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外来商品及色彩转喻
——以“瑟瑟”诗为中心

2019-02-20 02:20沈文凡
关键词:猩猩白居易

沈文凡,陈 瑜,2

(1.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2.东北电力大学 中文教学部,吉林 长春 132012)

杜甫《石笋行》:“雨多往往得瑟瑟,此事恍惚难明论。”[1]833这是唐代首个提及外来商品“瑟瑟”的诗作。以往已有学者对“瑟瑟”进行了相关研究,陈珀如《瑟瑟罗裙琥珀酒——论西域名物与唐诗色彩词》考证了“瑟瑟”“青黛”“猩猩红”“郁金”等西域名物进入唐代社会的史实[2],刘后滨《“瑟瑟”考——兼论外来物品与唐诗语汇》考释了“瑟瑟”在唐诗语汇中的词性转换[3]205-218,薛爱华《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对“瑟瑟”展开了专题研究,并得出“在唐代,由矿物质衍生出来的颜色比拟,或许比任何人所能想象的都更普遍”[4]557的论断。本文在考辨“瑟瑟”的物品本源和唐诗释义的基础上,着重阐述“瑟瑟”在唐诗中色彩转喻的嬗变过程,以展现外来物品丰润唐代诗歌的特殊风貌。

一、“瑟瑟”本源考述

(一)“瑟瑟”之源出

《旧唐书·李泌传》(卷一百三十):“虢州卢氏山冶,近出瑟瑟,请充献,禁人开采。”诏曰:“瑟瑟之宝,中土所无,今产于近甸,实为灵贶。”[5]2464可知,瑟瑟并非中国土产。史料所载“瑟瑟”的产地主要有以下几处。

1.波斯(今伊朗)

《周书·异域传下》:“(波斯国)又出白象、师子……瑟瑟。”[6]《隋书·西域传》:波斯国“土多良马……玛瑙、水精、瑟瑟”[7]1245。《魏书·西域传》:“波斯国出金、银……水精、瑟瑟、金刚等物。”[8]《北史·西域传》:“波斯多瑟瑟。”[9]《唐六典·少府监》(卷二十二):“中尚署令掌供郊祀之圭璧……其所用金木、齿革、羽毛之属,任所出州土以时而供送焉。瑟瑟、赤珪、琥珀……出波斯及凉州。”[10]可知瑟瑟出产于波斯,在唐朝时还定期上供,产量较稳定。

2.西域诸国

康国:《隋书·西域传》载康国者“出马、驼……瑟瑟”[7]1240,《魏书》《北史》所记亦同。石国:《新唐书·西域下》:“石,或曰柘支,曰柘折,曰赭时,汉大宛北鄙也。……东南有大山,生瑟瑟。”[11]4739天宝九年(750年)高仙芝攻破石国,获“瑟瑟十馀斛”[11]3599和黄金五六驼等物品,家财累积过万。于阗(今新疆和田一带):《新唐书·西域上》载,德宗于建中元年(780年)曾派遣内给事朱如玉到安西求取宝玉,朱如玉在于阗获得“瑟瑟百斤”[11]4732。由是可知,康国、石国、于阗均出产瑟瑟,且石国有瑟瑟矿山,产量可观。

3.南诏(今云南)

《新唐书·西域上》:“妇人不粉黛,以苏泽发。以两股辫为鬟髻,耳缀珠贝、瑟瑟、虎魄。……南诏王异牟寻被册封时,遣清平官尹辅酋等七人谢天子,献铎鞘、浪剑、郁刃、生金、瑟瑟、牛黄、虎珀、象、犀、越睒统伦马。”[11]4724南诏地区贵族女子以瑟瑟为耳饰,南诏王还将其作为贡品向唐朝进献。

4.拂菻(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

《旧唐书·西戎传》:拂菻国“其殿以瑟瑟为柱,黄金为地,象牙为门扇,香木为栋梁”[5]3615。《新唐书·西域上》:拂菻“以瑟瑟为殿柱,水精、琉璃为棁,香木梁,黄金为地,象牙阖”[11]4748。可知拂菻必有瑟瑟,且用作建筑的装饰性石料。

