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圆圆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复旦大学陈广宏教授认为,晚明许学夷所撰《诗源辩体》是我国古代较早专门对历代诗论进行系统论说的诗论史著作。[1](P134-147)许氏对历代诗论所进行的辩说主要集中在《诗源辩体》第三十五卷。其中,与明代诗论“研究日深,代日益精”的批评体系相比,初出“诗文评”的汉魏六朝诗论就因“精切肯綮”不足显得“浮泛迂远”[2](P348),而十之八九受到了许学夷的非难,如魏曹丕《诗格》的“浅稚卑鄙”、西晋摯虞论李陵而不及苏武、南朝梁沈约诗论“八病”之惑等。而经受住许氏复古诗论反复研讨琢磨的二部著作就是南朝梁刘勰的《文心雕龙》及钟嵘的《诗品》,前者“究文体之源流”,后者“第作者之甲乙”;既能“评其工拙”,又有“溯厥师承”[3](P1779),诚为以源流正变专论历代诗文之滥觞,故为明人所重。许学夷正是在前贤时彦对《文心雕龙》《诗品》不同角度的褒贬抑扬的接受基础上,对以刘勰、钟嵘为代表的六朝诗论家提出了富有新见的批评和总结,从而完善了明代以溯诗之源流、辨诗之正变为手段的复古诗论。
成书于南朝齐梁之际的《文心雕龙》,并非仅以专论诗学流传于今,它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专门议论文学理论兼有“体大而虑周”体系特色的“书之初祖”[4](P157),故在其后一千五百多年的浩瀚典籍中被文人墨客反复提及,或被史家载诸史册,或被论者征引而评论,或有文人为之作序作跋。
明人在全面探讨刘勰文学理论之余,主要是以作家立场对《文心雕龙》进行了总体的审视。如胡应麟《诗薮》谓“刘勰之评,议论精凿”[5](P38),又云“刘、钟藻骘,妙有精理”[5](P140),皆是极力称扬刘勰文笔精妙;又张之象《〈文心雕龙〉序》对前人执着于以齐梁以后绮丽衰靡的文风议论《文心雕龙》深感不满;沈律则于《百家类纂刘子新论题辞》 盛赞 《文心雕龙》“辞旨伟丽”[6](P435)。可以说,明代谈艺风气的盛行及明人对刘勰《文心雕龙》的全面肯定,使其在文学批评史中的经典地位得以正式确立。许学夷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对刘勰《文心雕龙》进行了巨细无遗的接受。
“折衷”,是刘勰于《序志》篇中所交代的贯穿《文心雕龙》创作始末的文学理论研究方法。其所持“折衷”之法,是以“不屑古今,擘肌分理”为前提,也即对符合客观之“势”、自然之“理”的文学发展规律率先进行了深层把握,故能不拘成见,力求所发中正。刘勰还以“尼夫陈训,恶乎异端”[7](P681-683)为其搦笔论文之初谨慎恪守之道,似乎其“折衷”与儒家“中庸”或“折中”之说全然相契。对此,学者张少康提出二者不同之处在于刘勰“折衷”论更多是吸收了道家、玄学的文艺和美学观点,故能辩证地观照事物的全面,绝非简单片面地以儒家来作为论断之依据。[8](P255)与此同时,刘勰以“折衷”作为自己文学世界观的方法论,还与南朝时掀起的佛教顿悟、渐悟之辩有一定的关系,且是以折衷顿、渐的思维来处理其文章学中的种种矛盾。[9](P15-23)刘勰在《神思》篇云:“人之禀才,迟速异分。”他将佛学中的顿、渐与文学创作中的速、迟皆归因为人的禀赋才情各有轩轾,且指出人力虽殊,“并资博练”[7](P398),这就自然跳出非此即彼的桎梏之内,以“折衷”态度使殊途同归。
