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刚
你就是有炽烈的光芒,也燃烧不透我内心坚固的外壳。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沉睡很久,我的琥珀心已经不愿意沾上俗世的尘埃。
我冰清玉洁的内心,已经习惯于在零下的温度里享受自然的清新。
我的世界多好,没有疾病,没有喧嚣,没有嘲讽与讥笑。甚至,没有人间的烟火,没有尔虞我诈的心机,没有战争与流血。
晶莹剔透的外表,是我抵抗这个世界的武装。我的硬度是一枚抵御风声的鸟鸣。起风时刻,我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我没有泪水需要流浪,我没有奢望让这个世界接受我的背叛与孤独。
我拒绝太阳。一个人的世界多好,干净、纯粹、晶莹,不动声色,独自冥想。就是小鸟站在我的身上歌唱,我也不会惊动它的抒情。就是它用小喙啄动我的心脏,我也会忍住淡淡的忧伤,不让一滴泪水,在这个冰冷的黄昏,流过那些岁月的梦想。
我的生命只有一个季节,我的使命只是在风中承受诋毁与打击。
即使在人间最冷酷的日子里,我也拒绝做一个投降者,永不叛逃自己的疆域,永不在自己的国土挂上那面醒目的白旗。
我拒绝与白昼同流合污,在高高的山冈上,让风,吹散一世的阴霾。
当阳光莅临,我会关闭所有的出口,只留一条通向人间的暗道,等候子夜时分的一枚雪花,再次把我轻轻唤醒。
即使最后化为一摊水,尸首全无,也要回到英雄的故乡。
你进入庙堂,我回归乡野。
三月隆起的春风,没有腥潮的气息,空旷的乡村,再次闩上紧闭的门扉,最后一声鸟鸣,在空气中稀释重金属的摇滚,群山封锁了它们漆黑的耳膜。
而我此刻正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品味城市五彩的虚幻,泡沫与冰冷。
摩天高楼上空,今夜的最后一次航班,正贴着黎明的翅膀飞翔。而翌日的机场里,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吸,让这座城市陷入春天的低谷。巨大的轰鸣声,是这座城市最后挣扎前的喘息与咆哮。
我更替着角色,在不同的时段和季节,交换着不同的思维。我的兄弟和姐妹,朋友与对手,让我在城市逼仄的钢筋水泥丛林里狼奔豕突,找不到乡间芬芳的呼唤,看不见百年老屋里的那缕炊烟,袅袅地究竟要飘向何方?一条瘦成绳索的小河,此刻,它结成圆圈,正在勒紧自己的脖子,作自戕前的演练。它已经丧失生存的河床、泥沙与水草,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
你从此寻找不到山峦的松针,锋利的刀片,随时见血封喉。明晃晃的玻璃墙体上,光斑的污染,像一只上下攀爬的壁虎,寻找不到最后的归宿。黑夜永远破解不了白昼的谜语,正在深入每个人惶恐不安的内心。
你是进入庙堂呢,还是怀揣他乡,在城市与乡村的缝隙之间游荡?
