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欣
一
“她早就脱离了危险期,但还是可能会突发,我必须竭尽全力让她相信,你也知道,咱们是不要人死的,但是你这么离开我,那是办不到的。”雅典听到手机响,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句话。为什么荒谬的往事怎么甩都甩不掉?她非常生气,但依然将短信看完了。他还是不放过她,一手牵着一个他制造的死亡患者,一手还编造着给雅典的短信,一想到这一点,雅典就气得发抖。
雅典一边看手机,一边走出了飞机场,还没跨过检查口,就一眼看见了雪雪。两年不见,雪雪看起来更加苗条,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这个容光散发的女人一直充满活力,实在看不出来已经过了三十。她的眼睛正在人群里搜索,当雅典看到她的时候,她立即就喊了出来,招呼里充满了欢欣,她叫她“小飞侠”,只因为觉得她有趣好玩,但那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雅典读硕的城市,雪雪来开会,关于郭沫若研究的文学会议。那时候雪雪还是个穷博士,会议并不报销她的住宿费,经过雅典师兄的介绍,她就住到了雅典在外面租的房子。虽然是师兄,实际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但一个导师,就也觉得亲近,这也是第一次见面。不过,雅典后来很感激,师兄居然给她介绍了雪雪。
雪雪实在如同她的名字,明媚光鲜,她有非常激扬的一面,当时就谈着一个小她九岁的男朋友。她认为年龄不是问题,学历也不是问题。小她九岁叫她小妈的小男朋友,她是在他高三的时候追到的,一起打游戏,网上认识了,就“下手”了。用雪雪的话说,心动了没办法。那时候她才研二,接着她一路往上读。他大一的时候,她已经博士了,因为他第一年并没有考上。但他们是每个月都要见,两个省两个城市,雪雪所有的钱都花在了爱情上。她要等他上大学,等他到法定年龄,结婚。
雅典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她和她的小男朋友在一起已经三年了。夜里一起睡下,雪雪幸福地说着自己的小男朋友,看得出,她沉醉在爱情里。雅典还是研二,雪雪说你也考博吧,不如考到我们学校,我这次就介绍我导师给你。雅典觉得雪雪真热心,这么快就“为之计长”,立即就当她做了好朋友。雪雪回去之后真认了真,将雅典的各种都往好里说,还让雅典发了短信给自己老师,其实雅典根本没有看过他的书,但雪雪编得很满,她还收到了雪雪导师的回复短信和回复邮件呢,说是欢迎报考。
这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雅典现在博士毕业已经一年多,考的不是雪雪的老师,但感念雪雪的情谊,一直记着,雪雪结婚的时候,还老远去当了伴娘。当然,已经不是那个小九岁的男朋友了,那已经成为一个过去式的悲伤故事。数起来,这算是第四次见面。第三次,是雪雪到雅典的城市去旅游,两个人说了一晚话。雅典喜欢雪雪,她觉得她敞亮明洁,即使心神不宁,整个世界都在追赶她,她也能快刀斩乱麻,从泥淖里杀出。
雅典走出出站口,雪雪笑着,迎上来,顿时给了她极大的安慰。雪雪的笑也如同她名字,一览无余地纯亮真诚。尽管雅典的内心非常脆弱,恨不得抱着雪雪哭一场,但她看见雪雪笑,终于内心平静了很多。
其实早两天就该到了,原计划从天津转济南,但是那个人突然而来,雅典受了刺激,心乱如麻,所以将雪雪安排的时间往后推了两天。海报也是出了的,如果不来,雪雪其实更难交代,毕竟都是单位的事情。雪雪邀请雅典来,看似公事,其实是借此机会,宽舒雅典的心事,雅典不是不知道。她给雪雪在一天深夜里打过一个长电话之后,雪雪就催促她来开一次讲座,并且再三强调,开讲座是其次,主要是散心。她担心像她这种情况,一个人孤立无援,受不住生活的寂寞,再一次陷入那个人设置的怀抱。她初次失恋那时候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三四年,复合又分手,分手又复合,她说那样没有建设性不断损耗人的爱情,不如丢掉。她不容置疑地安排了时间以及买了飞机票,雅典也就终于下了决心。
拖着行李从机场走向雪雪的车子,还好一会儿呢,雪雪一边走一边介绍,回去的时候不敢开高速,因为自己不经常上高速,可能会有点堵。但是,她只字不提雅典的那个人,好像在电话里,雅典把一切都讲清楚了。她只是拉着她的手,拖着雅典的箱子,走向车子。说真的,她这个举动让雅典觉得贴心,如果是雅典,恨不得立即一清二楚弄明白,她学的是社会学专业,对别人的八卦,有着专业热情。但是,也许雪雪已经偷偷观察过她面容了,上面布满哀戚,她怜悯她,也就不问吧。让一个新婚几年的人去问候一个失恋又纠缠不清的人,实在是尴尬。
比起雪雪来,雅典的个头并不高,不过倒是该有都有。说起来雅典比雪雪小,但雪雪打扮时尚,从脚趾甲到手指甲,从手环到项链,全套装备,尤其她的包包,算得上名贵。雅典是只要涂了搽脸油就可以出门的女子,搽脸油从小学到工作都没有变过,大宝,一瓶又一瓶。雪雪虽然结婚了,看上去却正是好年华的女子,打着淡蓝色眼影,微微涂了一点彩紫,显得眼睛大而深远,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的眼睛,不过,熟悉的人才知道,她的眼角略微有些上翘。然而,比起雪雪,雅典的眼睛就没有那么好看了。雅典想着,对比差不多同龄的人,自己的恋情那样,也真是活该。
其实雪雪以前不是这样的。谈那个小男朋友的时候,她省着每一分钱呢,为的是两个人可以多在一起,连房子都是雪雪租的,这样可以省钱,可是雪雪去看他,却发现他又找了个小姐姐。雪雪又哭又闹,还是舍不得分,然而不久,再一次发现了蛛丝马迹。
