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晓昕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编辑部,四川达州635000)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这是《老人与海》中主人公圣地亚哥的来自生命深处的呐喊,来自灵魂深处的力量。圣地亚哥的形象在欧美文学长廊中独树一帜,也是整整一代美国人的精神标杆,更是影响形成了美国的时代精神。《老人与海》分别获普策利奖和诺贝尔文学奖。作为“迷惘的一代”的海明威厌倦战争、精神彷徨。“怀疑主义”如同头顶乌云弥漫在美国人的精神上空;“悲观主义”恰似心中的雾霭萦绕在美国人的内心深处。《老人与海》恰似一声划破黎明的号角,吹走了弥漫在精神世界的阴霾和雾霭,重塑了一代人精神和信仰。《老人与海》文本这重塑精神的力量来源于何方?
20世纪70年代之前,人们将符号学的注意力集中在语言命题之上,句法学认为语言的语气有四类:感叹、祈使、陈述、疑问。[1]雅克布森提出了语言模式的功能和句法的功能有很大的一致性,并将祈使、陈述、疑问指定为三种符号文本的主导功能,三种符号文本的主要语意模态,指出三种语气在任何地方都具有表意的普适性,任何场合都具有表意的许可性。后来,叙述学和分析哲学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叙述文本的意向和力度问题。符号学家的陈述、疑问、命令的三种语言模态分别和分析学家的判断、疑惑、意愿三种语力是对应的。一般的叙述文本具有一种明显的语力,其它语力淡出身后。[2]比如戏剧和游戏是疑问的语力,未卜的情节和时态的走向是牵动观众心弦的重要要素。广告是祈使意动语力,强烈的驱使性和诱发性让读者产生某种意动行为的法门。普通电影的陈述语力,作者以言言事的故事情节的讲述让受众获得某种意向是其主要特征。若说陈述语力是客观冷静的讲述时间、空间、人物交错关系,让你知晓一个故事。疑问语力是时刻悬置着人事的未知,让你拨开一片迷雾。祈使语气或阴或暗地诱发着接受者无尽的冲动,让你执行一项行动。[3]
《老人与海》作为海明威的最满意的作品,短短5万字异常有力、振奋力量、发人深思。作品中不但让我们看到了大海的田园风光,朝霞、波澜、高翔在天空的海鸟、夜色;还演绎了此起彼伏的危机,作品中无不弥漫着扣人心弦的未卜的未来;更塑造了老渔夫硬汉子的形象,作品充盈着勇气、坚韧、力量。真正的好作品是用生命在做历练,更是用人性在做舞台布景。《老人与海》中人鱼殊死的抗争、生死成败的未卜、激荡心灵的呐喊,催促和唤起了人们面对磨难的勇气,更带来了掩卷后的震撼。这种语言的力量是文本给予的,追溯更远,这是叙述模态给予的。语力就是在语言意义的基础上添加的语用功能,文本原初的外在语言词汇转化成的内在意向性,让语言不仅仅只是停留在语言意义上,而是让接受者产生意欲的心理冲动。语力把语言和客观世界、主观世界、精神世界、交往世界联系起来。[4]
陈述语力主要是要告诉接受者“是什么”,是肯定而毋庸置疑的。根据利奇的话语理论。任何话语都具有三种行为:言内之意、言外之意、言后之果。文本具有言内之意,这只是文本最表面、最基础、最显而易见的含义。
文本表层即言内之意是讲述了一个因果相继、波澜起伏的完整的故事。故事告诉了读者一个不屈抗争,看似失败实则胜利的故事。老渔夫主人公圣地亚哥在大海上孤独地航行捕鱼,已经84天一无所获了,但他不轻言放弃,第85天继续驾着锈迹斑驳的小船杨帆出海。四天后,老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划着残破的小船、带着一具空空的、巨大的鱼骨回岸。这个故事无疑是一波三折,惊心动魄的。
根据利奇的观点,言内之意才是文本更为深刻的含义,也是语力最能发挥实效、直击心灵的语言层面。文本想要告诉读者的更在于故事背后隐喻层面上各种交错复杂的关系,各种文意旨归。文本厘清了各种纠葛就是拂去了迷惘,重建人生信仰的起点,拥抱生命的支点。人生理想、自身局限、无辜者的厮杀、掠夺者的残酷、无常的命运和环境……这一切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愁苦,拂去又来的柳絮,欲说还休。生命万象,世态纷繁,人生信念的大厦在战火中已经影影绰绰地海市蜃楼,迷蒙难辨。这不仅是迷惘一代的生命的追寻,更是对生命意义的拷问。文本叙述的隐喻层面对这些关系进行了一一解答。
