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 惠 戴海波
作为一种古老而普遍的社会文化现象,仪式从其出现伊始就总是与人们的认同感和归属感紧密地联结在一起,通过唤醒某些观念和情感,把个体融入到群体中。而仪式与传播之间存在着悠久而密切的联系,两者在信息流通和关系建构上有着“异质同构”的共通性。詹姆斯·凯瑞首次将仪式与传播结合进行系统化的阐述,并提出“传播的仪式观”,强调社会的维系和意义的共享。在此基础上,罗森布尔明确提出了“仪式传播”这一概念,其把所有人类社会中重要的、规范的象征性行为都纳入到这一概念中。作为承载和传递政治信息的仪式活动,政治仪式借助一套具有象征性、文化性、表演性的修辞符码,使得国家意识形态、主流价值观、政治文化观念在这一仪式展演的过程中得以内化和宣展,成为政治传播实践、政治认同构建最重要的途径。阅兵仪式作为国家层面的盛大仪式传播活动“一方面记录了特定时期的权力信息,另一方面通过象征符号和传播媒介为国家权力的生产、塑造国家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认同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①。而阅兵仪式所内蕴的唤醒情感、凝聚分散意识、强化身份归属、达成政治共识的象征意义和政治意涵在当下经济全球化、文化多元化的语境中更被凸显出来,其在当代对于政治认同建构的价值更应被重视。基于此,本文以建国以来所举行的17次阅兵仪式为考察对象,尝试从仪式主题、仪式符号、仪式操演、仪式时空这四个层面对政治仪式推进政治认同的逻辑和路径进行理据性阐释,以期为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传播实践、政治文明建设提供理论性关照。
作为一道独特的政治景观,历经历史岁月洗礼的政治仪式在长期的意指传播实践中逐渐凝练成为一种精神符号和精神力量浸润于民众的内心,强烈地作用于民众政治信仰、政治品格和政治态度的形成,成为国家政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容。也正如大卫·科泽所言:“没有仪式和象征,就没有国家和政治。”②在政治仪式中,政治权力体系通过赋予政治仪式以某种特定的内涵和意义,借助仪式主题、仪式符号、仪式操演、仪式时空四位一体的合力,凝聚分散的社会意识,强化政治共识的达成,形塑政治认同感,从而达到“政治传播导引、情感激发感染、规训告诫约束等政治体系所要实现的意图和目的”③,指向政治仪式推进政治认同的逻辑本原。
1.仪式主题:唤醒集体记忆,激发政治情感
集体记忆是构建认同、达成共识的重要基础,因此在政治仪式的展演中,对于记忆的保存、展示、解释和重塑成为政治传播意图达成体系中最重要的编码环节。早在19世纪70年代,埃瓦尔德·赫林就深刻地意识到记忆对于个体之社会存在的重要性。“记忆把无数单个现象连成整体。要不是物质吸引力把我们的躯体凝聚在一起,我们的躯体早就分裂成无数原子了。同样,要是没有记忆的凝结力,我们的意识也早就分崩离析了。”④通过周期性、重复性的仪式操演,借助身体实践而获得的记忆具有了类似于条件反射似的惯习性,这种惯习性也确保了记忆的承续性和稳定性。