故知,刘勰“折衷”是在合理圆融了儒、道、释有关哲学思想的基础上自行归纳所得出的文学理论研究方法。如《辨骚》一篇,许学夷就予其“折衷”说以相当具体的论述,其按曰:“淮南王、宣帝、杨雄、王逸皆举以方经,而班固独深贬之,勰始折衷,为千古定论。盖屈子本辞赋之宗,不必以圣经列之也。”[2](P34)
实际上,有关淮南王、宣帝、杨雄、王逸及班固等人对《离骚》的见解,刘勰在《辨骚》中已阐述得甚为详细:西汉刘安奉汉武帝之命撰《离骚传》,以为《离骚》兼有《国风》不淫、《小雅》不乱的优点,因而从思想内容上将《离骚》视同儒家经典;西汉宣帝认为《离骚》“皆合经术”,杨雄亦言其“体同《诗·雅》”,二者分别是从内容和体制上将之归为经典;东汉王逸主张“诗人提耳,屈原婉顺”,这是据言辞判断《离骚》合于经典,此之谓“四家举以方经”。而站在四家对立面的东汉班固,其反对之由就更多了。他先是指责屈原“露才扬己,忿怼沉江”,从《离骚》创作形式上有违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观一面否定为经典;其次,《离骚》所述“羿浇二姚”和“昆仑悬圃”又与《左传》《诗经》所载内容不一致,是从内容上再作进一步诘难,此之谓“班固独深贬之”。两派各有所见,各执一词,似乎都很有见地。但刘勰却认为他们所谈只停留于表面,实则并未深入剖析《离骚》的真实情况。有鉴于此,为了有效证实双方观点,刘勰提出了“同于《风》《雅》”四事与“异乎经典”四事,既正视了两派彼此之论,又避免了各执一词。最终,他称包括《离骚》在内的《楚辞》之作为“词赋之英杰”,与班固所谓“词赋之宗”[7](P95-96)的说法并不相抵牾,但许学夷却独称刘勰所说乃“为千古定论”,其所称扬当然不啻为刘勰的结论,而是刘勰判断过程所秉持的“折衷”态度。
约略可见,刘勰自成一格的“折衷”思想与其涵咏多元文化有着直接的关系。巧合的是,身处晚明复古与反复古论争中的许学夷,其时也同样自觉接受了儒、道、释学说的正确影响,从而表现出有似于刘勰“折衷”的诗论精神。尝言:“三教之理,判若河汉,而世人强以为同;其徇实而不徇名,三教之理同,而世人强以为异,不惟获罪于吾儒,抑且获罪于二教。 ”[2](P434)许学夷并非只看见三教学理的不同,亦非只看见参悟三教目的的相同之处,而是洞谙不同文化内部乃至文化之间皆有其分明的界线和相互融通的所在。因而在面临诗道不明久矣、时人各执一端的复杂境地中,他更懂得适时接受较为客观科学的诗论见解,并用以支持他的复古立场。许学夷在《诗源辩体·自序》中申明其著此书的动机,乃是针对明代六朝派言诗不及诗道、复古派所尚过犹不及、公安竟陵论诗偏离诗道的极端主张“实有所惩”[2](P1)而作。详而论之,他虽不满杨慎“酷嗜六朝”[2](P136),但对其所推重的“梁之冠绝”[10](P88)的庾信又给予了公允的评价:“徐庾五言,语虽绮靡,然亦间有雅正者。”[2](P132)他虽指摘盛推汉《郊祀歌》的“前七子”徐祯卿是“慕好古之名而不得其实”,但在辨纯杂、察正变后仍能视以《郊祀歌》中《练时日》诸篇“三言绝唱”[2](P54-55)之地位;他虽大加批判公安派袁中郎论诗 “稍就偏奇,无不称赏”[2](P350),但对袁氏能够准确辨识宋代苏轼之诗远胜于唐宋诸家的高见则给予了高度赞许。在辩论诸家诗学的同时,一如刘勰以寻根索源之法剖析古今文体,许学夷也对历代诗体的源流、正变、消长、盛衰展开了力求详肯的条分缕析,且自称所述“乃古今理势之自然”[2](P313),足见他对“道法自然”的全然领悟和自行贯通。内儒外道哲学观念的相互作用最终在许学夷聊借释氏“以遣妄心”的人生观中转化为独具“折衷”个性的复古诗学观,《诗源辩体》便也被赋予了“宏博精诣”[2](P433-434)的时代品格。