车流不息的夕阳下,夜的面目狰狞可憎。
从此以后,谁也寻找不到指针飞奔的走向。
蓝天褪下青衫,天空暗淡下来;漂泊多年的月光,却没有如期而归。
我奔跑在自己的花园里,碰落了一些玫瑰散落的香气。那些带刺的月季,用荆棘刺破了一条河流的梦想。
夜,渐渐转入岑寂,虫鸣不再。油菜花簇拥的村庄,早已被一群蜜蜂破门而入,它们嗡嗡的声音,是驱赶夜幕的利器。
多么漆黑的村庄啊。零零星星的灯盏,把忽明忽暗的窗棂修饰得更加苍凉。正月未去,年轻人早已远走他乡,城市的燈红酒绿,是另一个诱惑的人间天堂。老弱病残的乡亲们啊,只有你们挪不动早已疲惫的双眸,永远都离不开这片湿润的土地与村庄。
生长于斯,病老于斯,就是一把枯骨,也要沉睡在高高的山冈之上。就像那年出走的月光,清冷,孤独,凄凉,在漆黑的寒夜,闪烁着幽暗的微光。
一个人在黑夜里徘徊太久,他的心,就会变得冷漠,自私,毫无温暖的念想。就连空中的琼楼玉宇,也是那么地惆怅空旷。
幼时的月光,此时,不知躲藏在哪株古老的大树旁。那群窃窃私语的萤火虫,也正避开夜的圈套,飞行在低矮的草丛。
没有月光的子夜,一盏孤灯,寂寥地悬挂于古老的屋檐之上。
城市庞大的身影,已经丧失田园抒情的主题;一地破碎的月光,泼洒在城市嘈杂喧嚣的中央,早已没有乡村淳朴圆润的模样。
农历十六的苍穹啊,虽是一轮满月,却也不再那么皎洁明亮。
我只能低头悄悄叹息,举首啜泣张望。
村庄离我们越来越远,远得只有一个词的距离,远得中间只能夹着一弯孤月。
远得只有伸长怀念,心里却近得一片荒芜。
月色苍白,村庄微凉,它们正在渐渐地被一代人慢慢遗忘,被另一个星空悄然埋葬。
我只愿意在自己的田园,做自己的王,我没有一统天下的奢望。
我只守卫我的江山,我没有铁蹄,去践踏另一个王侯的疆域。
我每天上山狩猎,下海捕鱼。用一朵花,喂养我的箫笛;用一幅画,描绘我的内心。
起风时,就用一叶小舟驮回大海与岛礁。
此刻,美人鱼只用呜咽的哭泣,告诉我深海之处的黑潮与泥沙。
我的宫殿已经年久失修,朱红的大柱,被一群白蚁侵蚀。
我早就知道,终有一天,我的王朝会丧失在贼臣的掌心。他们唯唯诺诺、躲躲闪闪的眼神,让我窥视到了他们长褂里面隐藏的贪婪与凶险。
此刻,宫墙外的卫兵,正在春天的柳絮里,擦拭自己手中长满锈迹的长弓。
年老色衰的城池,怎能抵挡一把野火的焚烧?
那些虎狼出没的海岸线,一群草寇正持刀而来。他们的身后,骷髅旗闪烁着寒冷的凶光。一门长炮,瞄准的是,年代久远的江山。
我已经收拾好残破的江山,准备在一座古寺里陪伴青灯,度完一生。门前那株风中摇曳的汉梅,正在暴雪里一层层地褪下素白的花瓣。
一个小僧走过,悄然拾起一粒香火。他的身后,雪,一直在低低地下……
此刻,夜幕正在降临,我的王国,已经悄然退朝。
大殿外的门楣上,已经弄不清众卿苍白的脸色。
枯萎,当然是你不可抗拒的命运。
但是有阳光,你的生命就会延续;你的种子就会绽开胚芽,拱开坚硬的土层。
去年夏天的花啊,正在沿着一条河流悄然而上;那些河畔的青草,是你儿时的伙伴,是你娇羞的低语,是你的伴娘!
起风时,我看见你的花骨朵在浅浅地笑,脚下的黑泥,油亮得可以明媚一个世界。
所有的花,都不会全部在夏天微笑着绽放。
夏天的花,其实也只是花的影子,和花的尸骸。
它们有着强烈的光照,是光斑下的紫红,是紫红里的香气,是香气里暗藏的小秘密。
去年夏天的花,比今年夏天的花更加鲜艳。饱满的阳光下,我牵着向日葵沿着湖边散步,百合与月季陪伴左右,紫薇和石榴是两位好姐妹,栀子花与凤仙花躲在一旁吃吃地嬉笑打闹。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整座城市都酣然沉睡了。只有我,伴着窗前的海棠与茉莉,在构思去年夏天丢失的花瓣。
在初夏的子夜,我窥视花的阴影;白昼里,我抒情花的娇媚与靓丽。
去年夏天的花啊,它是我的情人,更是我的一群好姊妹。
我要恳求阳光,不要灼伤她们单纯的眸子;我要让她们仅披一件婚纱,就能果断地嫁给这个季节。
其实是没有去年夏天的花的。
花,它只是一个字典里潜伏的名词,仅用一个“爱”字,就完全能够让我怜香惜玉。
黄昏的一场微雨,落在暮春深处。