(二)“瑟瑟”者何物

关于“瑟瑟”究竟为何物,古今学者和国外汉学家纷纷引经据典、多方考证,提出以下观点。

1.“碧珠”说

据赵清献《蜀郡故事》[注]赵清献《蜀郡故事》记载,“石笋在衙西门外,二株双蹲,云真珠楼基也。昔有胡人于此立寺,为大秦寺,其门楼下间,皆以真珠翠碧贯之为帘,后摧毁坠地,至今基脚在。每有大雨,其前后人多拾得真珠瑟瑟金翠异物。今谓石笋非为楼设,而楼之建,适当石笋附近耳。盖大秦多璆琳、琅玕、明珠、夜光璧。水道通益州永昌郡,多出异物,则此寺大秦国人所建也。”见吴曾:《能改斋漫录》“杜石笋行”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90页。推测,“瑟瑟”应是来自波斯(大秦)的胡人在成都建中转站时带来的域外舶来品。仇兆鳌《杜诗详注》注引卢求《成都记》:“石笋之地,雨过必有小珠,或青黄如粟,亦有细孔,可以贯丝。”[1]834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贬误》(卷四):“蜀石笋街,夏中大雨,往往得杂色小珠,俗谓地当海眼,莫知其故。”[12]段成式称,雨后所出的是“杂色小珠”,与《杜诗详注》中“青黄如粟”小珠的说法比较接近,当为同物。段成式、卢求与杜甫同为唐朝人,其记载应较为可信,蜀地的确有“瑟瑟”遗迹。卢求谓其“青黄”色,而“石之青美者”为“碧”色,由此而知“青黄色”即“碧”色,与仇兆鳌注引《博雅》中的“瑟瑟,碧珠也”[1]834论断相合。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曰“瑟瑟者,绿珠也”[13],宋应星《天工开物·珠玉第十八》曰“凡宝石皆出井中……属青绿种类者,为瑟瑟珠、祖母緑、鸦鹘石、空青之类”[14],这些均力证“碧珠”说。

2.“绿松石”说

“瑟瑟”一词出现在唐代,当时与阿拉伯地区贸易较为频繁,“瑟瑟”很可能是古代波斯的宝石名称,“瑟瑟”是阿拉伯语的汉语对音,甚至推测瑟瑟就是绿松石。据考古资料显示,从战国(或者更早)到西汉,成都出土的墓葬内都有绿松石一类的珠子,这些珠子可能是中亚西域(伊朗高原盛产绿松石)的舶来品。张永言也认同这种说法,他提出古代伊朗所产绿松石很驰名,波斯语称一种质地较粗的绿松石为“jmaast”,“瑟瑟”在汉语无理据可说,可能就是这个词的省译[15]。伯托尔德·劳费尔在《东方绿松石考》中也一度考证“瑟瑟”是绿松石的另一种说法[16]。“绿松石”的观点虽然提出较早,但受反驳的也最多,因为绿松石在唐朝时较为普通,且不算名贵,与古籍中所记载的名贵罕见的特性不符。因此这种观点被众多学者否定,已渐不被人提及。

3.“翡翠”(“祖母绿”)说

伯托尔德·劳费尔引用提奥夫刺斯塔观点,“翡翠于眼有益,镶在指环上;丘必特神寺院有一方尖碑是四块翡翠合成的”[17]348。这里记述的“翡翠”或是镶嵌在指环上的宝石,或是建筑石材,其用途与中国古籍中“瑟瑟”的用途极为相似,他认为“古代伊朗和西藏的瑟瑟就是翡翠”[17]348。据《辍耕录:卷七》,翡翠在元朝称之为“助木剌”,17世纪写作“祖母绿”[18],由此伯托尔德·劳费尔认为翡翠、祖母绿与“瑟瑟”应为同一物。他的“翡翠(祖母绿)”说较为新颖,但因其还曾提过“绿松石”“玫红尖石”等说法,所以他的“翡翠”(“祖母绿”)说被后人质疑。