《诗源辩体·总论》云:“刘勰《文心雕龙》序述大略,得其要领。”[2](P332)该则小论可称得上是许学夷对《文心雕龙》最具概括性的品评,前半句似难分褒贬,后半句则赏誉昭彰。许氏此评显然并非出自其私见,而是很大程度源自刘勰自己的总结。《文心雕龙·序志》详列齐梁以前文论家之流,刘勰虽予以不同角度的批评,但大抵认为他们“各照隅隙,鲜观衢路”,可见刘勰更多关注的是文学理论在体系上是否完备得兼、在文意论述上是否精粹得要。但刘勰却又承认,他虽已放眼四方、力求微细,仍可能忽略一些本该详记下来的作家作品,以及这些作品的曲折深意和文体渊源。以当今眼光观照古人之序,这样的言论总归带有自谦意味。但从古代诗论家的角度审视“体大而虑周”的《文心雕龙》,此语又似得其实。徐祯卿在《谈艺录》中就称刘勰古诗绪论是“略而不备”[11](P770),正与许学夷所云“序述大略”两相投合。
刘勰探索诗歌源流,谈乎西晋太康三张、二潘、左思、二陆等当世群才诗歌风貌,而总谓之“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是从文采与气力两端将太康与建安、正始之诗进行整体对比,且称太康诸人“比肩诗衢”[7](P117)。 这种对同一时代诗人一视同仁、高屋建瓴式的评论,令向来以精论为本的许学夷表现出不以为然:“刘勰谓四子‘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则似无分别。”由许论透露出的些许异议看来,许学夷对西晋个体诗歌的研究的确较刘勰更为具体精细。他品第太康诗人:“太冲浑成独冠;士衡雕刻伤拙,而气格犹胜;景阳华彩俊逸,而气稍不及;安仁体制既亡,气格亦降,察其才力,实在士衡之下。”又有“太康诸子,其体有不同,当是气有强弱,才有大小耳”[2](P93)云云,故无论在语言修辞、气格胜弱、才力大小乃至诗体正变方面,许学夷都为之作出了同中有异、详而有当的论述。实际上,刘勰其时已注意到西晋诗人的个体差异性,但囿于《文心雕龙》论“文”的题材定位和篇幅,他对这种差异性的描述唯有一句“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7](P117),仅从西晋诗人对辞藻和音节的不同追求述其“大略”,无怪不能说服于许学夷。
然而,许学夷又清楚地认识到,刘勰的“述略”与“得要”实则是辩证统一的,他虽对《文心雕龙》“序述大略”不以为然,却对刘勰多数能够总结得出某一时代诗体之要领有所采纳。这可从许学夷对汉魏乃至六朝诗体的准确认识来予以解释。《诗源辩体·凡例》云:“盖汉魏诗体浑沦,别无蹊径,然要其终亦不免有异,故先总而后分。”[2](P1)这种“先总而后”的行文之法实则也延续到了许氏对六朝诗歌的论述上。要之,汉魏六朝诗体虽同中有异,然“别无蹊径”,当“述略”对象之间大同小异之时,其所述结果便是 “得要”。如刘勰对建安之初文人诗歌争相创作的时代风貌概述为“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许学夷便深觉精妙,不但征引其原文,更摘抄大量建安诗人作品以为旁佐,足见对刘勰所得怀揣极大认同。
总而言之,明人对《文心雕龙》从论述技巧到理论内涵的全面肯定,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许学夷对其经典地位的接受。尽管许氏对刘勰“述略”表露出些许异议,但他并未表现得太过激进,且对刘勰在文论造诣上力求“折衷”“得要”,许学夷也予以了客观的赞许。