你们开始出行,游山,玩水,一掷千金,你们不再宠爱山珍海味。五谷杂粮,路边野菜,成为这个季节的首选,成为雨后不可倾诉的暗语。
海拔千米的高原上,山岚送来满坡的野杜鹃,一级级石阶上,颤抖着不可攀越的足音。
山下的停车场里,车们趴成一堆,作短暂的休眠。但它们最后的命运,树们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只有红樱桃,用亮晶晶的眼睛,向我诉说桑葚的乌黑与甜蜜。
我喜欢桑葚。它让我真实地遇上自己。它真的乌黑,紫黑,胡乱潦草地摆在小巷深处,也不会自惭形秽。
又像极了我的油黑的泥土,面色黝黑的父老乡亲。
他们在这个季节里,只会点瓜种豆,打田插秧,只会把腰弯得与土地一样低微。他们言语不多,就连蚂蟥使劲地扎进他们的血管,也只用一把秧苗,就轻描淡写地扫下瞬间的痛苦。
没有尖叫,没有惊呼,与你们的想象和夸张,隔着一张身披的蓑衣。
是啊,你们站在山巅,雀跃、欢呼,手执张扬的野花,摆成多么优美的造型,发布在微信圈里,昭告天下。
夜幕降临之际,炊烟升腾。桑树已经抖落一身的雨滴。
你们携带着风的尘埃,回到钢筋水泥浇灌的城里,回到空气污浊的人群!
这个季节,多么地需要一粒饱满壮硕的桑葚,来滋阴养血。肝肾不足,血虚精亏的朋友圈啊,更加需要明目和补血……
此刻的村庄,正在等待黑豆与玉米,正在盼望桑葚的如期而至。
堂屋的神龛上,许多年了,祖先们仍然端坐着沉默不语。
必须有一个词,来衬托你窈窕的身影,必须有一位含情脉脉的少年,温柔地捧起你如花的脸盘。
这个世界相生相克。沿着一条清水,我在山北,可以寻找到一株名叫雪莲的仙草;而在山南,一朵虫草正伏在干涸的沙砾上,艰难地吐露笑靥。
夏天悄然而至,我们不再龟缩在冰冷的巢穴里。当栀子花的清香飘满大街小巷,一朵小小的茉莉,也正抚摸着广玉兰光洁的额头,给它一个星形的五瓣初吻。
不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一滴清水,或者一池清水,都是前世修来的馈赠。而城市庞大的面具下,可以称之为清水的,在水龙头生硬粗粝的阀门里,它已不再是纯粹的清水,它添加了太多修饰的名词。比如漂白粉,比如呛人的气味……在停水的季节里,它甚至还释放出锈迹斑斑的黄水,让空气跟着蒙羞。
正如清水不清,一种意象正在吞噬着健康的身体。一种无法抵御的疼痛与寒流,正在袭击大脑的中枢神经。
而在离群索居的远山深处,人迹罕至的丛林里,一条欢快的清水,正在轻轻地拍打着圆润的卵石,叮叮咚咚地流向前路未卜的远方!这里的清水已经不仅仅只称之为清水,它永远只是一幅轻描淡写的水粉,定格在画框之外的记忆深处。
它未被污染,也没有遭受人为的粉饰,更没有为了一次暗夜里的献媚,而改变它的本质与流向。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只有硬骨,或者屈膝,投降于一次失败后的埋伏。
毅然跨过去,或者作最后的权衡,都会让一条清水名声扫地,或者嵌入殿堂。
实际上,我此刻不是在抒情一条河流,也不是在赞美河流里的水清。
我是在想象一位女子,她拥有清水一样柔软的骨,拥有清水一样明亮的眸,更拥有清水一样纯洁的内心,拥有这个尘埃世界里所不具备的,那种久违的宁静!
在这个嘈杂的世界,我无法考证一条河流背后深藏的来路与清白。
我考证的结果,水至清则无鱼,无鱼则至清。
我不能让一条浑水里的鱼,就毁坏了一条流水清澈的一生。
七月,闪电是冰冷的
我无法用冰冷这个词,来掩盖七月的酷暑。
就在這个七月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看到了闪电。看到了闪电中暗藏着的愤怒的火星,正在撕开夜幕的狰狞与丑恶。
疫苗与死亡,正在成为七月的主题。我已经用哭泣和经幡送走了几位亲人、朋友,与尘世。
崔健的声嘶力竭与田馥甄的柔情蜜意,聚光灯般地扫射在我变形的面孔。我已经不会捧着鲜花赞美土地,我已经习惯于用麻木来抵抗这个世界的虚伪、俗气与浑浊。
就连闪电,也是冰冷的,它已经唤醒不了我的四肢。
在黑夜,我只能以一匹孤独的狼的方式,对着苍天哀嚎!
