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林燕
(云南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国家疆域边缘性地带、与邻国直接相连、非传统安全问题交织汇聚的敏感地带,是边境地区较为显著的特点。随着我国边境地区开发开放所带来的边民跨国流动的日趋普遍,加之周边形势、民族宗教问题等因素的影响与叠加,边境地区所面临的安全形势要更为复杂。要“确保边疆巩固、边境安全”[1]33,使人民的“安全感更加充实、更有保障、更可持续”[1]45,核心内容就是要加强边境安全治理。而边境安全的有效治理,不仅要充分发挥党委和政府的主导作用,也要积极调动与整合固边安边的各种潜在资源。由于边境地区通常是少数民族的主要聚居地,并蕴藏着十分丰富的民族传统文化资源,如能盘活这些传统文化资源并进行有机融合,将有望创新边境安全的治理方式并提升边境安全的治理效能。在这方面,分布于中缅边境、澜沧江沿岸深山丛林之中的南段拉祜西(1)拉祜西是拉祜族的一个支系。较之于拉祜族中另一人数占绝对多数的拉祜纳支系(又称之为“大拉祜”或“黑拉祜”),拉祜西不仅人数相对较少,且至今依然因循着传统的原始宗教信仰,故又称之为“小拉祜”,亦称之为“黄拉祜”。中国境内的拉祜西主要分布于云南澜沧县南部以及金平县南部,其中,澜沧县糯福乡南段一带的拉祜西是我国拉祜西的主要聚居区。南段一带拉祜西聚居区主要以南段行政村为主,还包括洛勐、宛卡、坝卡等行政村中的部分村民小组均属拉祜西支系,且与缅甸直接接壤。提供了极具典型的案例,其典型性不仅反映在拉祜西传统文化“拉祜理”传承的完整性,也反映在拉祜理创造性转化实践的典型性,同时也反映在经创造性转化的拉祜理助推拉祜西边境安全治理成效的典型性。为深入揭示拉祜理助推边境安全治理的典型机理,笔者先后4次深入南段拉祜西进行田野调研,调研发现,经创造性转化的拉祜理不仅为创新拉祜西边境安全治理方式注入了新动能,也为提升边境安全治理效能提供了有益的资源,尤其是在集聚与夯实边民护边的主体性作用以及在铸牢文化戍边、社会安全治理等方面发挥了积极的助推作用。拉祜理助推边境安全治理的实践机理与治理成效,对其他边境沿线具有重要启示与借鉴。
居于特定环境之中的族群在岁月的流逝中必然创造与特定自然地理环境、特定生产生活方式相适应的族群文化,其中,分布于中国西南边陲的拉祜西先民在不断迁徙的历史进程中、在世代繁衍于山峦之中的自然地理环境以及在“厄莎”崇拜的独特精神世界下所创造的重要传统文化,就是“拉祜理”文化。尽管拉祜理内容庞杂,但根本上是以伦理价值观念为内核,以卡些制度、宗教信仰、古理古规、礼节、仪式、象征符号等为表现形式的拉祜西传统文化。拉祜理在拉祜族历史上有深厚的历史积淀,其形成于原始社会时期,并在历史长河中一直经久不衰且传承发展至今。
据史料记载,拉祜族先民属古羌人族系,在秦献公时期(前424年—前362年)从甘肃、青海一带迁至云南[2]5,并逐渐“与其他彝语支族体结成具有共同文化特点的族属集团,即汉代时人所说的昆明人”[2]12;南北朝以后,拉祜族逐渐从昆明人中分化出来[3];宋末,拉祜族两大支系即拉祜纳与拉祜西当已形成。当时因“段氏与乌蛮三十七部关系破裂。经连年战争,三十七部为段氏所战败”[2]22,导致拉祜族再次南迁,其中从西路迁徙的拉祜族被称为拉祜纳,还有一部分从东路迁至景谷、景东等地的拉祜族被称为拉祜西[2]23。拉祜西迁入这一地区之后,“定居于镇远、景谷、景东一带的拉祜族还过着母系大家庭公社的生活”[2]28;之后,因清朝封建领主压迫导致拉祜西不断起义并由景谷景东迁至糯福南段一带[4];迁至南段后,因铁器的传入及刀耕火种生产方式的出现[5],拉祜西父系社会特征(2)导致拉祜西生产方式的变革并不是内因推动的结果,而是在拉祜西正值母系社会的繁荣时期,这时受其他民族生产方式等外因影响的结果,因此,尽管拉祜西已发展至父系社会,但仍保留着母权制残余,故一些史料也将其称之为“双系社会”。的因素不断孕育。约在20世纪初,由于个体家庭逐渐成为相对独立的生产单位与消费单位以及伴随地缘性聚落“卡”的出现,拉祜西随之进入农村公社阶段。在整个原始社会进程中,为实现社会的有效整合,拉祜西先民曾在特定生产生活方式的基础上创立了一套由精神文化、制度文化与物质文化等相互交织的文化体系,拉祜西将其称之为“拉祜理”。拉祜理孕育于氏族社会时期,并在农村公社时期得到丰富与发展。如果说母系社会时期拉祜西的主要经济基础是采集与游猎,父系社会之后主要经济基础是游耕生产;那么,农村公社之后,定居农业的出现则为拉祜理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经济基础。这时因山地农业需要一定的周期从而使拉祜西在土地附近世代定居于一个聚落,正如古语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3)“仓廪实而知礼节”是一个俗语,出自《管子·牧民》。意思是百姓的粮仓充足,丰衣足食,才能顾及到礼仪。,此时如何在满足物质需要的同时更好地组织、协调社会并编织精神的家园与港湾,是拉祜西人萌生的更高价值追求,这一追求也直接推动了拉祜理的丰富与发展。