其实那时候小男朋友的妈妈已经同意了他们的交往。小男朋友的妈妈是当地县城宾馆的服务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因为长相端正选进去的,当然也因了亲戚是当地公务员的原因,说情走关系的成分也是有的,但对于大多人来说,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由国家解决一辈子吃穿问题,简直是太理想了,虽然薪水很低,但是旱涝保收,算是不错了。也正是基于这一现实,她对自己儿子与一个博士谈恋爱,开始是反对的,但也引以为自豪。最开始的时候雪雪是硕士,她不大同意的,后来雪雪博士了,她几乎算是默许,甚至逢年过节,还给雪雪备点礼物。她认为读博士的雪雪,工作不至于沒有,比起连个好大学都考不上的儿子,这样的媳妇算是很不错了。所以,雪雪和她儿子分手之后,她还给雪雪打过几次电话,意思是儿子年轻无福消受。
雅典反观自己的爱情,对比产生自卑。明明是耻辱,不可提,就总是如条件反射一般,别人看过来的时候,去摸脸,因为两只眼睛底下,分别有一点黑眼,有人说是滴泪眼。她并不想被人看到,但往往去遮的时候,倒显得是刻意了。那次恋情也是,虽然过去几年了,却仿佛每天都近在眼前。
雪雪不一样,雪雪总是可以把日子推倒了重来,恋爱谈得日新月异,婚也结的日新月异,明明一手臭牌,却打得光鲜,她当然知道雪雪的自卑和虚荣,但输人不输阵,雪雪就是如此的人,她脸上有对爱和物质赤裸的渴望和追求,有时让人感觉太过脸红了,但是,这才像热腾腾活着。她喜欢雪雪,也是因为这点。
算起来,有三年已经不联系了。雪雪邀约雅典是早就定了的,机票也买了,但是当他又开始与雅典联系,发了邮件,说对这一切的愧疚,却与雪雪定的时间发生了冲突。而雅典是欣喜的,立即废了机票,往后推,直接定了讲座前一晚的票,这样讲座可以有序进行,至于朋友间相聚玩几天,就只有算了。讲座对雅典来说,一直都是容易的。博士没毕业的时候,听说她要去大学里教书,她的那些师兄师姐,尤其是师兄,有几个不无怀疑,认为她说话都成问题,怎么可能教得了,因为她平日谈话吞吞吐吐,连她自己的导师,都是多半猜测着她要表达什么意思,并不能准确听懂,因为她表达得支离破碎。具体这话,还是一个在杂志社办刊的师兄说的,他觉得雅典是个羞怯的人。然而当他得知雅典博士论文的题目,就不再说这话了。讲座嘛,每个学校都在进行,请的人自然有好有坏,雅典当然谈不上好,但也绝对不坏。对于学生来说,学校不外乎就是国家教育进行的地方,生产出的是国家需要的产品,虽然对有的学生来说,学校教学对他们会损毁他们的感觉,但是整体来说,他们也谈不上无辜。老师毁人不倦固然是多年来的事实,但他们也大多头脑迟钝,对文学和艺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渴望和感受力,不会多么欢欣和着迷。雅典此次进行的讲座,雪雪问过了,她当时正在看苍井空要结婚的消息,顺口就说了:“苍井空”,雪雪就问这怎么好,雅典最后微信发过去:“从苍井空到观世音”。雪雪说:“我相信你,但你可不要太搞怪。”她自有解释,说说苍井空而未必真正讲的是日本那个女老师,让雪雪放心,她说要提起年轻人对文学和艺术的兴趣,必须如此,毕竟这是一次文学性的讲座。雪雪信她,还有另一层理由,她看过她的文章,在那篇文章里,她写过这样一段话:
苍井空。日本女优的中国名字,完全是一种禅,苍是莽莽苍苍的“苍”,白茫茫一片的“苍”,井是幽深枯井的“井”,空是方死方生的日子之后的“空”,是万事皆空的“空”。苍、井、空,三个字都是空荡荡的,一种真切的人生。我曾经在恋情和实际的人生里,奋不顾身地追求一种实,实际的“实”,事实的“实”,充实的“实”,粮仓满满果实累累的“实”的那种实,追求一种唯一的“实”,最后落入苍,落入井,落入一种空里,落在这种空无的有里。
其实挤进大学教师职位里,对她来说是完全没有考虑过的事情,但博士毕业那年,连着应聘了几个杂志社的编辑工作,还有管理岗位,都不要她,甚至还去北京专门考了一次,也没有考上。北京那次几乎算是妥妥的,毕竟进入复试了,而且她看过,别人的成绩都没有她高,但最后还是被刷了,原因无非有二,做编辑,博士实在太老了,此其一,另一方面,进京的那个岗位可以解决户口问题,很多有背景的人都在争取这个名额,她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眼看着毕业了,于是就去应聘了现在就教的这所大学,瞎猫碰上死耗子,他们看她还写过一点东西,事关民俗的,就把她留在了人类学的教研室,美名其曰新的学科需要人,实际上是因为她真正要进的社会学专业已经人满为患,岗位倒是有,争的人更多。她自己呢,找不到工作,这又是家乡的一所学校,名气上还是不错的,就进来了。当然还有过别的瓜葛,比如让她去先修师资博士后,她那时候都已经准备去中小学当老师了,但是好在后来这事托导师的面子,解决了。
挤进大学里面当老师,外在看起来有面子,实际是博士毕业走投无路的选择,算不上是感情用事,但难免是平衡之后做出的,未必算心仪。因此,当了教师之后,她常常生出那样的抱歉,感觉对不住学生。就拿谈恋爱来说,她都谈得那么失败,有何能教得了学生?让她带田野调查的写作课,她更是觉得难胜任,写作又不是能教的,定性分析不比定量分析,虽然可以乱说,但说不出新意就是糟蹋。不过教师从来鼠目寸光,她教了一年,觉得别的老师也不过如此,大多将文学和写作降低到庸俗的理论分析了,降低到自己一知半解的认识水平。她时时感觉罪过,认为自己是把学生从田野推开,而不是引领他们进入田野。因为自己爱情的残疾,她觉得自己精神和生活上也是残疾的,而自己置身于教学行业,国家的教育行业也是残疾的。不过,那些由国家钦定的亮堂堂的观点,即使很平庸,说起来也显得理所当然。有教材总是好的,那么,就照着教材讲。虽然,对于雅典来说,她最喜欢的,其实就是杂七杂八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讲点日常的,比如,看到苍井空,就想讲苍井空,既然苍井空太有颜色了,考虑到教学禁区,那么,就把观世音请出来,这样看起来就有点慷慨激昂理直气壮了,然后就可以像个传声筒一样一股脑儿倒两三个小时。毕竟,无论苍井空姐姐还是观世音奶奶,实在太有话可说了。雅典守寡二十多年的妈妈,也对雅典感叹过:“这回是国家的人了,登记在册,好好工作,一辈子吃国家饭。”对,就是这样,国家工作人员,吃着國家饲料,活着如此,死了,就是国家死人。在雅典入职不到一年的时候,就死了两个单位职工,他们作为国家死人由单位出资办理了一切,从棺材到骨灰盒,再到一团云烟。这虽然说起来是残酷的,但同时也未必没有美好。我们的一辈子需要如此,需要一个国家单位,才显得更有依靠,国家比个人强大,进入私人单位,老板连他自己都保不住,能给员工什么样的待遇呢?
