能看作是一种趋势,语音上不具有严格的区别意义。所以,暂时比较妥善的做法是将“开发收闭”仅仅作为《起数诀》韵图分图后采用的一种名称。
祝泌对于“清浊”也没有一个清晰而统一的认识,他在序例的说法牵涉多种因素,可以将之概括为四声说、齿音分类说、声母发音部位说、韵类说和字母加四等说五种。李新魁认为“一百五十二入卦表”的“清浊”包含两种不同的概念,一是指声母的发音部位,一是指声母的发音方法[8]9-11。但对于正文韵图中的“清浊”,李先生却认为和等有关,“清音类的声母,主要指一、四等字(端、精只有一、四等),浊音类的声母,主要指二、三等(知、照组只有二、三等)。所以,祝氏韵图中分别为四格,表示四个等列,主要是按声母的清浊来列字的”[8]10。这个说法同李先生自己提出的“开发收闭”和等有关的观点出现了对立,但“清浊”和等有关的看法更加合理。陈梅香对“清浊”进行了专门考察,通过分析相关序例和韵图的编排方式,她认为“清浊”应当在序例和韵图分开[12]。在序例中,根据祝泌自述,“清浊”同声、韵、等都有关系;在韵图中,“清”多为一、四等,“浊”多为二、三等,从一定程度上显示了声母发音的特点,这和李先生的观点一致。但是,“清浊”同韵的关系,陈文并未给出明确的说明。
李新魁和陈梅香对《起数诀》的音系情况作了全面分析。
李新魁在《汉语等韵学》中对《起数诀》的音系情况作了简要概述[7]。李先生从《起数诀》和《声音唱和图》的关系、《起数诀》分图列等的特点、《起数诀》同《韵镜》《七音略》的关系和《起数诀》所反映的宋代实际语音四个方面入手,第一次比较系统地对《起数诀》的来源和音系特征进行了说明。李先生认为《起数诀》继承并进一步阐发了《声音唱和图》,在撰写过程中,参考了当时几种重要的韵图,《起数诀》的列字同《七音略》更为接近,声音入卦表同《声音唱和图》的十声十二音图相比,排列杂乱,但对其中的原因没有做详细说明。
李新魁的《<起数诀>研究》有了更深入的研究[8]。他通过把正文韵图的实际列字和《广韵》《集韵》比较,发现《起数诀》更加接近《集韵》音系,而《起数诀》在声、韵、调方面的语音特点同《四声等子》《切韵指掌图》大致接近,但更接近宋元实际语音。声母演变的主要表现有:知照相混;床、禅不分;照二和照三合流;泥娘相混;喻三、喻四无别;匣纽并入影纽。韵母演变的主要表现有:一等韵和二等韵字有混读;二等各韵有归并;三等韵存在合流;三、四等韵相混;三等韵字入一等。声调的划分虽然大体保持着宋代韵书平、上、去、入四分格局,但是入声阴阳两配反映入声韵尾可能已经喉塞化,同时祝书还表现出浊上归去的音变迹象。
陈梅香《<皇极经世解起数诀>之音学研究》对《起数诀》作了全面考察,对作者、书名、版本、成书时间和背景做出概述,从符号学的角度解读了祝泌等人以声母作为卜卦工具的原因,以比较的方法分析了正文韵图的编排方式,根据韵图编排所呈现的特殊现象探讨了语音演变的轨迹,并据此做出相关构拟[2]。她对正文韵图音系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认为声母的主要演变有:庄系存在分化;浊塞擦音变为浊擦音;零声母的范围扩大;卷舌声母出现;浊音清化。韵母的主要演变有:一等韵字的混同;二等韵字有相混;三等韵存在合流;三、四等韵的混杂;[]、[]韵产生;入声韵喉塞化;重纽消失。声调可能存在浊上归去的现象。
现阶段,《起数诀》的研究成果比较少,学界对其重视程度依旧不够。《起数诀》的作者、版本、成书与用字依据已经基本厘清,而相关术语和其所反映的实际语音情况还需要深入研究。目前研究的不足主要有三个方面。
第一,基本材料未能充分利用。学者们对于《起数诀》音系情况研究的主要材料是正文韵图和“一百五十二音入卦”和“一百十二声目录并入卦”,一直未能注意到“切字姥开指”和“二十四音上掌式”。后两种材料,尤其是“切字姥开指”,它的舌音类、齿音类和喉音类列字不仅和《切韵》存在诸多不同,而且和正文韵图、“一百五十二音入卦”有不少相异之处。这些差异对于分析《起数诀》的声母系统很有帮助。
第二,正文韵图的内外转和开合口不明。与宋元时代的其他几种韵图不同,《起数诀》并未在正文韵图标明内外转和开合口,这给分析介音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也不利于进一步挖掘声母、韵母的演变。因此,需要借助外部材料来观察介音。不过,只凭外部材料不仅很难做出有力的解释,而且选择哪种外部材料为标准也有待商榷。
第三,韵图和阴阳术数之间的关系有待说明。因为现今流传《起数诀》的残缺,所以探讨韵图和阴阳术数的关系确实存在许多困难。除陈梅香[2]31-41从符号学角度对祝泌“以声音求数”的观念做过分析外,目前对《起数诀》的系统研究都在回避阴阳术数。但是,《起数诀》的目的是阐发邵雍《声音唱和图》,是一部阴阳术数著作,如果不顾阴阳术数,就不能完全明白祝泌提出的术语,也不能对正文韵图做出全面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