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诗弩
电影《流浪地球》自公映以来,好评声呈压倒性优势。无论是学者还是观众,都纷纷称赞该片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都对该片的视觉奇观、英雄情怀、伦理亲情、东方式幻想、中国特色审美等给出大量好评。在好评如潮中,人们其实忽视了该片客观存在的一些问题,虽然这些问题瑕不掩瑜,但分析这些“瑜”中之“瑕”有助于我们更加客观地认识这部里程碑式的中国科幻电影。
正如多家外媒所评论的,《流浪地球》最大的遗憾恐怕就是人物性格刻画功夫的不足,人物性格相对扁平,缺乏鲜明性和丰富性。这种不足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是电影主要角色性格扁平化。无论是吴京饰演的刘培强还是屈楚萧饰演的刘启,还有韩朵朵、TIM 等角色,表情和行为都有一种类似特征,即吊儿郎当,自以为是,倔强任性,“京痞子”味十足。作为宇航员的刘培强不开心了就在遍布精密仪器的宇宙飞船内掼这摔那。刘启一脸玩世不恭,自以为是天才,瞧不起人,任性逃出地下城,驾驶姥爷的运输车在地面上横冲直撞,极速飙车。还有韩朵朵、TIM 等角色,从声音、表情到台词,都有一股让人莫名其妙的“痞子”味。在高度理性的未来科幻社会,在处处充满危险和死亡气息的流浪地球上,这种任性自私的“京痞子”性格让观众陡生厌烦,难以认同。主要角色的“京痞子”性格还极大程度降低了他们拯救地球的悲壮感和感染力,削减了整个故事的英雄主义张力。
第二是次要角色几乎没有鲜明的性格特征。《流浪地球》中有很多次要角色,如地下城的群众与官员、地球表面冰封世界的管理者和维护者、地球发动机火石的运送者、飞船上的宇航员群体等。总体上看来,由于性格刻画功夫的不足,再加上次要角色演员区分度严重不足,这些次要角色几乎没有体现出鲜明的性格特征,因而难以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三是人物性格曲线不够平滑,性格与情节转换难以形成和谐互动,一些转变莫名其妙。主角刘启和父亲之间的感情,爷爷和孙女间的感情,救援队之间的战友情,毫无疑问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可这些情感之间的变化十分突兀,仿佛一种情绪凭空产生。演员略显尴尬的演技和台词也让观众们感到失望。这使得电影的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的连贯性、流畅性、共情性都较差,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可能不是角色人物和故事情节,倒是北京交通委的那几句话了。
电影设定人类带着自己的星球去流浪,躲避太阳的灭顶之灾。“流浪地球”,这一极富诗意的名字同时符合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传统观念。这一设定体现了中国文化特色,是一种彰显文化自觉与自信的创新创意,广受观众赞许。中国观众从中看到了忍辱负重、愚公移山的中国精神,外国观众从中看到了面对灾难全新的中国式思维方式和解决路径。正如导演郭帆所言:“美国人不能理解的部分,恰好就是中国文化最具独特性的部分,而这份独特性就是《流浪地球》所表现的文化内核。”①面对灭顶之灾,中国人选择带着地球去流浪,西方人一般选择放弃地球,去垦殖新的星球。从文化角度看,这两种选择其实无所谓优劣,它们体现了世界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但面对地球上全人类正在经受的大灾难时,谁来主导这场悲壮的拯救?这其实是一个值得严肃思考和认真对待的问题。
继续选择让美国作为主导者,这符合一百多年来美国在电影领域的话语霸权,又符合自科幻电影诞生以来的影像传统,还符合当下美国仍然无法撼动的科技实力和综合国力,但不符合世界多极化的趋势和中国强势崛起的现实,不符合世界反霸权主义和民主治理的呼声。所以,有必要去改变电影中总是美国人拯救世界的固有传统。
但改变电影传统是否意味着要选择中国,排斥美国呢?这的确需要认真对待。“《流浪地球》为科幻电影艺术创作提供了中国经验,呈现了中国视角,展现了中国气派,突出了中国精神,并构建了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影像话语体系。”②在电影中突出中国元素,展现文化自信,争夺中国话语权这都没有问题,但问题是怎样去争夺才会更合理,更让人信服。在电影《流浪地球》中,中国成为了当之无愧的拯救主导者。在联合政府里,Moss 机器人使用的是汉语,导航飞船里的宇航员刘培强似乎拥有更多选择自由,终极拯救方案也是中国方案,执行终极方案的主导者也是一群中国人。俄罗斯宇航员、其他国家的拯救者似乎都成为附庸,美国人的力量打着灯笼难寻。这样的设定显然给人以不自然的感觉,“在极端的‘文化自信’表象下,隐藏着文化的不自信”③。正确的选择应该是什么呢?应该是既突出基于中国崛起背景的中国话语权,又不排斥业已形成的世界话语体系现实格局。在电影中可以选择中国作为拯救主导者、组织者和联络者,但与此同时应该彰显来自世界不同区域主要国家的强大力量和贡献。显然,《流浪地球》在拯救主导者的选择上陷入了尴尬境地,因为刻意突出中国话语权走向了某种极端,走向了“太空版战狼”,这会使影片故事情节演绎陷入矛盾和不自然。