雅典没有想过,即使被抛弃三年了,旧日恋人一来,还是见色忘友,但见面的时候,他却指责雅典,他说自己一直在一条崎岖不平的路上走,眼看已经到头了,雅典却不给他自信。他说如果她但凡坚持一点,两个人也不会如此。雅典心里想:“坚持等到你老婆死掉?”他说自己一直生活在恐惧和思念之中,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来找她。他说以前和他老婆坦白过一次了,这次不能再那么冒险,毕竟他不想有人死掉。他还责怪她:“我观察了你很久,你喜欢新鲜的东西,喜欢多样选择,喜欢短期任务带来的不断刺激……而我冒不起这个险。”她在心里回味他的话,却不敢回嘴,也不正脸去看他,她怕自己哭出声,那太为难了,一个人抛弃了一个人还如此照顾她面子,她似乎该感激。她的心里只有低吼:“几年过去了对我还是这样?”连继续爱着都不忍心说,这太为难了。她不想给他加压。
雅典的脑海里出现了他妻子的形象。她不明白这个女人和她有什么关系?以前不明白,现在更不明白。不过,她感激她,她甚至有点钦佩她。她从未近距离见过她本尊,如果近距离不包括迎面而过的话,她与她有三次迎面而过呢,至于远距离看到她,好多次。毕竟,她曾经住在他们家对面的楼上。她有一张她的照片,那张照片里,她并不好看,但手里抱着一束花。她的名字里一个字叫花。看得出,她要贴在所有的花上去。
曾经有一次,雅典在梦里梦见亲吻她,对,不是他,而是他的老婆。她不能清晰地回忆是自己亲吻了她还是她亲吻了自己。毕竟时间太久了,那已经是一个久远的梦。那之后她觉得她身上有自己,而她死不死,实在没有关系,她早就不再与他幻想长久。露水情缘不过如此,虽然还是伤心的,有时整晚睡不着觉,但毕竟不至于为一个男人去死。
这三年,她不是没有后悔,觉得自己太过软弱,容易被感动,其实开始就知道不合适。首当其冲她看不上的是他所骄傲的艺术,底层就像他手上的一张牌,他为名利诱惑,伪装虔诚,勾勒穷人的生活。在文学方面,他一直都是如此,经常开讲座,也无非一副说教的面孔,用他多年前当中学语文老师训练出来的煽情能力,对那些寻访名人而来的听众进行眼泪授课,他的文笔一塌糊涂,甚至连起码的通顺都达不到要求,但是喜欢参访俄罗斯文学,对自然风景进行枯燥无味地描写。在底层民众成为国家文学的一个展览标签后,他对底层和乡村的凋敝现实的描写,自然就在这个国家红火了起来。至于这种文学状况好不好,天知道。他拜托尔斯泰为精神上的父亲,拜一位海派作家为精神上的母亲,他的作品就是对他们俩的复制和盗版。十几年近二十年了,他在一摊又一摊排泄来自底层的垃圾货,一天天成为红灿灿的国家文学明星。——即使别人不知道,这时代没有人读书,但是那样的文字,伪装成乡土文学底层文学的作品,每一行都是从苏俄翻译文学那里得来的,他这样做,无非为了出人头地,满足发表欲和明星欲。——很多次,雅典为自己出现在人群里感觉呕吐,完全是因为想到这个人。她觉得自己也仿佛是虚假的市场或群众需要所以被社会生产出来的蠢货,被他的光芒欺骗了。在电视等新媒体采访他的那些场合,他也不忘对当政者进行时代的讴歌,这样的做作更是显示了他的可笑和卑劣,但谁又能说这样做没有保证他充分的安全呢。他立志要进文学史的,让文学评论家和撰写文学史的人,把他编进教科书,照片挂进当代文学馆。
她在这方面一直看不上他,感觉他描写的大自然无一例外都带着农民的那种面纱,对,是农民,而不是农人,他那没有艺术天赋的笔将大地山川写得毫不形象,他不会描写树木,也根本描摹不了鸟声,居然还为山村声音做列传,将大江大河写入他的史记,一切罩上小农民的面纱,让他们充满贫瘠哀伤的面容。他不是不想描写光泽和滋润,但对于他来说,实在太难了。他模仿托尔斯泰而没有自己的语言,却因为不懂得俄文,而落入一种翻译风格里面去,自己却觉得伟大。踩着底层文学的巨轮,他算是莫名其妙名声大振起来,出了那么十几本书,国家网络和国家媒体都在宣扬他的作品。实际艺术太过平平,学院派那些人并不买账,虽然学院派的人也同样并不高明,多是学历堆砌出来的渣子,可还没有堕落到这种地步,山芋固然有营养,但谈珍品佳肴实在充不了数。雅典从来没有想过伟大,也眼里自然没有伟人,人类也不过草木一生,这后来成为他认为她无法识别他的不朽所以被抛弃的一个借口。
然而,看见邮件的时候,雅典还是动心了,她恨不得立即去找他。他来了她的城,要见她,难道是要在一起?难道是因为终究觉得过不下去,还是爱雅典?失恋三年,还抱着这样的希望,爱一个人这么卑微。
不走高速确实很慢,雪雪对路也不太熟,虽然开了导航,可是她说这是第一次去机场接人。路两边开始是田野和村庄,接着是高楼和商铺。雅典说:“权当旅游济南市了。”这是她第二次观赏济南的街景。前一次来还是博士的时候,前面说了,雪雪婚礼来当伴娘,在济南来去过了两夜,中间去的雪雪的老家临沂,那时候是秋天,栾树满城红果,济南城的柳树看过是再也忘不了的,比美人都美。到底是济南,空气里含着浓重的湿气,直往人脸上扑,还散发着一股海水的咸味,似乎从青岛那边的海湾过来的。他曾经和雅典说起过济南,几次呢。还说起两个人要一起去。他最常说起的,是两个人一起去俄罗斯,看得出,认俄罗斯的托尔斯泰为精神上的父亲,他要去寻文化的根。雅典到底是现实的,当时心里想着要花两三万吧,需要攒多久,还是必须四五万才够?她没有花男人钱的习惯,而且,这么一笔钱,花他的?他向来哭穷的厉害。两个人吃面条,三个人在一起还是吃面条,加的是他的一个老年朋友。面条是小事,但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花钱态度。他立即责怪雅典没有和他长久在一起的心,所以不想去俄罗斯。——工作之后,也无人惜从教坠,不谈恋爱不逛街,一切都贡献给了工作,也兼职,讲座和写东西,出外去打工,一个月少说一万五,多则两万多,雅典对钱从不贪,给家人,还有还买房子的钱,自己卡里剩下的,从来不超过一万。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买房子,每个月看见卡里有进账超过一万接着再超过一万,心里只觉得疼,无法忍受,就给家人打过去。恋爱到最爱的时候,实在太穷了,买了机票火车票去看他,住的都是简易的旅馆,甚至可以说得上肮脏,最缺钱的时候,连有窗户的旅馆都住不起,住那种打折的,没有窗户钱少的,少也就少十元或二十元,可这几乎算一天的饭钱了。那么爱,也想着就这样算了吧,如果在一起,势必会让他租一段时间的房子,他怎么受得了。不会做饭,每次想到两个人吃饭,也觉得两个人生活,势必让他在饮食上艰难一段时间……连这些都是想过了,不愿意让人家为难。可是,他说他得了重病,因为雅典……她觉得害怕,想停下来为他好,又停不下来……一次次去求他,租住在他家房子楼对面,或者,住在他家房子楼下小区的宾馆里……生命里为爱情最艰难的五年……
——即使这样逐渐长出爱情的牙齿,还会时时忏悔,愛的时候没有钱,不能让别人过得更开心一点,以至后来的工资都像是仇恨。日子过得多么荒唐。
