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灵
一
川江里死了的人,大概三四天后被泡胀了,浮起来,肢体僵直,像木棒一样飘在水面,从上游冲来,土话说“水打起来的”,因此称“水打棒”,也有人喊“水打胖”,意思是被泡胀了。
每到夏天,大人都要恐吓自家的细娃儿:“莫下河去洗澡哟,谨防水打棒把你拖去了!”我姑妈更是说得有鼻子有眼:“这几天吹的河风里,我都闻到一股血腥味儿。”
然而每个夏天,真会有那么一两个细娃儿被水打棒拖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初中时的一个暑假里,班主任陈老师的大儿子就被水打捧拖去了。他家人当天就找打鱼的人在江里捞,第二天才从下游几十米远的地方捞了起来。我和同学跑去看,陈老师坐在江边的沙滩上哭得昏天黑地,这时她儿子尸首的鼻孔里突然流出一丝血来。曾听大人们说,淹死的人打捞起来后,遇到亲人,鼻孔里会流血。这诡异而神奇的传说,竟然被我亲眼所见,想来,至今悚然。
二
我们县城云阳最东边是汤溪河汇入川江的河口,稱小河口,下面有一个叫三漩沱的回水沱,上游冲来的水打棒在沱里打漩儿,不容易冲走。小时候在江边玩耍时,我常看到一个人划着木划子在那段江面来来往往。同街的波儿爷爷说:熊老匠又在捞水打棒。
下川江一带称中老年人为老匠,其实熊老匠还不到五十岁,但面目又老又黑,大家就这么叫开了。熊老匠捞了水打棒,拖到岸边后,喊三漩沱码头卖渡船票的杨老头查看,并在本子上记上时间、男或女、或小孩。杨老头确认后,在记录后面盖上私章。熊老匠再和佑客(下川江一带对妻子和已婚女人的别称)把水打捧抬到荒山坡上埋了,然后拿着本子去城关镇人委领钱,捞、埋一具六块,不分男女,但小孩减半。
清代的时候,在川江上捞了水打棒,由水师汛防舢板的哨官验证,每具赏掩埋钱一千文,包括买棺材和立碑的钱都在里面。水打棒的墓碑上刻着编号和男女等内容,与名册上的一致,以备衙门核查。水师的汛防舢板承担现在水上公安局、海事局和防汛办的一些职责。
熊老匠一家八口人,上有老母亲,下有五个儿女,是衣食无着落了才来捞水打棒的。民国时期,云阳县城的码头按区域和货物分设十二行帮,俗称十二棚,其中西门口有一棚专捞水打棒。熊老匠的父亲就在这棚里捞浮尸为生,因此他才重操父业。几十年后熊老匠的儿子说,不是经常捞得到水打捧,一家人要吃饭,我老汉有时晚上悄悄打私渡挣点钱,才能糊口。
开初,熊老匠穷得连捞水打棒的划子都没有,等江里发洪水的时候,就邀约一个叫谭四娃儿的“兄弟伙”一起捞浮财。每年从桃花汛到秋汛的几个月里,川江要发几河大水,上游什么东西都有漂来的,死猪、活牛、树木……当然也有死人、活人。
我有个乡下的远房舅舅,家住岸边的吊脚木楼。1981年川江发洪水,百年来最大,水慢慢涨起来后,因为吊脚楼的排架是个整体,房子竟然浮起来,漂进了江里。舅舅脱掉衣服,凫水爬上房顶,想用绳子拴着房梁。突然一个浪打来,房子被卷走了,舅妈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房顶上光着身子的舅舅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十来天过去了,洪水也退了,没见舅舅生还。舅妈哭着为舅舅办了丧事,棺材里放着他脱下的那套衣服。
谁知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舅舅光着身子回来了。原来舅舅不知和排架一起冲到了下游什么地方,几天后搁浅在一个岸边,舅舅才游上岸脱了险。但身子光着,白天只能躲着石洞和树丛中,晚上再赶路,饿了就偷吃地里熟和没熟的庄稼,总算回了家。无意中,舅舅做了一次江上漂的活人。
谭四娃儿也住小河口,二十来岁开始跑船,还放竹排到武汉、上海一带去卖,水性好,又会驾船。熊老匠看中的就是他这两点长处。捞浮财的第一年,发大水的时候,他俩就发了点小财,捞到一头水牛和三只羊。牛羊肉换了几百斤苞谷,牛羊杂碎被熊老匠煮了几大锅,让几个月没沾肉的一家子解馋。还好,这年汤溪河发水,打来一只鹅船,熊老匠在小河口捞起来,虽然烂成几块,但请水木匠改成了一只小划子,才有了求衣食的家伙。
三