记忆一词主要源自拉丁语中的memoria,它除了有记忆的意思,同时还有“时间”“事件”“传说”“叙述”“记录”等其它含义。⑤莫里斯·哈布瓦赫首次将记忆置于社会框架的分析中来加以考察,在其代表性著作《论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环境》中开创性地提出了“集体记忆”的概念,其认为:“集体记忆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过程。”⑥在他看来,“这种社会建构,如果不是全部,那么也是主要由现在的关注所形塑的”⑦。因此,哈布瓦赫所理解的集体记忆“是对过去的一种重构,使过去的形象适合于现在的精神需求与信仰”⑧。历史记忆是凝聚民族国家认同形成的一根重要情感纽带,每一个民族和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发展轨迹,这些历史符号借助人际传播、大众传媒以及各种仪式得以传承和延续,从而形成了民众共享、参与和建构的集体记忆。在这一共享记忆、建构记忆的过程中,民众共有的民族情感、家国情怀被激发出来,国家认同也在这一制造共识、激发共鸣的过程中被凝聚起来。此外,政治权力体系在政治传播活动中通过对历史经验别有意图的排列、整合和筛选,凸显出符合其传播意图的政治理念和政治价值,使其内化为民众的基本政治认知,从而达到政治认同的形塑,因此“集体记忆是政治认同的基础与条件;政治认同是集体记忆的目标与归宿”⑨。有学者指出记忆通常按照唤起、重构、固化、刻写这四个阶段的逻辑次序来推进。首先借助某些符号和传播载体唤起时空记忆,之后重新筛选内容,通过注入新的内涵或赋予新的外壳来建构新的记忆内容,继而通过各种方式对新的记忆内容进行保存和固化,最后将固化的记忆通过人际传播、群体传播以及大众传播的多重刻写来传继下去。政治仪式中,承载特殊政治意涵的象征符号会循环往复地出现在仪式的展演中,彰显出仪式主题“重新锻造的精神本性”,以此来强化民众的政治记忆,达成情感共鸣和心理归属。
2.仪式符号:凸显所指内涵,搭建认同框架
作为一种“文化表演”,政治仪式为政治意图的传递和政治共识的达成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柔性传播场域。通过一整套符号体系的展演,政治权力体系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等政治意图悄无声息地附着在符号所内蕴的所指内涵中,借助符号系统本身的内部互动以及与外部环境的协调配适,有效调动起民众的政治情感,民众的政治态度、政治立场和政治信仰在这样一个意义互动的场域中得以强化或扭转。因此“政治仪式中的符号虽然大小形制不一、具体抽象有别、复杂程度不等,但都是能够生成、转换和交换权力信息的特殊分子”。
政治仪式将所处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时代环境以及仪式本身所要呈现的规范性内容借助符号的选择和意义的赋予构成了一套独特的象征符号,其实质就是一场以象征符号为基础架构的“仪式表演”。作为一种表意的建构,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关系,是在长期的历史文化实践中通过人们的文化阐释实践行为而被赋予的,任何符号在没有被纳入人类文化实践活动中时,都只是普通的社会存在。而政治仪式中的人物、声音、器物、数字等符号从被选中纳入仪式展演实践中起,就成为了搭建信仰框架、推进政治认同的基石。
3.仪式操演:规训离散身体,肯认权力秩序
与民间仪式和宗教仪式相比,政治仪式与“政治”的紧密联系,使其有着鲜明的特殊性。“政治可以被简要地定义为一群观点或利益方面本来很不一致的人们做出集体决策的过程,这些过程一般被认为对这个群体具有约束力,并作为公共政策加以实施。”因此政治仪式的实践操演不仅仅是规范化、程式化的符号展演,更是通过外层对身体的规训,剥离群体身份的异质性,肯认政治权力秩序的合法性,从而达到里层政治观念、政治意识形态的渗透而生发出对政治权力体系的遵从与肯认。