4.“蓝宝石”说

章鸿钊在《石雅》中提出“于今考之,六朝之际瑟瑟之出西域者,当与今称蓝宝石Sapphire者为近”,“瑟瑟”条引《穆天子传:卷四》“天子抵达巨嵬,其人贡献枝斯之石四十”[19]以证之。“巨嵬”,即“渠搜”、汉代所称的“大宛”以及唐代所称的“拔汗那”等,指中亚的费干纳盆地,与古石国(今塔什干)毗邻。“瑟瑟”乃是“枝斯”的同音异译名,遂作为蓝宝石的代称传入中国内地。后又考证吐蕃之瑟瑟“淡青如天晴色”与蓝宝石同色;南诏之瑟瑟出自云南宝井,一石色嫩如翠蓝,一淡青如月下白,且南诏之地固有蓝宝石而无祖母绿者,故南诏之“瑟瑟”仍当与蓝宝石为近,以此否定了伯托尔德·劳费尔的“祖母绿”说。芮传明在《“胡人”与文明交流纵横谈》中也认为,六朝之际出于西域的“瑟瑟”即今日所称的蓝宝石。两者色泽相似,瑟瑟被称为碧珠,而蓝宝石则呈蓝色,蓝与碧二者颜色相近;两者形状相若,古训瑟瑟为“碧珠”,而其计量又常用“斛”,与珍珠的计量相同,所以瑟瑟的形状似珠,而蓝宝石在河流沙砾间受长期摩擦和腐蚀后棱角尽去形似圆珠,据此芮传明论断两者当为同物[20]。

5.“天青石”说

美国学者薛爱华认为,唐朝人用来指称深蓝色宝石的“瑟瑟”通常指“天青石”(lazurite),因为“瑟瑟”与“天青石”颜色特征相似(皆为深蓝色或靛蓝色且呈现半透明状),产地亦是波斯。但有时“瑟瑟”也被用来指称蓝色的类似长石类的“方钠石”(sodalite),偶尔还用来代指“蓝宝石”(sapphire)。章鸿钊的“蓝宝石”说和薛爱华的“天青石”说因其论证较为严谨,在学界拥趸众多,现提及“瑟瑟”多认同这两种说法。

(三)“瑟瑟”之价值

《新五代史·四夷附录三》言,“吐蕃男子冠中国帽,妇人辫发,戴瑟瑟珠,云珠之好者,一珠易一良马”[21],其意是说,一颗上好的“瑟瑟珠”其价值可与一匹骏马相等,遂有“马价珠”之誉。在唐代,“瑟瑟”因其高昂的价值成为皇室贵族阶层奢靡生活的装饰品。据《明皇杂录》记载,唐玄宗在华清宫中修建数十间“长汤屋”,屋中放置用珠宝装饰的大船,又在汤中用瑟瑟和沉香垒砌假作瀛洲和方丈山[22]。“瑟瑟”可被用作屏风、帐幕、佛具、床榻、建筑、服装、饰品上的高档装饰材料或者奢侈性饰品[注]《旧唐书》卷五二中记载:唐玄宗巡幸华清宫时,杨家姐妹随侍在侧,“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灿烂芳馥于路”。见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179页;《新唐书》卷一八一记载:懿宗于凤翔迎佛骨时“香舆前后系道,缀珠瑟瑟幡盖,残彩以为幢节”。见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5354页。,亦可作为价值昂贵的珍贵物品予以赏赐[注]《明皇杂录》中记载:贵妃之姐虢国夫人召工匠修中堂,事后“以金盏瑟瑟三斗为赏”。见郑处诲:《明皇杂录》,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9页。,甚或成为同色珍稀物品的代称[注]《新唐书·卢简辞传》记载“卢昂坐赃,简辞穷按,乃得金牀,瑟瑟枕大如斗”。见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283页。。随着“瑟瑟”在上层社会中的广泛应用,唐代诗人也将“瑟瑟”纳入到诗歌语汇之中。

二、“瑟瑟”释义考辨

“瑟”字本义是形似古琴的传统拨弦乐器,《诗经·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23]5,弹琴鼓瑟之意。引申为形容词,其意有三:一为“璱(瑟)彼玉瓒”,笺注为“絜鲜貌”[23]770,即光洁鲜明的样子;二为“瑟彼作棫”(彼柞棫之木众多而茂盛),笺注为“众多貌”[23]771;三为“瑟兮僩兮”,笺注为“矜庄貌”[23]157,仪容庄重之意。“瑟瑟”一词声色兼具,运用在诗歌中往往释义多变,内涵复杂。《全唐诗》中以“瑟瑟”一词入诗的作品共有五十三首[注]这五十三首仅以“瑟瑟”本字入选,异体字如“械械”等不计其中。本文所引唐诗除特殊说明外均出自彭定求等:《全唐诗》(增订本),中华书局1999年版,以下不再逐一标注。,条分缕析,细化为以下五种释义。