一方面充斥大爱无疆的中国式集体主义、饱和式救援,另一方面宇航员的亲属却能跳过抽签,直接进入地下城;一方面是联合政府放弃地球的理性抉择,另一方面是刘培强带着整个人类文明的资料以个人英雄主义去引爆木星;一方面强调有一个联合政府始终存在,另一方面几个中国人却能以未经讨论和许可的方式任性地拯救地球……不得不说,在个人英雄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度”的把握下,电影欠缺分寸和自然度。伟大的电影作品往往能呈现出人性的矛盾与挣扎,能给出更为多元的视角,通过不同的角色向观众展现不同的价值取向,而不是过急过简地标榜某种价值选择的对错高低。这或许正是《流浪地球》需要改进的地方之一。
著名影评人韩皓月认为:“《流浪地球》并未在思考层面达到刘慈欣原著的深度。”④与其说电影在思考层面深度不够,还不如说在原著小说改编方面陷入了取舍困局,导致深度不够。原著《流浪地球》之所以广受赞誉,拥趸无数,很大原因在于其宏大的宇宙观和强烈的悲剧色彩。在时间上无始无终、空间上无边无际的宇宙面前,地球尚且是一粒尘埃,更遑论其中的人类了。再智慧的人类,在宏大的宇宙中其实也不值一提。再伟大的拯救地球计划,在宏大的自然面前也渺小无比。在自然的暴虐面前,人类的前途飘忽不定,充满悲剧的变数。人类为了本能的生存往往陷入兽性的争斗,人性的卑微与自私会成为灾难面前最常见的情形,精英与大众之间的深刻矛盾往往导致悲剧性的结局。电影《流浪地球》试图突破原著的悲剧性设定,让人类看到希望。这样的改编意图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就出在对原著的取舍上。电影选取了原著故事的大概,添加了光明与希望,却舍弃了原著最为宝贵的悲剧美。
原著的悲剧美尤其反映在灾难面前人性的激烈矛盾上。原著中面对太阳的异常和日渐不适合居住的地球,人类分成了放弃地球的“飞船派”和要带着地球流浪的“地球派”两个阵营,两派互相仇恨,即使是孩童,也会说出“将地球派都扔到海里去”这样恶毒的话,尽管他要扔到海里的那些人里包括就在他身边的同学和老师。在原著结尾,地球成功逃离太阳系后,人们发现太阳表面并没有像政府所预测的那样发生变化,于是政府要建立独裁帝国的谣言兴起,越来越多的“革命军”出现。最终,坚信自己没有错的5000 名政府官员和科学家被人民处决——紧接着,太阳就爆炸了。灾难面前人性尤其可悲可叹,这就是原著中的悲凉和深刻,可惜电影没有这样的悲剧美感。
面对生存还是毁灭的抉择,刘慈欣作为极端理性主义者,往往选择生存。原著中,道德、伦理、艺术统统要为生存减负,文明已经被灾难重新洗牌。人类文明如同一个玩火的孩子,刘慈欣宁愿让他远离危险的火焰而陷入漫漫长夜中,也不愿让孩子在烈焰的光辉中自焚。电影也在相当程度上选择生存的希望,但极大淡化了原著中的死亡威胁和不确定性。电影中,黑市头子还在玩“魂斗罗”,主角妹妹仍在课堂上吹泡泡糖,即使在貌似悲壮的“自我救赎”中也从骨子里透出一种相声般的喜感。其实,电影如果保留了原著中的悲剧情节,彰显随时而来的死亡以及不确定性,适度表现人类在宇宙面前的渺小而不是特权与骄傲,无疑会厚重、深刻、真实许多。这样更能撑得起宏大的背景,才会真正具有沧桑浩瀚的悲剧感,也能为影片中的英雄主义救赎增加真正的悲剧性。
不难发现,电影《流浪地球》的编剧和导演在改编原著时,对于是否应该保留原著的某些情节、保留多少陷入了困局。最终呈现给我们的电影不是没有悲剧美感,而是这种美感被大大冲淡,甚至让位于喜剧美感。人类要真正前进,到底是变成带着人类受精卵前进的Moss,还是头脑一热就要引爆木星的刘培强?对于像原著作者一样理性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前者。《三体》中说得好:“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生存是文明必须面对的问题,为生存杀戮,为生存背叛,为生存粉刷人性,无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看这是多么悲凉荒唐的行为,但为了生存就都要不择手段地实施。原著中这种残酷的深刻性正是电影所欠缺的东西。
毫无疑问,电影《流浪地球》是中国电影新诞生的经典,它彰显了中国崛起背景下的中国电影工业的快速发展,也表征了当代中国科技实力的增强和宇宙探索的进步。因为该片具有众多优点和突出亮点,观众们尤其是华人电影观众才会为其叫好叫座。但是,从人物性格塑造、故事情节处理和原著改编取舍等角度去看,该片的确还存在人物性格相对扁平、拯救主导者处理欠妥和淡化了原著的悲剧性等问题。这些问题如果在电影中得到了解决,该片一定会更具有艺术深度,更加经典。
正如著名电影学者饶曙光所言:“客观地说,《流浪地球》并不是一部完美无缺的电影,或许,真正从建设性意义来说,认真分析、指出影片的某些不足更重要,更有利于中国科幻电影的质量提升、品质保证、可持续繁荣发展。”⑤本文试着分析电影《流浪地球》的某些不足,并非要吹毛求疵,否定这部电影,而是站在建设性意义上,希望在一片叫好声中,新诞生的中国电影经典也能低头沉思,更好前行。
注释:
①郭帆,孙承健,吕伟毅,夏立夫.《流浪地球》:蕴含家园和希望的“创世神话”——郭帆访谈[J].电影艺术,2019(02):91.
②鲍远福.从《流浪地球》的成功看科幻小说的影视改编[N].中国艺术报,2019-02-27(003).
③析子.《流浪地球》的冷思考[J].光彩,2019(03):64.
④韩浩月.《流浪地球》更多仍是制作的胜利[N].贵阳日报,2019-02-12(008).
⑤饶曙光.《流浪地球》与“共同体美学”[N].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2019-02-2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