玛丽·道格拉斯曾指出:“除非把身体看作一种社会的象征,否则我们就不可能……理解仪式。”因此,在政治仪式中,碎片化的身体被整合成为承载政治意图的“权力的记号”,而对身体的规训则成为保障政治意图有效传达的必要技术手段。在福柯看来,在以话语、谱系、身份、身体为纵横轴,以权力为核心所织就的政权体系网中,“规训”是织网成功的关键技术,是一种把个人既视为操练对象又视为操练工具的权力的特殊技术。在经年累月、周而复始的政治仪式操演中,时间和空间的纵横交错对仪式中身体所处的空间位置进行了定格,通过对行动次序、方向、力度、高度的精准定格来对离散化的身体进行规范性和强制性的聚合。在这一聚合的过程中异质性的个体意识被抽离,取而代之的是统一化、标准化的群体共识的达成。
4.仪式时空:定格时空坐标,传播政治意图
任何政治仪式的实践表达都需要借助一定的时空来进行操演,仪式时间和仪式空间由此成为传播政治意图、推进政治认同的独特中介载体。只有将共同体成员置于特定的时空网格中,时间的刻度、空间的定位将成员们限定在共有的记忆框架体系里,借助历史记忆符号的刻写勾连起彼此间共有的情感,政治仪式所内蕴的文化习俗、精神信仰、主流观念、政治秩序等意涵才能在这样一个集体记忆被唤醒和激活的时空坐标体系中得以有效传播。
对于时间之于现代社会的意义,吉登斯早就指出:“有利于现代社会的有序运行,日常生活的合理调节。”节日,作为特定的时间概念,蕴含在其中的独特社会文化,通过节日时间的庆祝而得以传承和延续,文化传统也借助时间纽带的传输而演变为一个民族的固有惯习,成为凝聚社会共识的重要精神力量。政治仪式时间与日常时间的区隔,标定了其承载某种意义的特殊时间刻度。在这样一个时间维度里,政治仪式主题时间、政治仪式流程时间、政治仪式程序时间等共同形塑了仪式张力的时间坐标。作为政治仪式主题时间的节庆日、纪念日、天时等在与特定的文化传统、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产生勾连的同时,也镌刻着政治仪式循环往复“如期而至”的记忆刻度,成为政治仪式张力合法性建构的重要源泉。
从古至今,空间一直都并非是一种客观的存在,而是“政治性的、意识形态性的”。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既是一种权力工具和手段,服从于某种战略和政治意图,同时也是社会关系的产物。作为政治象征的形象化呈现,从被仪式活动选定之日起,仪式空间就与日常空间产生了区隔,指向了不同的意义表征。在仪式空间里,作为客观实在的建筑物成为仪式空间意义和话语生产的策略工具,其在空间网格上的分布排列形塑了仪式张力的空间坐标,并借助“阈限”空间所营造之共同意向,达到仪式张力的外向延展,在形象化的空间集合里凝聚着民众的归属感。
作为一种典型的意指单一、内涵明确的政治仪式,阅兵仪式聚集了重要事件所处的特殊时空所含有的巨大能量,通过富有感染力和渗透力的仪式宣展,将国家、政党和个人以及历史、现在与未来整合为一个政治意义上的共同体,构筑起凝聚政治共识、形塑政治认同的传播实践图景。
1.挖掘历史资源,生发共鸣情感
集体记忆不是被动、简单地选择和保持现状,其形塑的关键在于群体成员“对于现在的关注”,因此对于记忆和遗忘这一组对应概念的关系要加以缜密的审视。“记忆什么”“遗忘什么”“怎样记忆”是在特定的社会语境中受到社会实践、权力博弈、利益诉求、媒介技术等多元因素综合影响下而形成的结果。在每次阅兵仪式正式开始之前,国家领导人都会以回顾历史、放眼当下、展望未来为主题,对国家的发展状况进行阶段性总结。在这样一段独白式的文本中,文字符码和声音符码所重构起来的记忆文本重新唤醒激活了民众内心的记忆标签:当下和谐、稳定的幸福生活,是人民大众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下历经无数次磨难和考验才最终获得的。在这一记忆的回溯中,“集体记忆以‘我们的’共在延续文明的血脉与历史的书写;以‘我们的’形象承载文明的样态与历史的回溯”,潜移默化地把民众的命运与政党的命运巧妙地勾连在一起,凸显出二者间牢不可破的唇齿相依性,激发出民众内心的政治情感共鸣。