与刘勰处同一时代的钟嵘,其传世名著《诗品》在文学批评史上的璀璨锋芒并不亚于《文心雕龙》,以致后世文论家每每提及刘勰,必不有遗于钟嵘。《文史通义》谓“《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4](P157),足见二者在有清一代的地位已被视同一律。然而,史家的眼光毕竟不若文论家针视同行那般严格挑剔,《诗品》作为我国古代论诗以来书之初祖,伴随其不朽声名的通常又是较《文心雕龙》绝无仅有的苛刻非议。
明人谢榛《四溟诗话》谓《诗品》:“专论源流,若陶潜出应璩,应璩出于魏文,魏文出于李陵,李陵出于屈原,何其脉不同邪!”[12](P25)是追赶宋人叶梦得之见于陶诗师承一面对钟嵘提出怀疑。闵文振《兰庄诗话》则谓“独惑于处陶”[13](P96),是对陶诗居中品有所反对。有关陶诗地位的辩论实际上反映了明人对钟嵘五言诗源流、品第观念的强烈质疑,王世贞就称《诗品》所溯之源“恐未尽然”[14](P155);胡应麟则更直接,以钟嵘“至品或上中倒置”[5](P38)等由,认为钟嵘已不可与萧统、刘勰相提并论。可见在明人眼中,《诗品》之于《文心雕龙》,俨然有高下之分。这无疑于许学夷对钟嵘诗观的接受也产生了一些影响。
我国古代最早探索文章源流的理论著作虽是西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但最早专门探索诗歌源流并传世于今的理论专著却是钟嵘的《诗品》。且钟嵘述源流,是于料简次第之后以“其源出于某某”统论各家五言诗成就,融合了作家作品论与诗歌源流论,从而构建了诗歌理论体系。钟嵘《诗品》在诗论史上所达到的高度诚然无与伦比,但就其五言诗源流师承所述,其纰缪之处亦是毋庸讳言。
《诗源辩体》既然以梳理古今诗歌源流为务,就必然要参考《诗品》这一经典诗论著作有关汉魏六朝诗歌源流之定论。而相较明代其他多数诗论家对钟嵘经典地位的尝试性挑战,许学夷对钟嵘的评价可谓是不留情面,其云:“古今说诗者无虑数百家,然实悟者少,疑似者多。钟嵘述源流而恒谬,高棅序正变而屡淆,予甚惑焉。”[2](P1)显然,许学夷已将钟嵘说诗打入“疑似者”之列,并断言其所述诗歌源流为“恒谬”,以致迷惑后学,更是许学夷决意撰述《诗源辩体》以纠其谬误的重要原因之一。此论在明代诗论家群体中虽殊不新颖,但以钟嵘诗论作为己书纠正的对象,却是十分大胆的。那么,许学夷又是凭何认定《诗品》在叙述汉魏六朝五言诗源流时绝大部分出了差错呢?这在《诗源辩体》中另有一则论及:“至论源流所自,率多谬误,元美、元瑞亦尝诋之。惟言古诗、曹植‘其源出于国风’,陆机、灵运‘其源出于陈思’为不谬耳。”[2](P332)元美、元瑞,即复古派诗论家王世贞与胡应麟。许学夷以二人尝有诋诃《诗品》,而在此放弃了复述他人已有之论,想必是对当时复古派成见基本持认同态度。王世贞之言,前已有述,不再赘引;而他既云钟嵘“恐未尽然”,可见于钟嵘已“尽然”之处仍有所附和。至于胡应麟,则一径视钟嵘“谓源出于某某者”为一“谬悠”[5](P262),所论辛辣彻底,堪为许氏之先导。但许氏所谓“恒谬”较胡氏全然推翻式的“谬悠”实际有所保留,许云“率多谬误”,又云钟嵘惟言古诗、曹植、陆机、灵运之源流为“不谬”,显然与胡氏之见有较大差别。可见,许学夷对钟嵘源流观的分析实际上是折衷了元美、元瑞的见解,但王、胡二氏有关钟嵘源流观之论略而未详,因此在复古派共识之下,许学夷对钟嵘源流观“率多谬误”的论述就显得更为详尽了。