而河岸的对面,一座废弃的空城正在被密密麻麻的蒿草包围。
断裂的烂尾楼顶,几粒鸟鸣也显得稀稀落落,溃不成军。
一朵野花,顾影自怜地在风中;它紧紧地抱着自己干瘦的身体,瑟瑟发抖。
远方的篝火,没有温度,没有跳跃的火苗;更没有诗歌,与远方。
就连闪电,也是冰冷的。
它自己抽打自己瘦小的身子,用黑夜无语的河流,来掩饰自己蓄藏已久的泪水。
七月,没有来路。
在暴风雨来临之前,那就用一束惨白的闪电,来照耀这个凄苦的世界吧。哪怕只是冰冷的呼吸,瞬息之间的喘息,也决不轻易地向世俗妥协和投降。
我无法拯救整个人类,我只能拯救自己日渐衰老的灵魂。
在七月,也只有闪电,仍然还是冰冷的。
你听,这喧哗的水声
我已经在山中住了千年。
一间茅屋,一顶斗笠,半壶浊酒,几滴月光,静悄悄地陪伴着我。
我已经习惯于山里的清寂,习惯于与潺潺的溪水相拥。
那些喧哗的水声,不是我所需要的!
那是尘世遗留的谎言,用表象来掩盖它的虚伪与慌张。
在山中,我早就听不到喧哗的水声。
我双耳不闻凡尘的俗事,我已经不会与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世对话。
那么多条肮脏的河流,它的流向早已违背了最初的旨意。
你听,这喧哗的水声,把半山的鸟们惊飞;那河床下的暗流涌动,早已掏空一个人的操守。
盛夏的流水,已经成为哗哗的记忆。
秋天又到了,一切又归于沉寂。
但我总是听不惯山下的岁月,拥挤、嘈杂、倾轧,不像山中的日子,点一支檀香,泡一壶清茗,奏一曲古音,那些随手可摘的果子,就挂在树丫上叮当作响,众鸟觅食时,总会看到它们小小的脸庞上,写着满足的啼鸣。
我的那把名为“玄月”的古琴,此刻正惬意地躺在爬满青苔的小溪旁,酣然入睡,不留半点倦怠,不带走梦中的一声低吟。
那些喧哗的流水声,在一条条没有设防的深谷里,全无踪影。
大地沉寂。我不能仅仅只用黑夜,轻描淡写地就来修饰天空的坠落。我更不能轻易地用世界末日,来证明我对这个词语的仇视。
此刻,比我的思想更冰冷的,还有现象。残亘、断壁,晚霞中的残肢,以及躲藏在沙砾里低低的抽泣,那只是表象,是一张白纸,画上尖耸的教堂,弥撒时刻到了,却没有一个信徒,前来秉烛诵经。
一个人的虚空,完全被空旷所围剿。一匹瘸腿的狼王,夹紧秃尾,哑声于荒原的尽头。庞大的鸟群,只会迁徙于风中的呼啸。甚至于一朵云,它也急切地降落于草丛之上。
流浪的猫,仅仅盲从于一条干鱼的诱惑。夜路愈走愈黑,没有黎明前的一缕曙光,像往事一样呼唤。子夜的风,虽然只是一条轻飘的绳索,但它仍然轻而易举地勒死了每个出入山巅的灵魂。
经幡已经拯救不了低飞的虫鸣,时间的暗河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它的侵蚀。横冲直撞,是它的本性;暗藏杀机,也是它的本能。
我们唯有选择逃离,但已经无路可走,无心可行。绝望中的空旷,直接绞杀了一个人内心的旅程。
洞窟是一枚心酸的独眼,它只能眯起眸子,来眺望远方的狼烟;它也只能试探着伸一伸僵硬已久的躯壳,来一声长嘘与短叹。
只有大海阴沉的喘息,在悬崖之下若隐若现。就连浪花的头颅,也举不过呜咽的白帆。
荒原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是狗尾巴草孤独的阴影。
我此刻只能表态,呼吸,已经成为一种奢侈。
那些早已流尽的泪水,已经风干为一粒琥珀,隐身溶岩,不再发光。
这个世界还有蜜汁吗?