与此同时,在选择性记忆、结构性遗忘的记忆框架中,阅兵仪式通过对各种象征性符号的强化,在历时性和共识性的双重维度中巩固着历史记忆的延续。比如国旗、国徽、天安门广场的团结柱、万里长城等历史记忆符号会在每一次的阅兵仪式中被反复或多次呈现,以达到制造共识的目的。而视觉符码的叠加,又进一步强化了历史记忆的烙印,比如在2017年“9·3阅兵仪式”的分列式方队中,出现了一支以抗战老兵、抗日英烈后代和抗战支前模范为主的特殊方队,与“铭记历史、缅怀先烈”的仪式主题遥相呼应,通过多角度的视觉修辞话语为集体记忆的刻写提供了合理脚注,从而转化为民众政治认同感形塑的内聚动力。
有学者指出,规则、法律、民意是搭建合法性框架的基础,而这三者又与集体记忆存在密切的关联。政治仪式通过对记忆的重复性凸显和强化,尤其是对传统的承继和应用,借助各种仪式符号巧妙地将历史与现实形成关照,勾连起集体记忆与政权合法性的对应关系,成为权力阶层建构规则秩序、寻求民意支持的常态策略工具。也正如李普塞特所言:“测试合法性的主要方式是看那个国家已经培养起一种共同的长期延续的政治文化的范围,主要指全国性的仪式及假日。”“服务人民”作为中国军队的优良革命传统,在历届阅兵仪式的主题中被反复固化和刻写,无论是“花海”组成的“服务人民”的文字符号,亦或是士兵们振聋发聩的“为人民服务”的声音符号,都在不断地唤起人民军队服务人民的历史记忆。人民军队为了革命胜利而浴血奋战的模糊性、残缺性记忆借助各种仪式符号的渲染得以清晰和完整,从而固化起民众心中“军民一家亲”“军民鱼水情深”的历史记忆。民众对于政党、国家的“共在感”在这一历史记忆不断被追溯的过程中被重塑,党、军队、人民三者间也因记忆所搭建的共意性空间所形成的情感共振而建立起更为牢固的关系,指向政治认同重要面向之合法性的生产。
政治认同的推进与意识形态的渗透密不可分,因为意识形态“为政治系统提供合法性的源泉”。基于此,阅兵仪式的最终目的是达到主流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宣展。作为一项象征性叙事活动,阅兵仪式试图传递的主流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往往附着在一系列象征符号上,而这些象征符号所指涉的意义通过仪式主题的呈现将共同体成员凝聚于仪式时空中,在情绪共鸣的情境体验中“强化共同体观念与民族国家意识,国家主流观念则在仪式主题的彰显中被共同体成员所内化与接受”。从1949年开国大典国庆阅兵仪式到2017年建军90周年阅兵仪式,每一次阅兵仪式的主题都是当下所处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的缩影,反映了社会的需求和政治表达的诉求,其实质仍是为政治社会承续形态的信仰而服务。阅兵仪式通过可视、可触、可听的象征符号来强化对仪式主题的凸显,在象征符号所营造的共融场域中,主流价值观和意识形态转化为一种强烈的情绪体验和情感体悟,进而达到政治情感的激发和升华。
2.传播符号意涵,强化共识基础
符号是人们理解世界、传递信息的重要中介载体。作为人类世界的主体,人类本身也成为理解自身、传达意义的重要符号。在阅兵仪式中,检阅人、受检阅人、民众成为整个仪式链中传达信息、共享意义最重要的象征符号。纵观历届阅兵仪式的举行,国家领导人即检阅人作为仪式展演中的核心人物符号,通过不同时期视觉形象的呈现、语言符号和身体符号的多重修辞满足贴合了现实社会的政治需求,为政治权力话语的输出和合法性基础的建构提供了合理的政治象征资本。比如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国家领导人在历届阅兵仪式中都会身着中山装出席。中山装本身就承载着特殊的政治意涵,其作为民族革命精神的象征符号在历届阅兵仪式中的零缺场,不仅记录了以中国共产党人为首的革命志士浴血奋斗的坎坷革命路程,彰显出中华民族坚韧、自信、不屈的伟大品格,更隐喻着权力秩序的一脉相承。马克思·韦伯认为,领袖人物个人的超凡魅力和道德品格成为合法性统治的一个关键因素。领袖人物作为权力符号在阅兵仪式中的隆重出场,中山装所承载的庄重威严的政治意涵无疑为其魅力指数的提升进行了加持,民众对于领袖人物的正面情感倾向也在这一特殊的仪式情境中被渲染出来。