雪雪和丈夫暂时住在一套丈夫家的旧房子里,不大,两室一厅,已经有很多个年头的房子了,里面养了两只猫,一黑一白,盘卧着分明是古中国的阴阳太极图。这雅典是早就知道的。这次来,才知道雪雪要将黑猫送人,因为考虑备孕,加上房子是婆婆的。他们的新房子正在装,在雪雪工作的学校附近,也是婆婆公公出了大半的钱,雪雪说第二天带她去看。看得出,雪雪家里,主事的是婆婆,而不是公公,也同样可以看得出,雪雪对婆婆又敬又怕,同样看得出,雪雪虽然在炫耀,可更多的是分享,她希望分享给雅典更多的快乐。“一大家子事情婆婆担,以后肯定是我。”雪雪这样说。雪雪的丈夫喜欢道家,虽然学的是法律,做的是律师,但其实平时无为而治,对于性事也如此,一月至多一次,难得倒是个体贴孝顺之人,喜欢厨房,喜欢猫,喜欢宅家。雪雪说他是连出轨都不可能的,因为不出门。雅典听了这话,为雪雪疼了一下。小男朋友的事情,真的全部忘记了吗?两个人在一起,日日夜夜,肯定有身体的迷恋,即使技术不太好,因着年轻的一股子渴望,总也觉得热热闹闹爱着吧。落入这样清淡的金钱堆出的健康生活,倒是悲凉了……雪雪呀。但雅典也知道,生活需要这样,现在最踏实,雪雪这样最安稳,岁月静好,一辈子有一个男人,他连出门都懒的,出轨更不可能。
雪雪和她丈夫的结合,按理说是美满姻缘,因为属于一见钟情,互相暗恋,小学六年级时候一个班,一起读书,直到高中毕业。他那时候还没有秃头倾向(现在已秃顶),竹子一样节节长,很像流川枫,打篮球又特别好,许多女孩子都心仪。学生时代的暗恋,雪雪家属于县城一般双职工那种,而那时候,他家就有好亲戚,他母亲算得上县城有能力的小名人……后来也不负这名气,一气呵成发展到济南市……
雪雪与他再度联系,却是博士马上毕业与小男朋友分手正伤心时期的一次同学会,两个人有了联系方式,彼此晚上打了电话。
他原来居然也在学生时代暗恋她,觉得她人美,又学得好,自己分数差,所以不敢说……于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很快就见过双方父母,定下了婚约。雪雪一下子从弃妇到新妇,甚至没有任何过度,对于旧人旧事,她是提都不要提了的。虽然,偶尔念及小男朋友爱她时候的冲动,两个人在一起,车票总是改期又改签,然后退票,不得不分开才分开。一起吃半只烤鸡,为了怕冷掉,等着她回来,就装在塑料袋里外面包了报纸,团在被子里……当然还有更激荡人心的,为了她,她骗父母說身体出了问题,需要钱,母亲打了三千,又打了两千,接着她又要了两千。母亲担心不过,跑到济南市,才知道她是为了爱情。大半夜里母女生着气,哭,母亲抱怨:“怎么生了你?”也曾经到人家的家里,跪着求父母,说是以后一定在一起的,虽然有年龄差,但难得两个人不觉得。已经如此时代了,爱一个男人,还愿意这样委屈……那样的爱情,有过眼泪有过痛,不像这学生时代的暗恋直奔结婚般平安。——却也只是午夜梦回的事情了。
夜里,雪雪接了一一,和雅典一起吃了饭,将雅典送到宾馆。雅典知道一一离了婚,就约一一隔日一起睡,吃饭时候就决定了的。当晚一一得回去,她的单位在城郊,翌日一大早的课,来回赶不及。
一一是雪雪的朋友,已婚已育已离,也就三四年的光阴。雅典与一一认识,还是在雪雪的婚礼上,雪雪邀了七个伴娘。雪雪她一直需要这样的喜庆,身上也有这样热热闹闹兴兴头头过日子的能力。大约一一也正因为如此才喜欢她。
说起来,一一也是可怜人,虽然家境好得不成样子,甚至比土豪都土豪。但若说有多快乐,则根本谈不上,从小一对姐弟,灵灵活活的,后来她独自长大了,弟弟却永远留在了七八岁的智商里。她博士的时候,做生意的父母赚了大钱,就给她抱养了一个弟弟,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等到她回家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一气之下,和男朋友未婚先孕。也正因为未婚先孕,要生,在婆家看似跌了价格,后来补办了结婚证,也还是已经不起作用,终至于离婚,其间狗血也是多,说来一把泪。大龄剩女与离异女,总会有太多话题,而雪雪作为已婚妇女,倒不适合很多话题,因此一一与雅典,在网络世界里,比雪雪更近一些,她们已经攀爬过对方灵魂的雪山和草原,这次说好要好好说一说话。不过,还是要感谢雪雪。雪雪有个特别好的优点,自从认识了雅典,滚雪球一样的,她把自己的朋友和老师一股脑儿给雅典介绍。她喜欢的,一般情况,雅典自然不讨厌,比如一一,因为开篇的介绍里,雪雪就把她夸过了,带着好感去接触一个人,总也不会太失望。
其实只要见一一,一一总会和雅典住一起,最开始给雪雪当伴娘,从雪雪老家回来的那晚,雅典就和一一住她的博士宿舍,也就她们两个人。那时候,一一正在热恋,孩子还没有生,婚还没结,谈不上离,一夜畅谈,她留给她的一个印象,性欲满足的幸福似乎要溢出来。性对女人的精神和身体,看来终究是好的,如果那个人是爱的。一别经年又经年,第二夜她们睡一起深谈,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风光了。
第二天,雅典醒的很早,一是择床,二是出门在外总容易醒,但却并不觉得累,她知道在雪雪来接自己去讲座之前,有半个上午自己度过,就觉得开心。她喜欢早晨起来半梦半醒躺在床上的朦胧。几乎每个早上,如果不上班,她都会推迟两三个小时才起床。往往,这段时间用来清理旧的一天,计划或整理新的一天,有时也看书看手机,大多时候躺着想事情。
到九点多的时候,雅典才起来,然后到卫生间去洗澡。洗澡间的镜子里一览无余裸女的身体,她实在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乳房虽然看不出什么,肚子也没有圆起来,但是脸上的沧桑自己是明白的。想起前前一天晚上还与他在一起呢。分手三年的恋人,想到他解下自己的衣衫。准确来说,这样表述是不对的,雅典自己解的衣衫,她不喜欢他太过劳累,从来如此。其实对别的男人也一样。她不喜欢那种等待或羞涩,主动配合。她也不喜欢男人太过羞涩或装出来羞涩,她会替他们尴尬。
二
说实话,独自在济南的宾馆睡的这一夜,她的内心被痛苦折磨得心烦意乱。其实也可以说得上是欣喜,毕竟还爱着,虽然隔了三年的长河。——这样的痛苦或彻底做出完全可以不要的决定,还需要等一年,或一些时间,那时候,绝望埋过绝望,这一次的相见,也在时间的长河里晶莹剔透起来,一清二楚,谎言或者其他。没有什么好自欺的了,她知道自己不重要,至少不是日常必需品。
大学时代总盼到处旅行,增长见识,工作之后,这一年,虽然也出差也这样半是工作性质地开讲座,但人生第一次,也是失恋之后第一次,觉得一切都在独自补救,不是靠到远方旅行,而是自我审视,独自陪伴。
带的衣服少了,虽说是夏季,可是房间里冷飕飕的,他的短信倒是热的,让她不由自主想着他。但这个人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实话。让她这几年尤其感觉冷的,也是他的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