且看《诗源辩体》论西晋太康诗人:“宋景濂谓:‘安仁、茂先、景阳学仲宣,太冲、季鹰法公干。’此论出于钟嵘,不免以形似求之。”[2](P93)
明人宋濂的太康诗观深受钟嵘诗学影响。但钟嵘述师承绝少表明缘由,我们不若从许学夷对王粲、刘祯的辨析中寻觅端倪。其先云“公干诗,声咏常劲;仲宣诗,声韵常缓”,又云二人“然要是气质不同,非有意创别也”[2](P82),即并未以声韵之不同武断判定二者处曹魏诗体之两端,从而在源头否定了王、刘之下各有师承之说。而钟嵘之所以将潘岳、张华、张协归入王粲门下,正因三人在声韵上皆有类于王粲“常缓”的特点,如潘安仁有《悼亡诗三首》,张茂先有五言题曰《情诗》,张景阳亦有《杂诗》等气稍不及之诗,但皆是由诗题所囿,调固应尔。而左思被钟嵘归入刘祯门下,亦因其在声韵上有似于刘祯的“常劲”,如其《咏史》,气力更胜于班固、王粲同题之作。是以可见,钟嵘以诗人声韵的相似性为确定师承的依据,与许学夷严格以诗体划分源流存在本质差异,故许学夷谓其“以形似求之”,诚不屈嵘。
许学夷在《诗源辩体》中论及钟嵘惯不作深入研究之弊的还有宋人叶梦得、明人谢榛等已有谈及的陶诗源流论,而许学夷所谈愈加鞭辟入里,且折衷了钟嵘与他人之见。钟嵘谓:“宋征士陶潜,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15](P295)但叶氏却否定渊明与应璩诗有所相类。对此许学夷从不同立场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首先认为左思之诗浑朴,与靖节略相类;左思常用“鱼”“虞”韵,靖节亦常用之,其声气又相类;他还发现,应璩有《百一诗》,亦用此韵,同时其《三叟诗》与渊明口语极似。至此,许氏似全在附和钟嵘之见,且对叶氏所云陶、应“了不相类”[11](P433)亦有所反驳。但他紧接着却道:“嵘盖得之于骊黄间耳。”[2](P99)骊黄,语出《列子》,其中道九方皋相马,“得其内而忘其外”,故“牝牡骊黄”[16](P216)等不能反映马本质的表象九方皋便自觉忽视了。许学夷正意有所指,以为钟嵘只寻求陶渊明个别诗歌在用韵、语言、声气等方面与前人的形似来强别源流,绝不能说服于人。
要之,许学夷总评钟嵘源流观“恒缪”,是在前人已有的研究成果和对钟嵘诗论确凿的认识基础上,所作出的详悉有力的客观总结。
终汉魏六朝之世,等级观念对士人的影响已不限于政治地位方面的攀比,更反映到了文学评论之中。如曹丕《典论·论文》就有对建安诗人群体的比较。然而,品第观念首次被系统运用到诗歌批评论著中的,则当推钟嵘《诗品》。《诗品中·序》云“辙欲辨彰清浊,掎摭病利”,其所品者约凡一百二十人,上品最少,下品最多,且自称“三品升降,差非定制”[15](P124),似乎钟嵘其时早就预知,后世诗论家于其品第安排必然存在不少非议。
就明代诗论家的主张而言,王世贞对 《诗品》中有“滥居中品”者及“曹公屈居乎下”已甚感不公,胡应麟则认为钟嵘“上中倒置”。可以说,在许学夷之前,诗论家对钟嵘“三品升降”之弊近乎针砭殆尽。但许学夷在《诗源辩体·总论》中之评述,又可谓集前人看法于大成:“钟嵘《诗品》以三品定士,其上品无愧,下品独屈曹公,惟中品多可上下者。”[2](P332)