士兵群体作为阅兵仪式中的受检阅人,“其本身亦成为一种符号,代表着一定的政治生活”,是国家政权符号的重要组成部分。1949年以来的历届阅兵仪式中,受阅的兵种类型愈发趋向现代化、机械化、信息化,这一变迁也间接反映出我国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由弱变强的发展轨迹,而这一能指背后则表征着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领导有方、执政有力的意涵所指,也直接导向民众情感体系中对于执政党认同感和信赖感的情感倾向。
将象征符号浸润覆盖于日常生活中,将民众的日常生活升华为具有神圣感的仪式活动,从而将仪式中所要传达的理念和情感反渗透于日常生活中,内化为民众的政治信仰,外化为民众的政治态度,这是推动政治认同演进的捷径。因此,由群众组成的游行队伍成为阅兵仪式链中的重要一环。“群众”作为阅兵仪式中的人民符号,是中国各民族、各阶层、各行业成千上万异质性普通民众的集体缩影,对其热情洋溢、喜悦自豪的视觉修辞建构指向了建立在广泛群众基础上的国家政权的合法性,激发了一种合理的乌托邦符号想象,也缔造了一个“全体民众的充裕财富、自由、平等、博爱获得胜利”的未来国家意向。
阅兵仪式的符号展演体系中,音乐符号无疑具有独特的情绪感染力。从古至今,音乐与国家、社会、文化息息相关,携带着人类社会的共通意义和共同情感,“是每一个部落、国家和民族的情绪统治者”,能够有效营造起平等交融的情感空间,从而使政治意识形态得以顺畅传达。在历届阅兵仪式展演中,《义勇军进行曲》即“国歌”作为特定的政治符号从未缺席,其每一次出场都是在进行集体记忆空间的营造,尤其是借助仪式情境的渲染,将参与者带入既定的政治情感体验中,激活起他们内心潜藏已久的共同情感,其内心的忠诚和信仰也在共同记忆框架里被形塑和生发。此外,器物符号“借助象征性内容的生产和传送,干预事件进程、影响他人行为甚至创造事件的能力”,成为政治权威有效宣展的象征载体。在阅兵仪式中,先进武器装备的展示,宣扬着国家主权的不可侵犯性;领导人画像、五星红旗、红旗轿车的反复性出现,则隐喻着执政传统和政治权威的延续性,而画像和国旗所标定的国家神圣性,又反作用于民众的情感认知体系,激起他们对于民族、国家、政党的正面认同情感。
3.营造权力情境,建构政治权威
作为一项万众瞩目的重要政治仪式,阅兵仪式的“排兵布阵”经过了长期的精心规划,诸多复杂而有效的权力关系潜藏在其中,并通过士兵“肉体之躯”的规训和武器“钢铁之躯”的协同展演得以呈现,国家意志和权威的神圣性在这一权力情境场域中被有效传达。在阅兵仪式中,对于身体的规训几乎达到了极致,士兵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被进行严苛的分解,在时间和空间所织就的网格线上进行精准的演练,要求“1分钟116步,每步75厘米”。在正式操演时通过空间位置的锚定、时间节点的掌控、动作方向的限定、力量强度的展示等规训手段,营造共意空间,达成共鸣情绪的激发。因此,每一次的阅兵仪式都在制造一场视觉奇观:整齐划一的动作、频率一致的步伐、毫厘不差的程序衔接……在这样一场由身体规训所达到的程序化、规范化、规模化的视觉展演中,散在化、碎片化、异质化的个体意识被重新聚合,个体试图在仪式操演的情景体验中寻求社会的归属与肯认,在同一化、标准化、共融化的仪式空间中达到“集体认同”“政治认同”情感的生发。