经不断发展的拉祜理总体呈现出如下特征:一是地缘整合性。即拉祜理是拉祜西先民为契合社会整合需要尤其是村寨“卡”地缘社会治理需要而创立并不断发展的,蕴涵着丰富的地缘社会治理内涵;二是与厄莎崇拜相结合。受“万物有灵”认知方式的支配,从原始时代起,宗教就渗透到拉祜西社会的价值准则与制度体系之中。突出体现在拉祜理的宗教化,即将拉祜理与厄莎(拉祜西的创世神与造物主)崇拜结合在一起,通过将拉祜理的伦理、道理、情理等文化内涵与天理结合在一起,从而最大程度地强化拉祜西这个族群对拉祜理的集体认同。正如拉祜西人所坚信的,“‘理’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我们用好了,老天爷会保佑我们得吃得穿,长命百岁”;“不按这个理做,老天爷不会帮我们”(4)拉祜西村民口述整理。。正是拉祜西人这种独特的精神世界,使拉祜理成为拉祜西传统脉流中最深沉的文化基因。
从表现形式看,拉祜理既是一套深层次的价值观念体系,也是一套具象化了的且代代相传的礼仪规矩与组织制度。其形式主要包括:一是原始宗教信仰。以厄莎崇拜、祖先崇拜、神灵崇拜、自然崇拜等为崇拜内容,且以佛堂祭祀与家神祭祀等为祭祀形式的原始宗教信仰,不仅是承载拉祜理的社会认知源泉,也是拉祜理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二是卡些组织。具有政教合一性质、并由世俗权威“卡些”和宗教权威如“佛爷”“卓巴”“莫巴”“走神”等共同组成的卡些组织,以及作为卡些组织助手而发挥作用的青年组织,是拉祜理的重要组织文化内容,同时也是拉祜西村寨的重要治理主体;三是习俗礼仪。诸如年节“扩”节、播种节、新米节等传统节日,“做礼”“洗手”“拴线”等民间礼节,祭寨心、祭年神、祭寨神、祭家神等“时节礼仪”,以及诸如出生礼、成丁礼、婚礼、葬礼等“通过礼仪”,这些不仅是拉祜理的重要具象化形式,也是拉祜西社会价值得以灌输、共享与延续的重要文化载体;四是古理古规。祖祖辈辈代代相传的关于公共交往、生产生活的各种伦理规约、价值准则,是拉祜理的重要行为规范内容,同时也是拉祜西和谐秩序生成的重要内生机制。
拉祜理在历史长河中一直经久不衰并随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向前发展。1949年后党和国家以时代精神为引领方向,在对拉祜理进行保护传承的基础上通过去粗取精以及在内涵、外延与表现形式上的创造性转化,从而使拉祜理在承续传统的基础上获得了新的时代生命力。
1.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推动:“拉祜理”传承发展的国家政策环境。1949年以后国家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不断推进,有力推动了拉祜理的创新性发展。一是实现了对拉祜理的去粗取精。表现为国家通过一系列的民族政策、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民族工作以及一些重要决定与意见等,在以慎重稳进的态度尊重保护民族风俗习惯的同时,也全面有序地开展移风易俗工作,在去除糟粕的基础上进行扬弃继承;二是赋予了拉祜理以新的时代内涵。表现为国家紧扣治国理政新要求,不断引导传统文化与社会主义相适应并与当代文化相协调,尤其是以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为基本方向,并以现代文明先进政治文化特别是公民意识、权利意识与法治意识为基本准则,不断推动拉祜理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与创新;三是探索拉祜理以新的表现形式。在贯彻国家精神的基础上当地政府也在不断探索与丰富拉祜西以新的存在形式与发展形式,如在传统的时节仪式上通过融入新的时代元素,对体现国家认同、民族团结、军民融合等重要象征符号的积极整合,从而进一步激发了拉祜理新的时代生命力,并推动了拉祜理的创新性发展。