众花凋零,一卉独秀。九月的风声,开始封锁穿过平原的鸟群。树叶已经褪下蝉鸣,蚂蚁的触须正在探寻松香的来路。
九月仍然还是去年的九月,只是山中的浆果不再酸涩。当然,甜蜜,或许本来就是它的旨意。只有剥开岁月的尘埃,才能看到内心的果核。浆果没有奢望,但它冷暖自知。它早就知道它的旅途与归宿,与一粒红尘相比,它庆幸山中没有荒废的阳光,让阴暗藏身于沼泽的淤泥。
醒来,或者睡去,都不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我们最终所期盼的,无非就是一枚浆果挂在树梢,它没有被生活之重所剥离,它的甜与蜜,都是发自内心的亮堂,不被谎言所欺骗,不被所谓的道德底线所绑架。
九月,也仅仅只是另一个季节的开始。它无意于替代它的同胞,它只是顺着一条独径,走向它所需要的浆果,走向它的另一种甜蜜。
周而复始的,只是一个名词,只是回眸一笑。那些流水东去,也不过是一场庆典连着一次祭祀,在寒秋之外制造另一个梦靥。
九月,在浆果的蜜汁中醒来。它独自轻欢,独自酿蜜,用一罐秋风中的阳光,来制造一个季节特殊的韵味。它不愿意就此沉寂下去,山巅的野花烂漫,也诱惑不了它的心脏;一条闪着银光的溪流,是它的甘美之源。
只有群峰之上的悬崖,那株千年古树的枝头上,一只鸦雀,无声地一头栽进秋风之眼。
夕阳之外,一枚浆果,暗自抽泣。
秋意正浓,风声掠起,鳥鸣已经渐渐远去。
再高耸的大树,残叶也要落回大地。
再金黄的落叶,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捧泥土,都是一个季节之后落寞的尾声与告白。
每一片树叶,都是一个灵魂的舞蹈;当疲惫的休止符戛然停止,漂泊者一生辛酸的记忆里,只剩下随风而坠的惆怅与伤怀。
没有落叶而下的季节,不能称之为秋天。今夜,是游子归乡的季节!我孑然一身行走于低垂的黑暮,我眼里噙满的每一片落叶里,是否都蕴含一个四季的轮回?
我无法仅仅只用一片薄薄的落叶,就轻描淡写地诠释秋天;就像我无法只用一个苍白浅显的灵魂,就能够诠释浩瀚高远的天空。
秋风渐紧,鹤舞苍穹,漂泊已久的灵魂,已经寻找不到归乡的途径与出口。
日益衰老破落的村庄里,只有村口那株气喘吁吁的银杏,还在抖动一身金灿灿的落叶,铺满一地的金黄,期盼着远方的游子,前来祖先的神龛上,重新拾起故乡深处的灵魂。
落叶仍然还沿用灵魂诠释秋天,秋风却用岑寂回答沉默的土地。不卑不亢的是田野上的稻穗,一柄弯曲的镰刀,便割断了思乡的泪滴,还有那一堆堆翻晒的金黄,闪烁着秋后最后收藏的泪光。
当一枚落叶的灵魂被击碎,早已丢失于疾走的夜风中,那山峦深处隐藏着的,只能是秋天的低语,暗河里的一声叹息,还有天空之上寒鸦的几粒哭泣。
我不知道,风吹向哪个季节?是冷风,还是热风,抑或是,和风?
大风起兮,我只能选择一种方式与之抗衡!
风声鹤唳之时,我正疾走于夜色之中,目的地已被黑幕所包裹,我看不清前途的方向,更无法辨别最终将走向哪里?