政治仪式“通过象征性的传播方式,政治权力关系(才)得以广泛表达和调整”。从这个角度说,政治仪式通过具体的操演已成为权力生产和再生产的有效中介载体,而权力循环往复的生产也为权力秩序的确立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能。在对身体这一象征性权力符号进行连续性和稳定性规训的过程中,身体无疑成为权力输出、生产的动力装置,政治权力的神圣性和权威性在身体所定格的时空网格中得以流畅地宣展,其通过仪式操演的实践转化为日常生活中的隐喻权力渗透于民众的政治信仰体系。比如每一次阅兵仪式,政治领导人出场次序的严格限定、空间位置的站列排布、领导人与受检阅人之间程式化的“互动仪式”,权力的神圣性在这一权态转换的场域中被升华与强化。阅兵仪式中,政治领袖和受阅士兵构成了权力生产带的两端,队列行进时士兵坚毅的眼神注视、领导人简短的问候和士兵响彻云霄的回应,权力秩序的合法性在这一权力话语输出的过程中得以建构,其所建构的强大“感染域”与“情绪场”使得对于权力的遵从与信任也内化为民众的基本常识与认知。
4.延展时空张力,形塑共意空间
阅兵仪式是在特定时空展开的规模化、程序化的象征性实践活动,时间与空间构成了阅兵仪式展开的两个基本维度。“国庆”这一阅兵仪式的时间刻度,“既借助‘国庆’重复了‘国家时刻’,又借助‘阅兵’重复了‘军队时刻’”,在这一二元统合的特殊时间里,党、国家、人民和军队通过这一周期性、重复性的仪式时刻建立起稳固的关系。范·内普曾提出仪式三步过程论,即分离阶段、阈限阶段和聚合阶段,维克多·特纳在此基础上对阈限阶段进行了更深入的阐述,把此阶段解读为“结构—反结构—结构”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们从一种彼此存在差异等级的日常生活状态(阈限前),在仪式中过渡为平等、交融的状态(阈限期),而仪式后则带着重新获得的社会属性和身份回归到日常生活中(阈限后)。据此,阅兵仪式流程时间也可看作是这一过程的时间延展,在仪式流程时间所营造的阈限空间里,共同体成员之间的身份、性别、职业、地位等差异被暂时性地消除和屏蔽,他们暂时脱离了原有的社会网络结构,进入到一个平等、和谐的“交融”空间。无论是士兵、群众抑或国家领导人,每一个参与者的关注点都聚焦在同一个目标上,在仪式语境和仪式符号的渲染下,个体意识的主观性逐渐退居次位,代之而起的是群体意识的共识性,自发地形成了一股黏合性情感凝聚强力,助推了国家、民族、政党多重认同情感的生发和升华。此外,仪式程序时间通过对仪式各个环节衔接流程和操演时间的精准控制,诠释出仪式的规范化意义指向。比如阅兵仪式中,士兵们行进的速度和步伐被进行严格的时间定位,造就了气势恢宏的军队毫厘不差地通过天安门广场的视觉奇观。礼炮的鸣响、和平鸽的放飞、军乐队的演奏、领导人的出场都预先在仪式时间轴上进行精确地排列和分布,在强化仪式规范化效用的同时,通过和其他仪式符号坐标的交汇,共同形塑着仪式的神圣性和庄严性,对权力秩序的遵从和主流观念的肯认也在这神圣化的情境里被再次固化。
空间从来就不是空洞的客观存在,而是承载着某种特殊的意涵,成为权力话语生产和宣展的策略工具。从1949年到2017年,我国共举行了17次阅兵仪式,因天安门广场“地处市中心,领袖、军队和群众所处的位置十分紧凑,能给人以水乳交融的感觉”,其中有15次都在这里举行。天安门所承载的悠久历史意蕴和象征意义,使其在历次阅兵仪式中彰显出特殊的空间政治意涵。始建于1417年的天安门,经过数百年的历史洗礼,成为历朝历代政治权力宣展的中心。纵观天安门广场的布局,天安门坐北朝南,背靠故宫,中国国家博物馆、人民英雄纪念碑及毛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分别位于其东、南、西面。