2.中缅边境的深山峡谷地带:“拉祜理”传承发展的自然地理环境。拉祜理传承发展的内在逻辑,不仅在于国家对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大力推进,也在于拉祜西偏远闭塞的自然地理环境。祖国西南边陲、澜沧江沿岸、中缅边境、深山丛林地带,是拉祜西分布的突出特点。也正是这些突出特点,当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多拉祜族深受基督教的冲击转而信仰基督教的时候,惟有地域极其偏僻的拉祜西仍较为完整地保留着传统的原始宗教信仰;1949年以后,当现代化的潮流滚滚向前推进,拉祜西因深山峡谷等特殊地理环境的限制在基础设施方面明显滞后,从而极大地制约了其现代化的进程。拉祜西境内山脉多为“西北—东南走向并形成山脉河谷相间的地形,大小山峰绵延纵横”[6],直至2009年南段通往县城的班车开通才使拉祜西的闭塞状态有所缓解;尽管如此,由于山区道路崎岖难行,雨季又常遇山体滑坡,这样的地理环境仍在相当程度上迟缓了拉祜西现代化的进程;此外,由于各自然村之间的土路直至1994年前后才修好,而且直至1998年才通电,正是这种生存条件下人们生活空间的狭窄与生活方式的单一,客观上使拉祜西传统文化得到较好的传承与发展。
当前,得到有效传承与创新性发展的拉祜理至今依然被拉祜西人所坚守,不仅相沿成习并烙刻为拉祜西人的一种重要生活方式,且被拉祜西人视为族群区分的主要文化标识,如拉祜西人反复强调的,“不懂拉祜理,就不是真正的拉祜西人”(5)拉祜西村民口述整理。。在拉祜西地区,源远流长且推陈出新的拉祜理不仅是实现拉祜西族群凝聚与整合的文化内驱力,而且也是助推拉祜西边境安全治理的重要传统文化资源,其中不仅是固边戍边的宝贵文化遗产,也是治边安边的优秀传统资源。
在我国2.2万多千米的陆地边境线上,由于边民之间因交流互市、探亲访友等自然形成的边境小道不计其数,且边境沿线往往山高谷深、丛林密布,从而使越境通道隐蔽性极强,加之复杂交错的跨界民族分布,以及境外因素的影响等等,这些管理漏洞与特殊的地缘环境使边境安全防御难度极大,并使边境地区常常面临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等领域的非传统安全问题的侵扰与威胁。有效应对与治理这些非传统安全问题,在呼唤优化固边稳边控边的体制机制的同时,也呼唤最大程度地集聚与夯实边民的力量。“军防有限,民防无限”。无论是战争抑或和平年代,边民都是稳边固边的重要依靠力量与基础性力量。这不仅是因为边境村寨以及边民的驻守是我国主权的象征,同时也是维护我国边境领土安全,避免邻国过耕过牧进而威胁我国领土安全的基础性力量,而且,边境治理的各种“机制都依托于边境的村寨和生活于边境地区的边民”[7],同时边民护边也有利于降低边境治理成本并提高边境治理效能。而边民力量的集聚与夯实,最核心的又要夯实边民对边境的归属感与认同感。由于边民的大量离散、外流以及边境虚空现象,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边民对内地更好的生存发展空间的认同进而导致边民意识的淡化尤其是对边境区域归属感的淡化或缺失,为此,如何保持与铸牢高度的边境认同,如何强化边民安心守土固边的重要心理支撑,这是边境有效治理的关键。
纵观拉祜西边境沿线,助推拉祜西和谐的边境社会秩序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拉祜理所蕴藏的积极的文化固边功能。或者说,正是由于祖祖辈辈代代相传的拉祜理文化,是支撑拉祜西人生生不息地生活在边境的重要精神力量。具体来说,一方面,正是由于拉祜西人对拉祜理文化存在空间场域的认同,进一步强化着拉祜西人对边境区域的归属感与认同心理;另一方面,由于拉祜理所蕴涵的地缘共同体意识的影响以及拉祜理与厄莎崇拜的结合,从而使拉祜西人不仅有着悠远深沉的村寨情结,而且这种村寨情结进而也在不同程度上强化着拉祜西人对边境区域生存空间的认同与归属感。正是这样的边境归属感,加之对外界环境的不适应,因此,拉祜西外出打工的人极少,他们至今依然聚居在这片尽管自然地理条件恶劣且发展资源有限,但在他们心中却是拉祜西祖先“阿代八”升天的圣地、也是拉祜神鼓诞生与敲响的神圣故土、同时也是拉祜理文化传承发展的神圣故地。正是在对拉祜理的坚守与传承中而自然而然内生出的边境归属意识与边民意识,客观上为拉祜西人安心守边固边奠定了极其重要的心理基础或者说“心理边防线”。也正是在这种心理的支撑下,当拉祜西人依循着祖祖辈辈代代相传的拉祜理组织建构他们的公共生活的同时,他们也俨然成为中缅边境线上守边固边的一群忠诚卫士,并成为良好边境秩序维系的重要依靠、协同与基础性力量。