江上有啥捞啥。那个时候川江和支流都放木排,属省上森林工业局的,偶尔有散落的原木顺江漂来,我们称“森工材”。其实沿岸有很多国营用材单位和水运企业也放排,反正都属国家财产,一般无人去捞,捞到了也枉然,要被当地国营木材公司没收。熊老匠和谭四娃儿捞到森工材后,不露声色,夜里才悄悄拖到岸边,在沙滩上挖一个浅坑掩好,然后再去找买主。
后来他俩得出经验,捞回的水打棒也先浅埋在沙坑里,等人来认尸。水打棒被泡得胀鼓鼓的,样子十分难看,家人看到后更是悲伤不已。沙可吸水分,尸体会消些胀,难看的程度就减弱了许多,同时重量也变轻了,就算没人来认领,抬到坡上去埋也方便得多。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他俩捞到一个水打棒,腰上扎着一根军用牛皮带,因尸体发胀和在水中扯挂,衣服丝丝缕缕了。从布料和剩下的一只衣兜角以及牛皮带来看,应该是穿中山装的工作同志。熊老匠判断一定会有人来认尸,立马埋在了沙坑里。果然第二天就来了人,是上游六十公里万县的,打听到下游最近处只有熊老匠在捞水打棒,就直接来了,所以很快。
熊老匠和来人对上死者的外部特征后,刨开沙,用水把尸体冲洗干净,确定是要认领的。一般情况下,把尸体交给认领人后就完事了,但这次对方要求帮忙送到万县码头,船费和工钱照付。
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异常地臭。夏天,山坡上的苦蒿疯长,熊老匠扯来一大把,把叶子搓出汁后塞进鼻孔,暂时闻不到了尸臭。认领人买来一桶不知名的黑色药水和一卷土白布,熊老匠和谭四娃儿一起把尸体淋上药水后,再用土白布裹好。运尸船是熊老匠那只小划子,舱里也淋遍这种药水,基本上闻不到臭气了。
天蒙蒙亮,运尸小划子出发了。除了熊老匠和谭四娃儿,还临时雇了两个帮手撑船。因为是走上水(逆流),中途在一个小镇江边歇了一晚,第二天下午才到达万县码头。
熊老匠这才得知,这具水打棒生前是万县一个国防工厂的干部,为抢救国家财产而落水身亡,算因公牺牲,办后事的所有费用实报实销。厂里招待他们在港口最好的馆子里吃喝了一顿,临走又打了二十斤白酒,让熊老匠给小划子的船舱消毒。熊老匠是个“老酒罐”,舍不得全用了,留下十斤拿回家喝。
每年发洪水的时候,江上的水打棒和浮财特别多,熊老匠忙不过来才约谭四娃儿“打伙捞”。平常熊老匠一个人巡江,有时喊佑客跟着去当帮手,她也熟悉了这门衣食。长期干这行,隔着很远,熊老匠一眼能认出江面漂浮的是死猪、死狗,还是水打棒。死猪、死狗四肢向上,水打棒是平的,而男女的漂浮状也不一样,男人头重,一般面朝水下,女人因盆骨大、屁股重,则仰面朝天。
看到水打棒后,熊老匠迅速划上去,先用爪钩勾住,再把纤藤打个大活结,斜套住水打棒的肩和臂,然后拴在船尾拖回岸边。谭四娃儿不同,总是套水打棒的双脚,也行,反正不能套脑壳。水打棒浮在水面时已开始腐烂,脖子这地方细,容易把脑壳拉掉,成了无头尸。身子也不能套,往回拖的时候打横,阻力大。
有一次熊老匠捞到一具水打棒,用小划子拖到岸边后,像是很重,不像以往一下子就拉上了岸。仔佃一看,原来水打棒身上捆着几根铁丝,用篙竿试探,身子下面绑有石块。熊老匠剪断铁丝,石块落下去,才把水打棒拉上沙滩。
这种水打棒明显属于异常死亡,熊老匠叫佑客去报案。紧接着公安局来了几个民警,询问情况,拍了照。这种水打棒一般也不会有人来认尸,熊老匠和佑客直接抬到荒坡上埋了。后来水退了几米,水打棒身上绑的石块露出来,是一块四人抬的大石头。
熊老匠捞过一具女水打棒,光着身,四肢被绑在一块木板上。太奇怪了,立马报案。熊老匠心肠好,等民警拍完照走后,自己花钱扯了一段土白布,把女水打棒裹好埋了。那块绑女水打棒的木板,丢在了岸边沙滩上。
这块木板接下来引出了一段传闻。小河口下面石板沟的一个单身汉,过路时看见了木板,又见四处无人,赶紧扛回家里搭床睡觉。睡到半夜的时候,屋里来了一个光身女子,说木板是她的,要扛回去。单身汉从睡梦里醒来,朦胧中一看是光身女子,心想还有这么好的事,不如叫她“搭铺”。可再仔细一看,女子面部肿胀、狰狞,分明就是一个水打捧。单身汉吓得翻身下床,扛起木板就往外跑,丢回了江边。
第二天,女水打棒要木板的故事在石板沟传开了。有个农妇心想,我捡回去当柴烧,女水打棒找来也没用。这农妇平常总爱占点小便宜,这时还是有些不放心,先放在柴棚里没敢烧。一连几个晚上,女水打棒的确没来找她,才大胆地砍了煮猪食。煮好猪食,提着一桶去喂,她刚一转身,茅草灶屋就燃了起来。火虽然很大,可燃完茅草和檩子、桷板后就熄了,一点没伤到瓦房正屋。