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还四十多呢,脸色红润,厚眼镜片下的目光锐利,如同他的伶牙俐齿,笑容也来得很快,根本就看不出他的城府。是过了很久,才知道他善于掩饰自己的野心与欲望。谈话里引雅典注意的,是他一会儿很温柔,一会儿很客套,一会儿又很嘲讽,差不多可以说算是一个自来熟的人了。两个人留了电话,断断续续发了半年短信,无非天气与寂寞。她并不急着约会,甚至毫无约会的念头。在那个城市,实在太寂寞了,所以找个人在短信上聊聊,说说话,没有其他意思的,她当时正忙着一场大考呢。大考完了也没有很快联系,都过去十多天了,他约的她见面。当然,应该是在短信里,她告诉他大考完了。有时她很庆幸呢,即使在恋爱最深的日子,想过应该早点认识他,但是一想到大考,她还是觉得考试之后更好。——后来,她觉得幸好考过试了。他约她去乡下看梨花,过梨花节,还有其他的朋友,梨花节活动。他的语气表明,完全把握到她不会拒绝。如果是平时,雅典肯定要找个托辞,可是一切天时地利人和遇上了,大考过后不久呀,正是百事无聊等待结果的时候,有的是大把时间,所以她丝毫没有托辞。她并没有将这次约见当做是一场爱情的开始,固然有那么一点暧昧,但绝对谈不上爱情。那时候她几乎笃定要离开那座城市了,至少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五十,勉强留也是待到毕业。
事实上梨花節活动也并没有让两个人发生什么。她已经一个人生活很久了,住在城东一间狭小临街的小房子里,至多只有二十平。房子太小,也就很少带朋友进去。不过隔了不久他就到了。因为梨花节之后,又有接二连三地约见。开始的几次,实话实说,既没有什么激情,也没有特别的欢乐。她二十六七岁,他四十七八岁,能有什么呢?但是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日子真是煎熬。禁不住他的约,她几乎没有客气地推过,就这样,多约了几次,虽然是人群里,但明显是近了的,后来,也就忘记了克制和廉耻。
真正的开始是踹了他一脚,以后的爱情就像对这一脚的补偿。
约见好几次了,却也就像朋友那种。一次喝了酒,人很多,他说她玩他。她也是等的够久够急,人群里本来就烦躁,因此一脚踹了上去,居然踹到了他裤裆,他捂着嚎叫了一声。当时人很多,他也算失了面子,闹着要走,而雅典只觉得闯了祸。如果他真就此走掉,倒也好,毕竟做了事情要承担,也无非失去一个交往的人。想通了就知道无足重轻,但毕竟踢了别人一脚,谁知道会有怎样的报复,她不是不怕,觉得还是尽量哄就是了。于是,就道歉,就亲吻,毫无过度,只想平复他被踹裤裆的心情。没有想到开始了一段爱情,把自己彻底卷进去了,像是卷入了车轮。
后来,看到“搭讪艺术家”所显示在网上的泡学课程,才有所惊醒,但是那样刻骨铭心去爱一个人,那样认真,想起来真是留恋,从来没有那样爱过呀……
课程里有这样的章节:“自尊摧毁陷阱”、“情感虐待陷阱”、“极恶心态铸成术”、“禁术和疯狂榨取”、“宠物养成术”、“自杀鼓励术”……雅典发现自己是被套路而苦不堪言。说起来仍然是难堪的,有几次,他甚至掐脖子掐到他需要摇一会儿她才可以醒过来,扇脸是每次相见的日常,以至她不得不经常带着丝巾和帽子,这习惯到现在还有。恋爱最深的时候,开始有抑郁症症状显现,她以为是恋爱不畅造成的,可是该奉献的都奉献了,主动,一切,别人让做什么马上去做。
是的,她不想写出他的名字,她无法忍受不提起他,但不想为他赋名。
七楼,看着他在对面房子家里的灯火亮起,她差点跳下去。因为他说有两三个女人为他死呢,初恋女友,现任,还有以前的一个。他说她不够爱他,甚至根本不爱他……就是这样的,差一点了,人在没有理智为自以为是的爱情昏乱的时候,是会死掉的。
跳下去,没有人会拿他怎么样,何况根本不会找上他,他只会觉得是自己的魅力太大,和北大那个二十多年前导致女孩子自杀死去的男教师一样,他们早就无师自通,成了泡学教主。太多了,死掉的女孩子,凝滞的血。
有两年多近三年的时间,甚至更久,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无缘无故哭,夜里不敢睡觉,焦虑烦躁,最主要不敢见人,尤其是男人,即使是亲密的女性朋友的约见,也是躲了又躲。有近一年多的时间,自己在房间里煮面条,有时没有盐了,也不敢出门,躲避着出门,下楼吃饭,太艰难了,即使会下去,也必须等到人群散尽之后。那时候最怕见人,怕开会,怕老师找……她的导师说她是躲人的鹭鸶鸟,太怪了。
怎么活下来的?说出这些肯定有很多人不信,没有经历过的人,在阳光下走动的熠熠闪光的人,你们不信,你们一定不认为可以因为爱一个人伤若至此,而人家甚至未发一兵,你就全盘皆灰了。文字是无力的,太过无力了。两年半近三年。突然间渴望活下去的意念,是毕业前半年过年的时候,家人在电话里催,没有钱生活,希望她早点毕业,她才惊觉好久不给家人钱了;导师打来电话,问有没有想法去编辑部……多日不联系的老师,从进校就因为自己的情感状态一直自动边缘化自己,想不到老师如此,还有人在乎的,希望自己可以顺利毕业,还有人在拉住自己……于是,毕业前三个月,赶制了论文,日夜书,有时一天一万多字,不管好不好,写下去,就如此。最后,延迟了三个月,毕业,工作。像是把一切赶上了,像是一切都没有耽误。只有她知道,曾经有怎样的绝望,可能死掉,而且还一点都不怨恨。到现在也无法怨恨别人。为什么当初那么傻?年轻女孩子,渴望爱,渴望吃,实在是太渴望了。明白之后,虽然不再痛苦,可是身体还是有记忆的。飞蛾扑火,“泡学”。被骗的人,需要骗子装出的幻象,那是她生命里缺失的鸦片。
“她早就脱离了危险期,但还是可能会突发,我必须竭尽全力让她相信,你也知道,咱们是不要人死的,但是你这么离开我,那是办不到的。”她被救活了,一次次,就像戏剧一样,他说她去了急救室,他说他为此很忙,他说她活过来了,下一次,又是这样的轮回。其实不需要他预告的,雅典并不想做人形秃鹫,即使爱一个人。
不过,他为此说的谎言太多了……即使她在旅行中,去往敦煌,或者去往阿坝,去往东部,他都能编出这样的谎言,他老婆在急救室,可能会死掉。多年前,一个大学同学每次节假日为了请假,从外婆死了外公死了,请到爷爷死了奶奶死了,直到辅导员觉得怀疑,问他:“你外婆去世下葬需要隔一年?”可是,明明是他的声音,他的号码。那个女人即使有病,其实也早就脱离危险,不需要他预告,网络上一切都是明显的。在这个网络化发达的时候,那个女人,他的妻子,热衷于在网络上晒他们的日常生活,花儿草儿,猫与天空。
跟他在一起,从来没有踏实过,他像个消防员,总是走在扑火的路上。与所爱的人在一起,如果从来没有感觉到充实与自在,还算爱情吗?夜里她听见大街上流浪猫叫,闻着空气里传入的雨的味道,真想问一问。确实,在最后的最后,现在,甚至连是否真正爱过也不能确定。她能想象小巷里没有人迹,几只猫蜷缩成一团躲在建筑檐下的那种绝望,它们也会怀疑自己曾经是否真正经历过阳光吗?