拉祜理对拉祜西边境安全治理的助推,不仅表现在拉祜理是强化拉祜西人边境认同的重要文化纽带,而且,经由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拉祜理也通过对边境乡村治安防控从而成为涵养、净化并助推边境良好社会安全秩序的协同力量。边境乡村安全治理是边境社会安全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边境乡村安全治理不仅可以最大程度地维系乡村治安、净化乡村社会风气,而且也能有效抵御或减少寨民在犯罪分子的唆使下参与犯罪,同时也能通过与党政军警治边体系的分工合作与良性互动实现有效协同。总的来看,拉祜理的边境社会安全治理功能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经由原始社会时期的青年组织创造性转化而来的各户值班制度与民兵巡逻制度,是拉祜西边境社会安全治理的重要民间资源。由成年未婚男女组成的青年组织,在原始社会时期主要作为卡些组织的助手而发挥作用,主要“负责每天村社的治安巡逻,负责村社的卫生环境,负责帮助孤寡老人,并负责监督村社习惯法的执行情况”[8];当前,当地政府结合时代要求与边境治理需要进一步将其创造性地转化为各户值班制度与民兵巡逻制度。其中,各户值班制度是由各村民小组每天设立4户值班户协助后勤与治安管理的制度;民兵巡逻制度,是由各小组设立10名左右的民兵,并每天安排一定数量的民兵轮流在寨内外、通道要口进行巡逻的制度。根据这些制度,但凡遇到陌生可疑人员出入村寨沿线,都要向小组长报告,并由小组长向村委会报告,再由村委会视情况向当地派出所报告。由于拉祜西历史上青年组织的协同治理传统,以及支撑青年组织协同治理的“人人有责”的思想观念一直传承至今,因此,各户值班制度与民兵巡逻制度实际上拉祜理文化的新的表现形式与发展形式。尽管值班户与民兵的巡逻都是纯粹义务性质的,但由于这些制度契合拉祜文化传统并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因此在拉祜西地区得到切实有效的推行,并通过及时预防、排查、发现某些边境安全隐患从而在不同程度上助推边境的安全与和谐。
2.经创造性转化的卡些组织是拉祜西边境社会安全治理的积极协同力量。由“卡些”“佛爷”“卓巴”“莫巴”“走神”等组成的卡些组织,一度是原始社会最主要的村寨治理主体;1949年以后,卡些组织被创造性地转化为基层党组织领导下的社会协同力量,并主要作为传统文化精英而发挥协同作用。依凭在传统文化方面的独特权力资源,卡些组织也发挥着积极的社会整合与治理功能,不仅在促进乡村和谐、实现乡风文明方面发挥着重要协同作用,而且在巩固乡村安全方面也发挥着积极的协同作用。在党的领导下以及卡些组织的积极协同下,这些坐落于中缅边境线上、掩映在群山苍翠之中的拉祜西寨子至今无人吸毒、无人赌博、家家夜不闭户且从未发生过盗窃案,而且至今尚未有刑事案件发生,而如此安宁与和谐的乡村秩序,也在不同程度上涵养、净化或助推拉祜西边境良好的社会安全秩序。
边境地区除面临社会安全问题的困扰之外,面临或潜藏的文化安全问题也比较突出,而且一直是境外势力不遗余力地进行思想、文化与宗教渗透的焦点区域。其中,分布在边境沿线的乡村,由于整体表现出“贫、偏、殊”的自然地理人文特点,不仅发展资源相对匮乏、经济社会发展相对滞后,地域偏僻,同时又普遍存在跨界民族现象且跨界民族自古以来就存在割不断的天然联系,而且一些边民的政治辨别力与警惕性又不太强,正是这样的边境乡村环境易被境外分子所利用,并首当其冲地成为敌对势力进行思想、文化与宗教渗透的重点。尤其是那些传统文化不断解构并出现不同程度的文化断裂的边境乡村,其所面临的文化安全问题要更加突出。正如萨缪尔·亨廷顿所言:“对一个传统社会的稳定来说,构成主要威胁的,并非来自外国军队的侵略,而是来自外国观念的侵入,印刷品比军队和坦克推进得更快、更深入。”[9]这也在客观上呼唤重塑边境乡村文化生态,大力推进文化戍边。其中,不仅要用中华文化进行思想整合以实现主流意识形态在边境乡村的社会化,也要把少数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有效传承发展起来,从而有效抵御西方意识形态渗透与各种宗教渗透。