风,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袭而来,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只能是盘膝而坐,双掌合十,两眼微闭,口吐莲花,祈祷一个人的平安。
风起于青萍之末,暮光之城的每一株闪电,都是一种明亮的指向。立或不立,倒或不倒,都仅仅只是一种暗示。
行走于风中,谁能避开风的欺凌,谁又能逃避风的宰割?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那也只是一则寓言而已。只能是一种意识,只能是,当你趔趄之时,还有一阵紧迫的风声,能够撵着你拖起疲惫的身躯向前奔跑,吹醒你即将倒下的肉体!
前路漫漫,迢遥无期。风月无边,只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幻影;唯有一缕清明之风,令你沉醉其中;而一阵妖风的咒语,则会使你魂飞魄散,溃不成军。
风吹来的时候,我独立于山巅,只有以无言来应答。它会吹向哪个方向,又吹向哪个季节,我都无法把控。唯一能够面对的,我只能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风,是一种状态;而我,则是另外一种状态。
风,愈吹愈远;山冈的尽头,几滴鸟鸣,忽明忽暗;直至一粒秋雨,以一种惆怅的方式,在暗夜里悄然潜行。
风,没有停止,没有多余的前戏,一切皆在它的掌控之中。
晚秋已经登堂入室,重阳之后的微雨已经哭泣了九个时日。我看不清铅灰的天空中,究竟有多少声鹤唳。
我知道,季节的凋零与更替,会扼杀多少人的泪水。池塘里的荷,已经是进入晚年的半老徐娘。它的容颜易逝,红颜褪尽,绿裙已经变成一堆腊黄的皱纹。
唯有身材,还是骨感少女的情怀。
我不该在这个季节,前来目睹它的落魄;那些低垂不语的莲蓬,也掩藏不住岁月风霜的催残。
而那些深藏于淤泥之下的身体,是怀孕之后的丰腴,是荷的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水面的清澈,与水底的浑浊,这是两个绝然不同的世界,就像阴与阳、黑与白、人与鬼。
做一支荷吧,亭亭玉立如少女,没有半点心机,只存一分清纯。在百花纷纷隐匿的时节,悄然在炽热的酷夏现身。
花季只是稍纵即逝的一阵夏风,一缕荷香,成为夏日里的主题,成为池塘里浅浅的一帧风情。
我不说“残荷”,那会玷污了它的花蕊与初心。玷污了多年以来,它一直在我心中作为女神的那个位置。
荷在霜降之时选择退出池塘。藕,终于用泥土包裹的方式,粉墨登场。它与荷的短暂分离,只能以平静的一湖秋水来告终。
藕断丝连之后,是十指连心的分离。
荷向来没有逃跑的欲望,就是轻叹几声,垂头而去,那也是一种幸福之后的痛感与自白。
它的眼帘之下,一节莲藕的深呼吸,正在黑暗的幽冥中,保全着自己一生的清白!
在白昼与黑夜的缝隙之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沿着这条千年河床,走进暮秋深处的芦苇荡,没有喧哗,没有纷争,更没有无中生有的恶言相向。
一壶清茗,两杯薄酒,三两前尘旧梦,构成了今日的十年一晤。
江湖往事已经随风而逝,那些年少的轻狂,随着一把逍遥剑的折戟,那满山急促飘落的白雪,早早地就已经纷纷扬扬地掩盖了烽火岁月。
见一面,也就少一面。不见,也是另一种相见!
相忘于江湖,只是一句無奈的泪滴与托词。
人心之大,早已大过了一统江湖的野心。
后会有期,也可能是,遥遥无期。
大漠的狼烟四起时,我只能看到你孤独的身影在猎杀,只能看到漫天的风沙,偷袭了你腰间的佩剑。
从血迹中突围之后,你的疲惫消失在荒原的尽头。
江南的一叶扁舟之外,一介白衣书生伫立船头,只会用蘸满泪花的狼毫写下:见字如面,此去千里,生死未卜,兄当保重!
此时岸边的枯树,已经摇落了一地泼墨。
月亮升起来了,惨白得像我们的离愁。那些风中低垂的芦花,像三更里招魂的经幡。
有些人,一生根本就不需要见面。
而另一些人,一别就会泪如雨下,一别就知道此行便是永生。
那身后的残缺之月,正随着簌簌的秋叶顺河而下。
一条水与另一条水的距离,早就已经注定了它最后的结局。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江湖,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你走之后,我的江湖不复存在。
责任编辑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