老人足足有84天没有捕获到鱼,这隐喻着人生中理想的遥不可及,茫然失措。老人已经青春已经消失殆尽、体力一天天不支,外在的世界让老人力不从心。这是文章的起因和前提,隐喻了战争带来蔓延的伤痛、巨大的摧毁、内心无所适从、难寻出路。大海恶劣的天气让人难以存活,汹涌的惊涛试图肆虐地卷走扁舟,大海有时有温和得像一汪静水,有时粗暴得像狂暴的野兽,大海预示着无法预测的不宁的无序的社会大环境。这也是文本的语境,战争带来的恐惧、灾难,却无法摧毁和消磨圣地亚哥的坚强精神和不朽的意志。文章中,“大马林鱼”是最经典的形象,它不仅一条鱼,更是主人公的第二形象,也是故事处理中的神来之笔。大马林鱼是圣地亚哥最为纠结的对象,题目是敌人、是朋友、是伙伴也是对手,圣地亚哥千狠万爱于大鱼一身。圣地亚哥不憎恨大马林鱼,相反,他是热爱它的,他随处赞美着大马林鱼身材的俊美和它的意志力的崇高。对待鱼的态度是众多可选择、可处理的方式中的一种。对待大马林鱼不仅是一种方式的选择,更是这种态度的取舍,也是一种行为的展示,它像一面起航的明灯这为很多美国人拂去了雾障,高高燃烧在美国人精神的上空。但作为渔夫职业和他的尊严要求他必须杀大马林鱼。这就像战争,他们无意挑起了战争,但战争让他们在刀光剑影硝烟弥漫的战争相互厮杀,延口残喘。他们的内心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什么都是罪过啊”,以缓解内心的负罪,他们渴望一场生命的洗礼。 “迷惘的一代”内心的原罪感,受控于现实的无力感、生命意识的混沌感,让他们深深自责和痛苦。圣地亚哥的内心撕裂,人格分裂,不言而喻,这是“迷惘一代”的内心被解构、精神被摧毁的巨大表征。虽然同处于命运底端,同是命运的弱者,渔夫和大马林鱼一样,能做是用强大的意志、坚强的信念、不屈地抗争来对抗命运的束缚和伤害。这是生命意识的复苏和生命本能的力量。
除了险恶的大环境以及自身的渺小和无辜无奈外,命运的惊涛骇浪和不可预测也让海明威等人无措。鲨鱼隐喻着现实生活中血腥略逗的恶势力和不平的命运,面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敌人”,拼杀是情理之中。“把它吃了,加拉诺鲨。做个梦吧,梦见你杀了一个人。”表达了无奈又愤怒的情绪,也显示了主人公对灵魂的负累一种释怀和转移。不追忆过去、不追问未来、不追究是非,是用不朽的毅力,顽强的精神去直面惨淡的生命和无言的哀痛,用无比温柔悲悯的情怀和博大的胸襟去接受它风雨交加的人生。作者的讲述,让读者领略到的不仅是渔夫胸怀和毅力、更是伟大和不朽。
陈述叙述的魅力在它于以讲述的方式不仅讲述了言内之意,也隐含地讲述了言外之意。故事虽以最朴素和原初的事件脉络呈现在读者面前,但它的画面和情节用直观的方式剥离了层层云遮雾罩的困惑,让读者享受到感性与灵魂的震撼、理性与激情的快感,重新恢复和再现生命呐喊的激越之美。
文章要引人入胜,如果少了探究的语力,这种阅读似乎很难进行下去。疑问让人们的目光永远向前,它永远指向未来的时间、未知的空间和不可预知的事态。疑问来自于矛盾的双方,力量或性态上的矛盾觉得着事物的发展方向的多可性。《老人与海》中,处处充满着未知,这也正是文本引人入胜的高招。
首先是事物力量大小的悬殊搭配,造成事理上的不可预测。当一只破烂的扁舟行驶在浩瀚无垠的大海,远离海岸,驾驶着小船的老人孤身一人地航行惊涛骇浪之上,相依为伴的小男孩也不再陪伴其左右。我们无法预测老人的命运,他的未来充满着种种玄机和无尽的可能,或许捕获到赖以生存的鱼、或许一无所获、或许葬身大海葬身鱼腹,种种可能性让人不禁为之捏汗。
其次,人物的态度逆转了事理的逻辑,给读者一个与众不同、乐观阳光的未来,让事态的发展更加引人寻味,耐人寻味。文章中写道:“海水颜色深极了,阳光在海水中幻成彩虹七色。那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作者以景写情,用景喻情,反衬出老人的心情是自信、愉悦的,让读者不禁期待最美好、最精彩、最惊奇的场景和关键环节的到来。老人说道:“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目。”这又让我们心境发生了偏倚,不禁质疑:究竟是否如老人所料未来胜利在握呢?