纵观南段拉祜西边境地区,拉祜西边境有着相对和谐的社会安全秩序和秩序井然的文化安全秩序。助推这种文化安全秩序的重要原因在于拉祜理所发挥的积极的文化戍边功能。
1.经创造性转化的拉祜理通过对拉祜西人文化生活的极大丰富与传统价值观的有效传承,从而有效抵御了西方腐朽文化的侵蚀与宗教渗透活动。作为原始社会文化遗迹的拉祜理在表现形式上的一个突出内容,就是整合与借助仪式、礼节与象征符号进而灌输某种社会价值、社会规范与社会情感。这些仪式与礼节,正如维克多·特纳所指出的,无不在最深的层次上体现了某种价值,“人们在仪式中体现了他们最为之感动的东西”(6)Victor Turner:The Ritual Process:Structure and Anti-Structure,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66,转引自庄孔韶主编《人类学通论》,山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403页。,正是这些从深层次上体现了某种价值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仪式与礼节活动,犹如一张大网,将生活在这张大网中的每一个人持续不断地进行社会化,并使拉祜西传统脉流中的勤劳友善、孝老爱亲、俭约自守、礼义廉耻、诚实守信的传统美德与平等、团结、和谐的人文精神得到有效传承。而有效传承的拉祜西传统价值观在不断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同时,也为边境文化安全的巩固提供了积极的思想文化基础。
2.经创造性转化的拉祜理也是边民国家认同建构的重要传统文化机制。以礼节、仪式、习俗、信仰等为重要表现形式的拉祜理,不仅是助推拉祜西淳朴和谐的良好乡风家风与明德守法的良好文化生态的优秀传统治理资源,而且也是拉祜西人国家认同建构的重要文化机制。其中,最具认同建构意义的传统节日仪式是拉祜西的“扩”节(年节)拜年仪式。“扩”节是拉祜西最隆重的传统节日,这个节日中具有突出认同建构意义的传统仪式就是各自然村向村党总支、政府、部队以及学校的“拜年”仪式(7)2019年2月6日,笔者全程参与了整个拜年仪式,拜年仪式持续了一整天。。其中,拜年队伍主要由村组干部、民间头人、芦笙舞队与摆舞队及村民代表所组成,且拜年仪式严格按照拉祜理传统礼节进行。当由数百人组成的拜年队伍一路上扛着礼品、吹着芦笙、敲着锣鼓,浩浩荡荡地行径在去村委会、去学校、去部队的乡间小路上,这一片欢腾的拜年仪式俨然成为拉祜西边境线上最美的一道风景,尤其是当拜年队伍到达拜年点之后,当拉祜西人依次给村党总支书记、学校老师、部队官兵“洗手”“拴线”并敬献礼品的时候,这些拉祜理文化中最高规格的尊崇礼节,将拉祜西人内心中对党和国家的热爱、感恩与拥戴体现得淋漓尽致。正如结构功能主义学派拉德克里夫·布朗所指出的,仪式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强化某种社会情感、灌输某种社会价值,“人类当中的一种有秩序的社会生活,是依赖于一种社会成员们精神中的某种感情……仪式可以调整、维持并一代又一代地遗传这种感情,社会的章法就是依赖于这种感情”[10]。同样,拉祜西的拜年仪式在质朴、生动地传递与表达他们对党和国家的情感的同时,也具有重要的社会价值建构意义,尤其是有助于从文化与信仰的角度建构拉祜西人对党和国家的认同。进一步看,拉祜西“扩”节拜年仪式的国家认同建构功能,并非其原生性的社会功能,而是经由创造性转化后实现的。“扩”节拜年仪式在拉祜西有着悠久的历史,但1949年之前拜年仪式主要在寨内及寨际间进行,1949年后在传统拜年形式的基础上又融入了新的时代内涵,即先后向大队、村委会、基层政府以及向学校、向部队拜年。拉祜西通过对拉祜理的创造性整合与利用,尤其是通过喜闻乐见的年节仪式极富成效地进行国家认同建设的实践,对其他边境村寨具有重要借鉴与启示。