在这样一个由古代政权标志性建筑与现代建筑所构建的仪式空间里呈现出权威话语与人民话语的和谐交融,政治权威的统治合法性得以承续,党、军队、人民三者间所共同织就的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权关系网得以稳固。此外,天安门高达33.7米的高度,使得权力阶层处于一种马克斯·韦伯所说的“单向度”的全景俯视状态,而被审视的人群则处于远距离仰视状态,天安门城楼所营造的空间距离感,将抽象意义的权力形式转变成为具体可见、可感的现实情境。庄严、神圣、崇高的政治情感与宏伟、庄重、盛大的现实仪式空间融为一体,在现实与精神两个层面助推着共同体成员对于政权合法性的认同感。
作为一种集体符号性传播实践活动,政治仪式通过规范化、程序化、规模化的仪式操演影响着人们对政治世界的认知、激发着人们的政治情感、形塑着人们的政治信仰并“加强了社会和政治认同以及群体团结,它可以为个人提供政治方向和属于一个更大共同体的感觉”,强烈地作用于人们的政治生活和政治态度。这一切均指向了政治仪式与政治认同存在天然的紧密联系,政治仪式是政治认同的方式和策略,而政治认同是政治仪式的目的和归宿。
希尔斯曾指出:“政治仪式在中国人心里具有巨大的附着性,它是一种实质性传统,广大民众天生就需要它。”他认为,这种实质性传统是对过去成就和智慧的崇尚,是对祖先和权威的敬重,是对家乡和集体的依恋,在现代社会表征为一种特殊的精神寄托,具有重要的黏合作用。因此,阅兵仪式的举行不仅是政治权威在进行权力宣展,更是中国民众的集体心理需求。Web 3.0时代新媒体技术的大行其道以及消费主义文化的盛行,使当代的政治认同呈现出“冷漠化”的表征和取向,对公共权力的滥用吞噬着政治认同的能量,政治信息视觉修辞“祛魅”狂欢的传播转向潜移默化地消解着政治权力的权威性……这一切均对政治生态稳定发展的态势带来一定的隐患,也愈发凸显出政治仪式的重要价值。
新中国建国以来,阅兵仪式已成为政治生活中一道独特的政治景观。阅兵仪式既是一种最典型的政治仪式,同时也是政治价值传递、政治认同累积的最佳载体。在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传播语境中,政治权力体系将政治价值和政治意图编码在仪式象征符号中,借助集体记忆所营造的共意空间、象征符号展演所搭建的信仰框架、仪式操演中规训和控制手段的使用,在时空网格所编织的权力情境中达到主流价值的内化与认知,助推政治认同意识形态资源的累积,从而形塑锻造成为民意基础。
注释:
① 王海洲:《政治仪式中的权力宣展与合法性建构——中国社会变革与政治发展中的国庆大阅兵(1949-2009)》,《学海》,2010年第4期。
③ 王淑琴:《政治仪式推动政治认同的内在机理——兼论政治仪式的特性》,《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18年第9期。
④ [德]哈拉韦尔德·韦尔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季斌、王立君、白锡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9页。
⑤ 张凤阳等:《政治哲学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76页。
⑥⑦ [法]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106页。
⑧ 邢彦辉:《电视仪式传播与国家认同研究》,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75页。
⑨ 詹小美:《集体记忆到政治认同的演进机制》,《哲学研究》,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