这个农妇一下子傻眼了,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骂:你个该死的水打棒,死了也要作孽呀——
熊老匠后来去镇革委领捞埋钱时,碰到镇派出所相识的民警,听说女水打棒的案子破了:这女人生前偷人,被丈夫发现后,绑在木板上抛了江。丈夫已逮捕了,可怜两个娃儿都才几岁……
四
川江上的水打棒有落水淹死的、下河洗澡沉水的、被谋杀后抛尸江里的,当然也有跳水自杀的……而旧时的水打棒,多是淹死的桡胡子。
川江滩多水险行舟难,常有木船翻沉,每年在奉节、宜昌境内捞起的水打棒各有几百具之多。因此自古以来,川江上就有专门捞水打棒的人,工钱由官府造册发放。捞水打棒的小划子停靠在险滩下,船身漆成朱红色,船上的桡胡子也头裹红帕子,身穿红衣服,连吃饭的筷子都是红的,川江人称红船。红色醒目,也压邪、壮胆。
明朝天启年间,三峡里的归州有个父母官叫周昌期,他拿出自己的俸禄,建造了两只小木船,设在吒滩,成为川江上最早的救生红船。吒滩在歸州城下,由无数密集平行排列的石梁构成,波涛翻滚,漩涡密布,极其凶险。
红船不仅捞水打棒,更主要的职责是救生,遇有船只出现险情,立刻划上去搭救。红船上备有生姜和棉衣,为生还者驱寒、保暖,如果他们已身无分文,官府还会发给回家的盘缠。清代的川江,最多时有九十多只红船穿梭于险滩恶水间,沿岸设有官方的红船局,或由各地民间义善组织救生会、至善堂、拯溺堂等管理,并制定出各种救生船章程、救生条规,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救生打捞制系。难怪一百多年前,第一个驾驶轮船在川江航行的英国商人兼探险家立德称:“红船是最忠于职守的中国官府机构。”上世纪初,一位来自英国的女画家也赞叹:他们看上去特别帅……勇敢而值得信赖。
巴县旧档案记载,江上的木船翻沉了,没被救起的落水者,禀告官府后,由衙门发信票差役,或责成红船、过河渡船打捞,事发地点的保甲长必须协同。捞起的水打棒,没人认领的,官府出钱买口棺材,由红船的桡胡子装殓后,把它葬在岸边的山坡上。沿岸都有专门的坟地,也是官府花钱购买的,称“义山”。
在川江五宝镇下梁沱的岸上,有一座名百骨亭的六层宝塔,用石头砌筑在一块龙脉穴地上,算是水打棒的造化。据说这龙脉穴地是一个“无福人”发现的。我听外公讲,看风水的阴阳先生能识龙脉穴地,但怎么都轮不到他死后埋在里面。这种人称“无福人”。他临死前叮嘱儿女:我死了,你们悄悄把我埋在下梁沱那个龙穴地里,今后一辈子都不愁吃穿。
无福人死后,大儿子为了偷埋起来方便,先把老汉的尸体烧成灰,用瓦罐装起,伺机而动。这时正好下梁沱江边要建一座庙,离龙穴地不远,大儿子假意去当厨子,为建庙的工匠煮饭。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大儿子避开人的视线,把老汉的骨灰罐偷偷埋在了龙穴地里。
这之后下梁沱一带不清静了,夜里狗不叫、鸡不打鸣,庙里的伙房地上莫名其妙地鼓了个大包,下梁沱里总是打烂船淹死人,水打棒在沱里打漩漩儿。一个过路的道士观察到种种异象,料定这里有龙穴地被“无福人”偷埋了。于是当地人在道士的引领下,敞了这个墓穴,泼上猪狗鸡血,然后砌了百骨亭,把沱里捞起的水打棒埋在下面。下梁沱这才消停了。
五
熊老匠五十岁时生病死了。他儿子说,我估计老汉是喝酒太凶,沾水打棒的毒也多,才得的病。
熊老匠的佑客带着大女儿继续捞水打棒,儿子有时当帮手,他那时只有十多岁。埋水打棒的时候,姐弟俩都抬不动,熊老匠佑客喊码头的叶老头帮忙,每次分给他两块钱。
捞了几年,也不是个办法了。这门衣食的名声并不好听,对于女人来说又很艰辛,特别是女儿家做这个,不好放人户儿(嫁人)。而且渐渐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除了夏天发洪水,偶尔捞得到一两具外,平时江面上基本见不到水打棒了。随着大女儿嫁人,儿子被招进航运社,其他儿女都还小,熊老匠佑客终于放下小划子的舵和桡,一家子从此告别了捞尸这门衣食。
我有一个朋友是川江老船长,他说:以前在江上走船,经常看到水打棒,一般来说,我都会躲开,给它让路,不然会被螺旋桨绞成无数碎片。
他说,其实这只是一种说法,最主要的是江上讨生活的人对亡灵的一种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