由边境本身的地缘政治意义以及特殊的地理人文环境所决定,边境安全秩序的营造,需在党委领导与政府负责下,发挥各类组织、民众等多元主体共同参与,通过党政军警民合力固边、良性互动、优势互补、相得益彰,从而实现边境安全治理效能的最大化。而党政军警民合力固边的深度推动,首先要求做到军民之间的深度融合与干群之间的心心相印。而无论是在军民融合的深度推进还是在干群和谐的深入推动上,以仪式、节日、习俗等为表现形式的拉祜理都发挥着重要的粘合剂作用,并成为密切党政军警与边民之间友好合作关系的重要桥梁与纽带。诸如在“扩”节的拜年仪式上,当驻地部队官兵列队欢迎拜年队伍的时候,当拉祜西群众与驻地部队官兵一起手拉手跳大摆舞的时候,当驻地部队给拉祜西群众送医送药送温暖的时候,在诸如播种节、葫芦节等民间节日中,当拉祜西群众在寨大门热情迎接来自县乡一级的党政干部、边防站与边防派出所的边防民警以及驻地部队官兵并为他们“洗手”的时候,当他们一起围着寨桩跳舞打歌的时候,这种文化上交融、生活上关怀的“交朋友”方式,轻松自在的融洽氛围与友好热情的互动方式,最能加强彼此之间的感情联络、也最能拉近彼此心灵的距离,并在思想上精神上实现军民之间的深入融合与干群之间的深度和谐。正如涂尔干所说:“这全部仪典的惟一目的,就是要唤醒某些观念和情感,把现在归为过去,把个体归为群体……已经集合起来的群体的心理状态,恰恰构成了我们称之为仪式心态的惟一稳定牢固的基础。”[11]正是由于以公共仪式、节日习俗等为表现形式的拉祜理在增进党政军警民之间的团结以及实现思想的融合等方面所发挥的独特作用,从而为党政军警民合力强边固防、合力推进边境安全营造了良好的人文社会环境。
拉祜西通过对传统卡些组织、青年组织、古理古规、年节仪式、习俗等拉祜理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利用,进而极富成效地助推边境安全治理的实践,为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如何助推边境安全治理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个案。通过这一典型个案,有力地表明: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在经创造性转化之后,是可以与现代边境安全治理相契合并为其提供积极有益的资源支持的;并由此凸显了,从边境安全治理的视角关注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尤其是深挖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边境安全治理功能的理论意义与现实意义。
第一,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在经创造性转化之后,是可以为边境安全的有效治理提供有益资源的。通过南段拉祜西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实践有力表明,边境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在经创造性转化之后,不仅是丰富乡村文化生活、淳化乡风民风的优秀文化资源,而且,也是促进边境安全有效治理的宝贵文化遗产。其中,不仅有助于强化边民的边境认同进而集聚与夯实边民安心守土固边的基础性力量,也有助于创新边境安全的治理方式并形成边境安全治理合力,同时也有望用更低的治理成本提升边境社会安全、文化安全与政治安全治理的效能;此外,徐黎丽等对西北跨国民族文化的研究也表明,西北跨国民族文化在跨国民族安全和平戍边中也发挥着一定的功能[12]。这些研究都共同凸显了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在现代边境安全治理上的资源性价值。
第二,整合边境安全治理的视角关注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尤其要深挖传统文化的边境安全治理功能。长期以来,学术界对传统文化的研究主要是置于历史、民族、经济、文化等视角下展开,另外也有一些是从治理的视角下展开,但主要聚焦于乡村治理的视角,而从边境治理的视角展开的研究总体上还是初步的;此外,地方政府也多从乡村文化生活、乡风文明等角度关注少数民族传统文化,而从边境安全与巩固国防的高度对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关注尤其是功能开发还远远不够。基于这样的情况,同时鉴于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在边境安全治理尤其是在降低边境安全治理成本,提升边境安全治理效能方面的潜在价值,内在地凸显了从边境安全治理的视角深化与拓展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研究的理论意义与现实意义。