(一)拟声词

拟声词是传统诗歌中使用较为频繁的释义,唐前诗作中汉代刘桢“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赠从弟》)和南朝鲍照的“瑟瑟凉海风,竦竦寒山木”(《绍古辞》)两句最为典型,都是拟作“风吹草木声”。唐代文人中沿用此释义的颇多,经考辨,《全唐诗》中有十首诗采用此种释义。卢照邻的“风横天而瑟瑟,云覆海而沉沉”(《秋霖赋》)和杨炯的“风萧萧兮瑟瑟”(《庭菊赋》)等作品皆取此义。手法上“瑟瑟”或与“风”字联袂使用,如“瑟瑟松风急,苍苍山月团”(卢照邻《早度分水岭》)、“秋来风瑟瑟,群马胡行疾”(刘希夷《从军行》)、“烟月苍苍风瑟瑟,更无杂树对山松”(白居易《题清头陀》);或与“潺潺”对仗使用,如“绕院松瑟瑟,通畦水潺潺”(元稹《台中鞫狱忆开元观旧事呈损之兼赠周兄四十韵》)和“红霞嶂底潺潺色,清夜房前瑟瑟声”(齐己《忆东林因送二生归》)。

(二)气象寒凉貌

“气象寒凉貌”释义是由“拟声词”用法引申而出,多用于描摹天气。唐前诗作中北魏郦道元“气萧萧以瑟瑟,风飕飕而飗飗”(《水经注·沔水上》)与此释义相同,但唐诗中沿用者较为少见,仅有三首:雍陶的“坐中寒瑟瑟,床下细泠泠”(《和河南白尹西池北新葺水斋招赏十二韵》)、李群玉的“瑟瑟凉海气,西来送愁容”(《秋怨》)与“停停倚门念,瑟瑟风雨夕”(《小弟艎南游近书来》),其中最后一首最为典型。“风雨”取自《诗经·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23]541《风雨·序》:“《风雨》,思君子也,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23]251这里用来表达久别重逢的夫妻之情。“停停”与“瑟瑟”相对,停停耸立貌,瑟瑟寒凉貌也。

(三)萧索寂寥貌

此种释义亦是由风响声引申而出,多用于描摹景物或心情,易与“气象寒凉貌”释义混淆。唐诗中有三首作品属于此类,“瑟瑟寒原暮,冷风吹衣巾”(萧颖士《过河滨,和文学张志尹》)摹寒原冷风下的寂寥;“秋天瑟瑟夜漫漫,夜白风清玉露漙”(刘希夷《捣衣篇》)摹秋夜漫漫时的萧索;“纷纷雨外灵均过,瑟瑟云中帝子归”(韦庄《泛鄱阳湖》)摹纷雨薄云中的悲戚。

(四)珍稀物品

“瑟瑟”以物品之义入诗,乃唐人首开先河。除前引杜甫诗外,温庭筠的“翠染冰轻透露光”(《瑟瑟钗》)简洁生动地表现出“瑟瑟”色泽若翠、质地如冰、轻薄透光的特点和神韵;欧阳炯的“耳坠金缳穿瑟瑟”(《南乡子》)描写了一位戴着瑟瑟宝石耳坠的江南女子;陆龟蒙的“上皇初解云衣浴,珠棹时敲瑟瑟山”(《开元杂题七首·汤泉》)中所述与《明皇杂录》记载互为印证,可见或有其事。外来珍稀物品得以在唐诗中出现,这是唐代接纳外来事物的现实与排斥外来事物心态两方面矛盾相互作用下的特殊结果。正如刘后滨所言,“需要经过类似于排斥胡风胡俗这样的文化反思,外来事物和外来语汇才能真正进入到主流文学作品之中”[3]205-218。