显然,许学夷对钟嵘的评价是力求佥允的,他既结合了他人可观之论,又适当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其中“中品多可上下”就包含了陶潜地位之争及王、胡二人所指之病,从而免去了复述成见的多余之举。不过,许学夷客观公允的言诗品质,主要还表现在他所提出的“上品无愧”是基于六朝诗学实况而非调和了后世诗论。他认为,钟嵘所谓“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是“当时众论所同,非一人私见也”,这多少缓和了世人对钟嵘所论不公的訾议,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许学夷对钟嵘品第观的宽容和大致宗尚。应该说,许学夷这种态度与他同时接受了钟嵘的其他诗学思想有着密切关系。
一是“直寻”说,即钟嵘主张作诗不以用事为贵。尽管上述有“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云云,且作为辅位的公干、仲宣、安仁、景阳已然位居上品,但颜延年却独黜为中品,这不免令人费解。对此,许学夷虽未有正面议论,但就其所引钟嵘之语来看,他对颜氏位置的安排基本是持肯定态度的。其云:“汉魏人诗,但引事而不用事……至颜谢诸子,则语既雕刻,而用事实繁,故多有难明耳。”[2](P114)关于这段论述,许学夷引用了钟嵘观点:“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颜延之、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 ”[15](P116)可见,钟嵘掎摭颜氏“喜用古事”[15](P308),是将其置于中品的最大理由;而许学夷关于“引事而不用事”之论,对钟嵘多有赞同,则颜氏居中品,许氏自然无容更议。
二是“滋味”说,即钟嵘论诗文质并重,这在其品第诸家诗人中多有体现。而对于钟嵘将曹氏三祖分别降为中下品,致使后人诟病无穷,许学夷亦从文质观上为之辩护:“嵘《诗品》以丕处中品,曹公及叡居下品。今或推曹公而劣子桓兄弟者,盖钟嵘兼文质,而后人专气格也。”不过,许学夷在为钟嵘开脱的同时,也不免针砭其识浅:“然曹公才力实胜子桓。”[2](P74)才力是诗歌的“文”在诗人身上的内在表现。可知,许学夷之所以认为钟嵘下品“独屈曹公”,是认为曹操五言虽有数篇“过于质野”[2](P75)之作,然余诗亦不乏文采,较忝居中品而上百篇“皆鄙质如俚语”[15](P242)的曹丕而言,确然显示出极大的不公。然钟嵘所遴选之上品,对诗人才力的普遍认识和把握又深合许学夷之意。许氏云:“汉人五言有天成之妙,子建、公干、仲宣始见作用之迹。此虽理势之自然,亦是其才能作用耳。……陆机为太康之英,谢客为元嘉之雄,非有才不足以济变也。”[2](P77)而他所道明的这些有才之子,钟嵘皆拣选为上品,且能自觉比较诗人之间的才华大小,如谓“陆才如海,潘才如江”[17](P93),此类品论,许氏于《诗源辩体》中皆有所称伏。
总之,对钟嵘主张作诗不必用事、以文质论诗等诗学思想的接受,决定了许学夷对钟嵘品第观大致是较为宗尚的。
尽管历代文论者掎摭钟嵘《诗品》的态度较之臧否刘勰《文心雕龙》更为苛刻,且许学夷也总体表现出扬刘抑钟的批评倾向,但我们仍能从这位晚明学者的诗学思想中发现其有别于前人的独特闪光。况且,从《文心雕龙》与《诗品》的文学体裁来看,前者论文而“笼罩群言”,后者论诗而“思深意远”[4](P157),二者对诗学理论的把握是前者粗、后者细,导致诗论家在评判他们的是非功过时,自然对钟嵘诗论更有话可说,故而《诗源辩体》征引钟嵘诗论倍多于刘勰,亦是应有之义。统而言之,许学夷在诸如“折衷”“得要”等诗学研究方法上多能体认褒扬刘勰,而在溯诗源、品第诗人及诗歌美学方面,则主要批评、接受了钟嵘的诗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