再次,未知的时间和空间蕴含让人不敢去想的结局。不负所望,一条大马林鱼终于上钩了。然而它太大太大,远比老人的小船大,一个老人、一直斑驳的破船、惊涛翻滚的大海,大马林鱼的坚毅,矛盾无处不在。大鱼拖着小船在大海上漂移,远离了海岸,走向了危险的地段,更是走入了要命的未知的时空。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老人身体也在一点一点地透支。谁能挺到最后?
“鱼啊,我跟你奉陪到死。”,“鱼啊,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你杀死”。
老人的话不仅是对未知的未来的一种自我鼓励,更是人鱼关系的陡然逆转。老人与大马林鱼从陌生相遇到敌人、到伙伴,再到朋友。这种关系的奇妙变化,也无不让人惊奇。甚至圣地亚哥分裂式的人格在文本处理中也是极为奇妙的一笔。本无 “人类关系”和“精神气息”捕鱼行为,文章此时却注入了“人的伦理”,鱼成为了神奇的精神依托和神秘的故知密友,从而构建了一种陌生新奇的文学形象和话语关系。
情节逆转也是疑问语力的彰显。当老人拖着他那边敬爱的大马林鱼,做着渔夫满足的收获梦返航时,老人的胜利符合受众期待。但是,事实远非所料,又是一场寡不敌众的战争,把老人的命运再次推向了未知,鲨鱼来了一拨又一拨。就算老人拼了命,在这险象环生的大海上,结局又是如何?这终究是一曲精神的赞歌还是生命的呐喊?
文章的结局,文本没有按照好莱坞或者中国传统的影视作品的典型打造方法来进行:大团圆、大胜利、善有善报、恶引恶果……传统作品为了实现道德上的“真”、伦理上的“善”、形式上的“美”,作品约定俗成行文模式和主旨模块,就像阳光给人温暖的安抚和精神慰藉的,更让它成为文本接受者潜在的意识和亘古的思维定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如《西游记》,唐僧师徒在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一定会换来真经。作为一部现实主义的力作,如何构建文本“炫目震耳”的意义,如何让生活再次鲜活还原,如何厘清人类精神的混沌星云,文本紧紧抓住了现实世界未来的不定、前景的未卜的悬疑性,不仅耐人寻味,更体现了文本的智慧和远见,也是追求文本疑问语力的结果。正是文本九曲回肠的谋篇布局,处处设置疑问,让人追寻,耐人寻味,才使读者愿意去阅读,去接受,去反思。疑问语力在本文主旨实现背后的强大驱动力。也是文本打动人心,引人入胜,让人记忆犹新的不二法门。
一部作品之所以能够像一轮亘古的太阳,带给接受者温暖的抚慰,驱动接受者像灯蛾扑火般追寻前行的光芒,这是文本的祈使语力产生的奇妙效果。祈使语力具有强烈的意动性,不朽的感召力:广告片让人产生购买欲;警示片使人不敢越雷池;教育片使人心灵洗礼……文本的展现无一不让读者产生生命的冲动,塑造一种选择的立场,迸发一种行动的欲求。在文本中,祈使语力常常通过文本的情节、画面、意象、隐含作者抢话来作为基本要素,更重要的是祈使语力常常在文本中体现为尾题,它会有一种强烈的驱动祈使的语气。《老人与海》通过祈使语力传达了认知情绪、生命意力等的生命呐喊。
崇高与渺小是一对矛盾的美学概念,当渺小面对崇高,微小遭遇巨大,我们看到了不是莺歌燕舞的优美,而是“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辽阔和壮美,更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饱受创痛、豪迈的生命赞歌。在文本中,老人拖着这条比他的船还大的,用生命换回的大马林鱼,他的小船和孤独的身影在茫茫大海上颠簸回岸,这是卑微与崇高相互交织的画面,是属于老人也是属于人类的伟大和辉煌。但胜利却在一瞬戛然而止,老人却遇上了鲨鱼,一只、两只……一群鲨鱼向老人游来。孤立无援的惨象和满目疮痍的惨状无疑是毁灭性的灾难。当鲨鱼把老人的鱼一点一点吃完时,老人只好失败归去,虽败犹荣。这个镜头无疑让人真切感受到难言的悲壮,这个情节让人的身临其境地让情绪震撼,领略到生命悲怆之美,感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即便如此,但精神和意志却像一面旗帜高高飘扬!