(五)以物代色

诗人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在唐诗中赋予“瑟瑟”以新的表现力,将其由物品转喻为青绿之颜色词。“瑟瑟”诗中以物代色的诗句共有32首。白居易对“瑟瑟”一词尤其偏爱,杨慎谓白居易诗中所用“瑟瑟”皆为以物代色,“白乐天《琵琶行》,‘枫叶荻花秋瑟瑟’,今详者多以为萧瑟,非也。瑟瑟,本是宝(石)名,其色碧。此句言枫叶赤、荻花白、秋色碧也”[24]196。又援引“两面苍苍岸,中心瑟瑟流”(《重修香山寺排律》)“一道残阳照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暮江曲》)等七首白居易的“瑟瑟”[24]196诗句以作证明。其观点虽有独到之处但未免有胶柱鼓瑟之嫌,仅以“枫叶荻花秋瑟瑟”一句而论,便众说纷纭。陈友琴、王同策、孙雍长认为,将“秋瑟瑟”释为“秋色碧”,太过牵强不合情理[注]详细论述参见陈友琴:《白居易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6页;王同策:《且说“瑟瑟”》,《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79年第6期;孙雍长:《“瑟瑟”定谳》,《湖北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顾学颉、周汝昌在《白居易诗选》中将其释为“风吹草木声。一作索索,字通义同”[25]230。霍松林《白居易诗选译》(1959年版)将“瑟瑟”释为“寒冷颤抖的样子”[26],后修订本(1986年版)改为“风吹草木声”[27]。如是观之,“瑟瑟”释义应视乎文义方能明确,断不可一概而论。而“瑟瑟”是如何从一个名物而转为新鲜颜色的喻指,需要进行深一步的探讨。

三、“瑟瑟”在唐诗中的色彩转喻及意象构建

唐朝开放的商业环境刺激大量的外来商品进入唐代社会,珍稀奇异的独特魅力激发了诗人的想象力,他们描景绘物时欲在诗歌中寻求一丝新意,便借用了外来物品绮丽直观的“色相”转喻鲜活生动的“感受”。从白居易的诗歌中可看出他有意识地将“瑟瑟”进行色彩转喻,代替“碧”所涵盖的青、绿、蓝等不同颜色,而且赋予这些颜色更富诗意的神韵与内涵。唐代自白居易而降,已有不少诗人承袭并发扬这一用法。

(一)喻江水碧色

此用法最为典型的是“半江瑟瑟半江红”(白居易《暮江吟》)。《白居易诗选》中所说“瑟瑟:一种碧色宝石名称。……这里用以形容江水背阴的半边为斜日照不到处,其色碧,如同青玉”[25]266与霍松林《白居易诗选译》中说法极为相似[注]《白居易诗选译》中指出“‘瑟瑟’通常用以形容风吹草木的声态,这里则是另一种用法,瑟瑟是碧色的玉石,白居易常用来表现碧波。‘半江瑟瑟’,写‘残阳’未照到的江面;‘半江红’,则写‘残阳’铺展的江面。”参见霍松林:《白居易诗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第305页。。艺术的意境,因人、地、情、景不同现出各种色相,如摩尼珠,幻出多样的美[28]。同是描写江水之景,影映出不同的气象,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书怀》)的疏朗大气,有“影落明湖青黛光”(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的灵动妩媚。但白居易“半江瑟瑟半江红”以幻彩莹亮般的宝石特质进行新颖巧妙的比喻,生动地呈现出夕阳残照下江水金波瑟瑟如浓墨重彩般的光影交错,其被杨慎评为“诗有丰韵,可谓工致入画”[24]316。司空图“到还僧院心期在,瑟瑟澄鲜百丈潭”(《漫书》),用澄碧通透的“瑟瑟”光泽与静谧深沉的百丈潭水相比拟,突显圣洁宁静、清闲自乐之情。萧遘“好教载取芳菲树,剩照岷天瑟瑟波”(《成都》)则以锦江碧波展现了岷天的缠绵情思和迤逦风光。

(二)喻茶末鲜色

白居易“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山泉煎茶有怀》)为此用魁首。“瑟瑟”以其碧绿姿色与珍贵难得而成为茶之雅称[注]杨伯嵒《臆乘·茶名》“茶之所产,六经载之详矣,独异美之名未备……若蟾背、虾须、鹊舌、蟹眼、瑟瑟、霏霏霭及鼓浪涌泉”。参见伯嵒著:《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83页。,唐宋时期,煎茶、点茶时,须先将团饼茶碾磨成粉尘状才可烹饮,这种须经细罗筛过的茶末犹如瑟瑟飞舞时的灰尘,“瑟瑟尘”便成为古人诗文中形容茶末的专用词。崔道融《谢朱常侍寄贶蜀茶、剡纸二首》之一“瑟瑟香尘瑟瑟泉,惊风骤雨起炉烟”,一汪清泉流水,一捧炽红炉火,一盏碧绿茶汤,一缕萧萧白烟,茶香水清,岁月静好,一幅恬静的冬日饮茶图跃然纸上。崔珏“云鬟枕落困春泥,玉郎为碾瑟瑟尘”(《美人尝茶行》)中的“玉郎碾茶”与秦韬玉“天柱香芽露香发,烂研瑟瑟穿荻篾”(《采茶歌》)中的“香芽初发”,亦是情致缠绵,意趣横生。