然而,自从跟他好上以后,她还不是被他骗得晕头转向?傻乎乎地等了五年,才醒过来?她连那些蠢猫都不如。
关于她的妻子,雅典其实并不想了解更多,也没有主动询问过什么。她是好奇心很强的女人,但对于家庭主妇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他是她的天,雅典不是不理解。他却经常把话题引到妻子头上,要不就是嫌弃她总是哭,要不就说她是那种家庭妇女的狭隘,再不就说她对他的崇拜,或者说,她要死了,因为太在乎他,总发病,喘不上气来,哮喘性疾病,双向情感障碍,随时都可能……他说她对他有恩,而且出于怜悯,忍让着,不能让她枯竭。他这番话当然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加上时时强调,日久天长,让雅典觉得他简直是个男怨妇,恨着妻子。但是他也越说越难以自圆其说,毕竟,好端端的人跑到西部敦煌等游历一番也可能有地域反应呢,何况一个快要死的病人……也正因为这些,雅典越来越戒备,对他越来越毫无愧疚,到最后,只要听见他又端出这一出又一出的理由,就在心里说:“你继续演吧,大爷不配合了。”她感觉跟他的交往,确实是自己在扮演男性角色,总是听一个男怨妇在诉苦。雅典的这种感觉,日渐加深,变得不容置疑,并在她心灵上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在她的世界,很简单的,两个人之间交往,互相愉悦,继续,互相拆台,争吵,散伙。她不喜欢这样,她觉得和他在一起毫无建设性,他的死亡理由随时会从口里说出,这真让人累。
前面说了,她見过那个女人,他的妻,近距离和远距离,擦肩而过也有过。她记得清楚,蓝色牛仔裤,刘胡兰发型,白色或黑色运动鞋。脸倒忘记了,怎么也想不起,模糊朦胧。不丑,但谈不上漂亮。一个寻常市面上皆可以见到的家庭妇女。没有什么特征。在网上博客和微博等也只会晒出花草,或者自己的一只手,有时仅仅一个遥远的背影,要不就是秀丈夫的书法,孩子的成绩,就如此了,岁月静好。但从这些里面完全可以看出,她对自己并不自信,所以她晒她认为自己拥有的,却不敢晒自己的全身照,更不敢晒自己的伤疤。这样的女人呀。微博上,就像一个演员演着一出戏,而生活中,脱掉了所演角色的那张皮,缩回了壳里。她知道她是给她看的,要她难过,猜到这份心,她都为她的妻子痛苦,生活不是比较。
她倒是佩服她的,因为那样的生活,她一天都不要过的。她无法容忍生活里有个叛徒。如果说,世间最深的爱情是心甘情愿为所爱的人去死,她做到了,她用这种最明确也最悲怆的形式,哀婉地向一个已经背叛她的男人,表示着自己的爱情,难道还有比这令人感动的吗?雅典不是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为女子的卑劣,甚至是浅薄,在那样的爱面前,一切都将她照得寒碜渺小。一个家庭主妇,一个甚至可以说一无所事的女子,但是,她可以为自己的爱人去死,她怕失去他,所以生着慢性病,这一切都可以让外面的人望而却步。雅典知道自己爱他还没有到要去死的地方,虽然,有很多次,可能会伤心地死掉,但不会如此,至少主观上绝对不想如此。——一个男人,不可能要她的命。
雅典记得他如何欺骗,说是两人分床分室,他在书房睡,说是老夫老妻……她对这些并不在乎,但不喜欢谎言。在后来逐渐认清这个男人之后,她还允许他陷入重重矛盾之中无法自拔过一阵子,看他不仅骗自己,也骗别人的那种辛苦和龌龊,真是为生而为人心酸。
一个短信,让雅典发现全变了,三年。逝去的时光,像心灵上的癌,本身就在潜自扩散,往日的那种处境每时每刻都在逼迫她回首往事,但又似乎失去了魔力,稍微有点留恋,更多则是厌倦和疲惫。现在,她把她的自由摆在第一位,尽管她顾不得掂量自由的局限性,但是她知道体内蛰伏的自己终于醒了过来,因此,整个人变得活泼诙谐,推动着她去认识新的人,追求新的事物。她知道自己需要与当前现实及周围世界建立更密切的联系,需要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的实实在在的生活,能够随心灵的冲动而调整生存范围,而不是,再做一个被动者,等着某个男人的需要或召唤。那样的日子,虽然一两年,但是她过透了,过够了,即使他真的死亡,也至多是让她有点愧疚,而不是再一次来来回回不断折腾。她不想和他沾任何边,她知道,他简直就是狗皮膏药,有各种理由黏过来,只要不是他主动消失,他就有这本事。如果当初不装死,不说他为她得了疾病,会有以后的深情吗?未必。五年。雅典用五年看清了真相。他想让她滚,想保持自己在那个城市的安稳生活,还想要藕断丝连,于是,就编造了这样的理由。
她看到那个短信之前,知道他来了她的城市,是个早晨,还是大惊失色,他邮件通知过了。他习惯于这样。拒绝用微信(当然那只是曾经,现在他有微信),主要使用短信和邮件。他有两个邮箱,而一个邮箱由他的妻子负责打理,早就把她拉进了黑名单,另外一个对她的邮箱,则是他私开的。就如他的手机一样,他把她拉进了黑名单,但他告诉她,这样其实可以看到她短信,病人看不到。他就是这样不要脸。一个人如果骗起人来,从来有理由。她早就预料到,他不会放过她,还会来纠缠她,想不到隔了三年。当然,这三年他在邮件里也从来没有消失过,隔半年或几个月,要死要活,说钱花光了,工作没有找到,家人埋怨,也或者,说他对人生绝望,不想活了。她早就料到他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尽管是他抛弃的她,她顺势而去。不过,这样对他要死要活的妻,不考虑放过别的女人,也真是太无耻了。可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还能指望他不来这一手?他是可以下跪也可以咆哮的,没有节操,早就领教过了。
“你是不是不欢迎我来?我一直在观察你,我的眼力你骗不了,我才不是外行!”他说。
“不是这样的。”她接着说,“你怎么想都是可以的。”曾经,一千次一万次,都要解释清楚的,明明是他装死要坑她,她却不断解释自己不要失去他,希望和他在一起。
“你变了。”他说。他就像个晴雨表,半闭着眼睛,装作无心实则边说边探测她脸上的表情,眼睛的颜色,闪躲的次数。他双臂裸露,头发是板寸,眼神里充满了自信,那肥厚的脸颊白白亮亮,很明显,比以前胖了,有光了,没有她的日子过得好着呢。从前,她竭力掩饰自己真正的喜怒哀乐,显得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怕他不高兴,各种发作,有时打她,怕他赶她走,怕他说她和别的男人有勾搭。有几次他也这样说过,“你变了”,问她心里藏着什么,不愿意对他讲。其实那时候就已经在克制了。她心里藏着那种谁也挡不住的激情,爱一个人的激情,她已经不想给他了。先是一只蟑螂,接着两只、三只,无穷的蟑螂,这就是这个男人给的感觉。