在文中,一些意象本身也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狮子象征力量、大马林鱼象征着理想(主动或被动的人生目标)、鲨鱼象征着灾难和磨砺,大海象征着命运或者社会……这些元素共同编制成了人生生命历程中前景、背景和主景,让生命的世界成为黑白二色,或者五彩缤纷。文本中处处充满惊险历程和未卜的结局让作品具有很强的生命意蕴。老人与大鱼的较量,烈日当空、寒风刺骨、缺少淡水、左手抽筋……老人觉得自己身体疲惫,难以坚持,尽管如此,他仍然永不言弃。这种生命毅力具有强烈的情绪和震撼!
他常常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对自己的命令和祈使,藐视自身主体的局限性,获得反抗生命悲剧的超越性。
“它是条大鱼,我一定要制服它,他想。我一定不能让它明白它有多大的力气。”
“可是它就会复原的,他想。它当然会复原,来帮助我的右手。有三样东西是兄弟:那条鱼和我的两只手。”
“但愿我就是这条鱼,他想,使出它所有的力量,而要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
老人用行为去潜移默化地影响读者,他的话语旗帜鲜明地号召读者。这种话语在意动性符号文本中就是“尾题”。尾题是文本结构的组成要素,使文本具有自成体系的完整性。尾题充满着号召性和感召力,泾渭分明地坚持或反对,在其语言中,他常常会使用一些表示确定的副词,诸如“一定”“当然”“仅仅”等。这些话语不仅仅是老人自己的命令,更是来自内心的呐喊和果敢,也是作者振臂高呼的生命张扬。正如文中所述:
“他感到舒服,但也很痛苦,然而他根本不承认是痛苦。”
隐含作者是文本的叙述者,是文本全部人格的体现。为了塑造文本的祈使语力,有些时候,文章隐含作者夺框而出,与主人公抢话:
“此刻阳光很热了,尽管微风正在柔和地吹起。”
这是隐含作者的话,但这话却是站在主人公圣地亚哥的立场上说的。借以表现出主人公的举重若轻,坦然从容的气度。文本中,隐含作者抢话多次,但无不是借圣地亚哥之口,展示他的风采和气度。
《老人与海》写了渔夫圣地亚哥驾着小船,在浩瀚的大海上捕鱼的经历:老人、小船、浩瀚的大海、马林鱼、鲨鱼,远离海岸的激流、搏斗……相互交织爆发成了抗争无常和命运交响乐,一曲生命呐喊之歌。
诺贝尔文学奖的评语这样写到:“《老人与海》是一部异常有力、无比简洁的作品,具有一种无可抗拒的美。”瑞典文学院院士 霍尔斯陶穆评价到:“行文又沉着又动人,犹如荷马的诗。真正的艺术家既不象征化,也不寓言化——海明威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但是任何一部真正的艺术品都能散发出象征和寓言的意味,这一部短小但并不渺小的杰作也是如此。”[5]
的确,文本用了短短5万字,描述的时间跨度仅仅只有四天,却成就了一篇世界文学中瑰宝。当一部文本将陈述、疑问、祈使三种语力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时,这无疑是一篇非常优秀的传世之作。如果说,陈述语力致力于文本的“是什么”,疑问语力致力于文本中的“为什么”,祈使语力致力于文本的“怎么样”。三者共同形成有逻辑顺序的指向和合力,吸引了千万读者,震撼了千万读者。《老人与海》篇幅不长,作者海明威读过它200次,每一次阅读他都有很多收获和震撼。这些震撼不是来自别处,它来自于三种强烈的叙述语力无离间的完美结合,叙述语力的三重奏以最强的音符奏出了生命信仰的乐章。作者海明威也认为《老人与海》是他这一辈子写得最好的一部作品。掩卷闭目,眼前总有这样的画面:
一叶扁舟,冲破惊涛骇浪勇往直前;一个老人,搏击狂风暴雨用生命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