(三)喻衣饰丽色

和凝“瑟瑟罗裙金缕腰”(《杨柳枝》),用“瑟瑟”比喻一个美貌多情女子的华丽衣饰;顾复“瑟瑟罗裙金线缕”(《应天长》)以“瑟瑟”写金线缝制的碧色罗裙,展现了佳人美妙风姿;王周“仙女瑟瑟衣,风梭晚来织”(《巴江》)以“瑟瑟”写江上仙子高洁的仪态。

(四)喻松竹青色

“瑟瑟”的碧绿高贵,青翠高洁,可喻松竹青色。齐己“瑟瑟初离涧,青青未识尘”(《卖松者》)描摹了刚刚离涧的青松碧绿无尘的纯净清新之态。李建勋“最怜瑟瑟斜阳下,花影相和满客衣”(《竹》)写出斜阳映照之下,碧玉青竹与满园花影相互映和的可爱之态。白居易“一片瑟瑟石,数竿青青竹”(《北窗竹石》)喻奇石碧色;成彦雄“马娇如练缨如火,瑟瑟阴中步步嘶”(《杨柳枝》)喻杨柳娇色;张又新“瑟瑟峰头玉水流,晋时遗迹更堪愁”(《中界山》)喻山头峰色。在这些诗句中,“瑟瑟”作为新鲜词汇比拟各色青翠的物品,极具创造性的想象力使物品被描摹得更加生动形象,塑造了诗歌中一个又一个的新奇意象。

(五)“猩猩”红与“瑟瑟”碧

“猩猩血”是指西夷织物上的一种鲜亮的绯色,“猩猩”红便是由其意而转化成的颜色词。白居易以“猩猩凝血点,瑟瑟蹙金匡”(《裴常侍以题蔷薇架十八韵见示因广为三十韵以和之》)比喻蔷薇的花蕊如同“瑟瑟”蹙金,而其花瓣则红如“猩猩”凝血,他将两个不同的外来商品通过颜色借喻进行对比,创新性地开创了唐诗中的新意象。在此基础上晚唐诗人用“猩猩”比拟的殷红色花卉同“瑟瑟”比拟的碧绿色物品相对仗,“已成为了一种固定的格式”[4]558,其广泛地出现在唐代诗人作品中。殷文圭“花心露洗猩猩血,水面风披瑟瑟罗”(《题吴中陆龟蒙山斋》),以水波之碧绿与花心之艳红相衬托,将山斋的景致描绘得活色生香、风情旖旎。方干“瑟瑟林排全巷竹,猩猩血染半园花”(《孙氏林亭》),将碧绿树林与猩猩血色相对比,林更碧、花愈红。韦庄“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乞彩笺歌》),借用奇思妙喻将彩笺的明艳华美现于眼前。此后,“猩猩血”还被单独转喻成一种深红色的颜色词,在诗歌中广泛代指鲜艳明丽的群花,有喻红花之妍者,如李中的“红花颜色掩千花,任是猩猩血未加”(《红花》);有喻蔷薇之明艳者,如王毂的“红霞烂泼猩猩血,阿母瑶池晒仙缬”(《红蔷薇歌》);有喻石竹之娇俏者,如齐己的“一枝两枝初笑风,猩猩血泼低低丛”(《石竹花》),不胜枚举。

“瑟瑟”本是汉魏时期出现在诗歌中的一个象声词汇,但到了唐代,“瑟瑟”先是以外来珍稀物品的身份首次出现在诗歌中,再以其新奇珍贵、璀璨明艳的物品本质成为诗人借喻新鲜颜色的绝佳代言。尤其白居易开创风气地将“瑟瑟”以物代色,用强烈的色彩冲击力创造出丰富多变的色彩层次,构建了新鲜个性的诗歌境界,又创新性地将“猩猩红”与“瑟瑟碧”作为一对特定的意象组合出现在唐诗中。这些外来商品及其意象凭借着诗人敏感锐利的审美经验、大胆新奇的色彩转喻和生动夸张的艺术表现,被世人广泛地接受和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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