“咱们得好好谈谈,对不对?”在这之前,他给她的邮件是这样的语言:“你老是发命令,不许回你一个字,我们对彼此,都有很深的怨毒,你对我的怨毒有多深,我对你的就有多深,或许更深,想想从头至尾,点点滴滴,想想某些细节,我会发抖。你能信口开河地泼我,发泄你的怨毒,却不给半个出口。我们都太自尊,太骄傲,也太自私,今天,我们见见,我放下,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说了,今后再有半个字去打搅你,随你怎么泼,我都不再怨恨:我爱你,非比寻常。祝福你,永远祝福。”他脸上是万无一失的笑,和他的邮件以及话语形成完全不同的对比,时至今日,他居然还认为自己对她有万无一失的驾驭能力。
那时候,她被他压着,只有默默服从,脸上肌肉僵硬,喘不上气,如果这时候拍一张照片,相信大家都会认为是一对相爱无间的情侣,但是她突然感觉那么孤独。她也许还爱着他,但想要逃开了。她已经说了,要去济南开讲座,必须去,人家已经定了。他再过分,工作的事情总得支持吧,何况她还得给家人赚钱。他从来也是恨不得花女人钱的主,不应该挡别人赚钱的路。
“来得及,我等你。”他说。
她还是不忍心当面骂他不要脸。她心里明镜一样,他具有双重人格,一方面虚荣好面子,另一方面极度分裂,甚至是冷酷。这两方面看似不同实则又相通。她看向他,发现他表情严峻却嘴角下垂,眼睑也下垂,带着笑意。就是这样一个人,丝毫不懂得反躬自问。
对于他,雅典的表情从来没有如此生硬过。不过,时间都会在五年里硬起来,何况是一个人。感谢时间,终于感受到了她伟大的硬度,她不可能为这样的男人再想着可能去跳楼。
他显得有点焦躁厌烦,说自己不该来看她,却还是没有松开握着她的手。
三年不见,她领略着这个男人的专横,支配女人的一切,强迫女人服从。
“现在没有心情,我回来会和你谈。”
他狠狠地开始吸烟,甚至将烟灰弹落在她的头顶。
“你不想见我?”他继续,审问着,和几年前一样,看见她和男人说一句话,他就会闹半天,即使是他的朋友,他也并没有因此少打她多少,即使她听话。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怒不可遏,感觉尊严受到了挑衅,不逼迫她就范,将她拉回情妇的位置,他不会善罢甘休。
以后,几个月又几年,雅典会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太单纯也太单一了,但是那时候她对他又爱又怕,恐惧之情一次次让她感觉冰凉。
他早就关掉了房间的灯,一切都显得朦胧,依偎在他身下,像是连体婴儿,好想沉沉睡一觉,抱着爱的人,但她却不由自主反感,她从来是个性方面主动的人,这一次却想躲开了,一旦有了这想法,全身上下不自在,像长出许多荆棘和爪子,伤自己也伤别人。强烈的失落感向她袭击过来,她不由自主流泪了,而他这时候终于松开了双手。眼泪是臣服的征兆,以前就是如此,他凭着以前的经验哄她,还是那么自信。
雅典感到六神无主,真正的爱情已经离她而去,生活早就残缺不全,这一次离开之后呢?今后的日子也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男人,明明是渴望着,却觉得很多只蟑螂在身上爬,她还想躺在他身边,但并不想碰他一碰,连他的舌头深入她,都只让她克制着不要去呕吐。旧日情人见面,似乎礼貌还要表现的,她不想他太难堪。他永远也理解不了,一直以为是她的卑微造就了她的谨小慎微,实际只是因为不喜欢作威作福,愿意让别人高高在上。
宾馆的陈设非常简单,墙上贴着一幅简陋的画,一大片干草垛,正对着床的是电视柜,左边是桌子,椅子在桌后。她讨厌睡在宾馆的床上,觉得太脏。她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语气坚定,说自己必须去往济南一趟,三天以后回来。她对他一点耐心都没有了,必须离开调节一下心情,以防止回到以前那种崩溃状态,不得不承认,她对他还有轻微的性冲动,可是他一碰她她就恶心。这一点,他也看出来了。
也许他就是这样想的,让她哭,让她浑身战栗,然后求饶,像以前一样。他可能只是一度迷恋过她年轻的肉體。分开三年了,准确说,两年零八个月又几天。就像生活里的一个巨大裂缝,两个人都被吞噬了。他告诉她走在路上看见像她的女人,那步态和腰身,隆起的胸,简直与她无两样,他都会跑过去装作问一问路,说两句,如果在会议上遇到和她一样面容的,他则会努力留了号码,甚至,只要有一些“零件”像她,他都想去配齐一个人……他说他的那些失望,当他紧迈着步伐超过那个女人或者赶上她,那种不相似的地方让他内心突然哀嚎,失望如同海啸,见鬼去吧。他一次次栽着这样的跟头。
她不想对他说这样相似的场景,听见类似于他的声音她都在心里颤抖地哭泣,三年了,不能听情歌,不能看电影,不能在街上看到别人亲吻和拥抱,连牵手和对视都会让她窒息,喘不上气来,她怕看见任何甜蜜。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只房间里的蜘蛛或耗子。可是她已经不要告诉他了。刀砍下去的时候,亲爱的宝宝,你第一次将我电话拉黑的时候,就是这感觉,一切都不见了。她无法说,连这也是不屑的。她真的不想看他难过,会觉得愧疚,但不是爱情的那种,只想给他钱或者哄好他让他走开,就如在街上看见一个脏兮兮的断手或短脚的乞丐。就是那种感觉。一种怜悯和愧疚。
继续让他高高在上,觉得她低下好了。打定主意就会虚与委蛇,反正结果都是知道的。他似乎想换取什么地说,近三年不见了,却感觉几乎就像昨天才见过;还说他经常在网上查她,以前骗她的,从不关注她,实际上知道她一切消息;接着,看似恶作实则表达亲昵地扭她的手臂,说不能忍受她离开他居然去那么多地方,骑马跑在高原上,和人笑着,笑得那么灿烂,幸福到了极点,他看了觉得痛苦。说到这里他简直是无名火起,低声地吼了一句:“妓女。”不知道是嫉妒还是憎恨,他说毕业照里她最好看,在网上的一张照片,在小船上有桅杆穿着浅紫色衣服斜斜站着那张也非常好……他往前凑了凑,看她的脸,仔细瞧着她的身子,他说很想念她的乳房,还有肩膀,腰身……他的手在那些地方动来动去。似曾相识,但有点陌生。他也许很明确地感觉到她变了,几乎可以确定。她对那些触摸没有什么反应。既不能让她享受地呻吟也不能让她感觉到痛苦,他已经激不起她的活力。他仇恨她可能存在的情人,所以接下来的时光,进入不了她的身体的那些分秒,他打击她的情人,说一定很差,所以才身体变得这么笨拙。他从来不会想象,她只是讨厌他,所以不再打开自己,根本不行,进入不了。他即使再怎样想把这个女人抓回来治得服服帖帖受他驱遣已经是不可能了。即使他张开巴掌扇她,雅典也只是半躺半卧着,双腿弯曲,看着他又像不是看着他。
——后来他试图强奸她。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成功,但最终失败了,她的眼泪和疼痛的嚎叫,让他停了下来。