第三,深挖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边境安全治理功能的前提,就是要加大对传统文化的保护传承。少数民族在特定生产生活方式与自然地理环境之中创造与积淀的具有丰富人文价值的传统文化体系,不仅是教化乡民、淳化民风、增进和谐的优秀治理资源,也是戍边治边安边的宝贵文化遗产;然而,受长期以来超赶型发展现代化模式的影响,加之现代化浪潮中各种思想的相互激荡,少数民族传统文化正面临不同程度的解构。而传统文化解构越突出,边境地区所面临的非传统安全问题的困扰通常会越严重。诸如,导致境外利用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对云南实施的渗透活动在不断加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不断解构,从而在不同程度上导致人们文化生活的单一或精神的空虚,进而使境外宗教渗透有机可乘。由此也进一步凸显了从有利于边境安全的角度加强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保护传承的必要性与重要性。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有效保护传承,首先,应尽可能减少或降低青壮年的大量外流。由于“劳动力转移就业被当作抵边村寨脱贫致富的重要举措,大量的青壮年劳动力向东北、中部城市流动,导致抵边村寨‘虚空’程度徒增”[13],而随着大量青壮年的外流,必然使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逐渐陷于不同程度的青黄不接的现实境遇,并直接影响到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可持续发展,因此,如何减少或降低青壮年的大量外流,这是保护传承少数民族传统文化首先须着力破解的现实困境;此外,还应加大对民间文化传承人的培养以此促进传统文化的有效传承。由于民间文化传承人往往是少数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尤其是作为传统文化核心的精神文化的重要承载者、守护者与弘扬者,因此,通过对民间文化传承人的培养有望更好地传承与延续传统文化之血脉。
第四,深挖少数民族传统文化边境安全治理功能的关键,是要统筹传统文化保护传承与发展的关系。统筹保护、传承与发展的关系,这既是马克思主义坚持历史观点的基本要求,也是辩证法中坚持发展观点的内在要求。统筹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保护传承与发展的关系,一是要根据时代要求,以时代精神为引领方向,在保护传承的基础上通过去粗取精、扬弃继承,不断实现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在内涵、外延与表现形式上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也惟有通过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少数民族传统文化才能更好地与边境安全治理相适应并为其提供有益的资源支持;二是要全面盘活与利用民族特色文化资源,实现传统文化传承与乡村发展的良性互促。尤其要依托民族特色文化资源对经济发展的拉动与辐射作用,有序开发与打造乡村旅游精品工程及其优势特色产业,不断提高边民的脱贫致富能力,而边民的脱贫致富,将不仅有助于边民安心守边固边,也有望吸收外出务工人员的回流并遏制边境村落人口外流过多而出现的“虚空化”现象;三是要深入落实兴边富民政策以实现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发展的可持续性。通过惠边政策保障与补偿边民利益,尤其是不断改善基础设施条件,不断发展医疗卫生教育等社会事业,不断提高边民生产生活水平,这不仅是集聚与夯实边民力量、筑牢实边固边安边的边民根基的重要保障,也是实现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可持续发展的重要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