三年不见,他留下的形象已经冲淡,失去了与眼前事物的联系,何况,她又换了一个城市。在这几年中,她一直在努力忘掉他,不过,主观上努力的效果比不上自然淡化来得快。
她想起离开的头一天傍晚,下班后打了出租去宾馆找他。还没有到宾馆他定的房子,就发现他的门开着。她走过去,随着就是一声低唤。三年不见,他还能如此强烈地让她心慌意乱,这是其他人身上所没有的。两人面对面站了不到半秒,他就立即把两手放在雅典的肩头了,门随之被他关上。他喃喃地吐出一些字眼,把她搂在怀里。三年不见,重新拥抱爱的人,雅典无法克制,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这让她有点短暂失去理智。他开口了,说非常非常想念她,还说了别的话。雅典没有全听明白,她觉得自己还是渴望他,但也开始排斥他了,她想拥抱他,无比强烈,但内心另有一种力量,在想把他推开,某种属于黑暗的东西在从她的心底升起,禁不住慌乱起来。确实,随着他的拥抱在内心升起的,是热烈的情感和青春的活力,那种寡妇般的心境随之而去。她还想到了那张废弃的机票,因为是特价票,退不回来了,四百多,除过这个,还有在天津停留的新鲜,那里有一个表妹说会陪她玩,雪雪也说会去陪她。可是,机票随着这个人的到来,作废了。机票是个小事件,她让她想起这五年里,最开始的两年,她随时都在为他改变行程和计划,包括过年,去他的城市,赖在朋友的住处,只为他偶然的召唤;后来的两年多三年,不断给他写邮件,发短信,一百多近二百万字,多半石沉大海,他把它们做了素材,卖着和他老婆吃掉了,甚至还编造了她如何跪着求他的性爱经历。——他说他为她生了重病,因此只要内心的愧疚升起,她就会因为放不下而去补救,想着他开心一点。这些琐碎的事情,是内心一只只黑乌鸦,升起黑雾,在他拥抱的间隙,一次次闪电一样劈开,插入,阴影瞬间布及整个天空。相爱之人需要绝对信赖,有了疑惑就不再可能,何况他像无数的蟑螂,制造了太多的裂缝。曾经她与他心心相印,愿意倾吐一切的秘密给他听,包括所读的书,对季节和岁月的感受,甚至楼下花园一棵高大的在春天开好看花色的树,而现在,她紧闭嘴巴,就算是十分痛苦,她也愿意把这些东西独自消化掉。此次见面,他说要谈一次,一次就够了。她也同意了这次见面,但是,谈论的东西早就从心灵和意识里扔出去了,从他将自己从手机里拉黑,打不通电话,从他将邮件拉黑,十天,躲避着不下楼……一切结束了。内心的缱绻和痛苦,只是独自的。
“她的事情,你也知道,随时可能发病。她和我之间,已经平息了。我不能没有你……”他环着她的头说着。她沉默不语,似乎看到他妻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六神无主的样子,她在替她过一种受难的生活,因此,她对她有感激。几年以来,他们像一对坟墓里的夫妻,似乎比死去几十年还遥远。她思念他,却分明思念的是另一个人,只是他的肉体他的样子,不是他,不是这个人了。这种感觉难以解释,但确实如此。他可能以为她在思考,接着就继续灌迷魂汤:“以后还是要见面,我们不能像这两三年,我实在受不了。”他太工于心计了,步步为营,让她进入。雅典觉得时间就像停住了,她又回到了三年多前的境遇。他误解了她的沉默,以为她同意了,会回到他的怀抱,所以胸有成竹地吩咐:“我明天也去办正事,你先去济南,我们回来见。”雅典一下子就醒了。他来找她,这是真的,但仍念念不忘他此来的正事。难道找她,是旁事,是顺便?这只是脑中一闪而过的看法,她早就不再计较这些,真正让她操心的事情在他这里的早就结束了。不过,她现在已经学会冷眼观察他的那套把戏,他看上去聪明,自以为是,实则只是厚颜无耻。演了这么半天戏,也亏他最终暴露了。就是这样一个人,曾经将她驯得服服帖帖,然后一脚踢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她从来没有那样绝望过,一个男人告诉她为她生病了,重病,他的妻子也生病了,因为他们的事情,他必须离开她。她在那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死,想过自己的爱如此伤害自己爱的人,她切身感觉,人生最大的不幸是看着心爱的人生病去世,而自己活下来。时间一分一秒,一月一年,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慢慢分离,仿佛内部干枯了。而真实是什么呢?他活着,他的妻子也活着,到处旅游。人生还有这样难过的事情吗?可是毕竟爱的人是活着的,听一个谎言比死一个人验证谎言的真实强,她愿意去承受。她不想告诉他,那些日子她心里暗暗发了誓,只要他可以活下来,她是愿意失去他的。她觉得是这个誓言保佑了一切。写到这里只想流泪。爱情到底是什么?
雅典是在这两年,才认识到自身的价值,才感到自己终于为了自己而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当儿,他抬起一个胳膊。雅典闭了一下眼睛。她以为他要扇她巴掌,他也看出了她的害怕,就紧紧搂过她来吻着。继续说:“你在这里工作不错,说不定我以后也来这里发展,现在谈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全是大话,又在骗她,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两个省,他在给她许大饼。世事多变,难道他以为就这样还可以把她推倒在床上随心所欲享受她的肉体就表示继续可以支配她……他难道没有感觉到,她身体对他的厌恶?
最终,雅典的讲座是不能取消的,所以约好了讲座结束回去见,他将等她,而他对病人的说法,则是在外开会。在雅典所租住的高楼的阳台上,他就是这样明目张胆说的,用的是才与雅典接吻过的那张嘴,肆无忌惮,毫无廉耻。打电话的时候,他笑着,明显可以感觉出是一个深情的丈夫。打完电话,则对她摊开双手,说:“必须这样。”接着就来搂她,抚摸他的背部,胸部和臀部,动作柔缓,无限体贴温柔,雅典甚至觉得自己的理智根本派不上用场,她在他的温情里沦陷,五年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演员。骗别人应该也是这樣的,护身符、通灵宝物、吉祥物,每个女人他都会如此赞美。有那么一瞬,雅典恨自己将他又带入了自己的房间,甚至龌龊地猜测,他来这里只是办正事,找她连酒店钱都可以省了。相爱的人,几年之后,居然如此?就如后来想到他觉得一毛钱的短信都不要发一样,他已经不值十分。然而即使如此,还是痛苦。所以要逃到济南,要面对现实却又像隔绝于现实的生活,与这里一切两断,得到暂时的解脱。
三
早上没有吃饭,却觉得呕吐,就着卫生间的洗脸盆吐了下,听见雪雪喊着敲门,就忙过去开。走在中途忽然觉得害怕,思忖是不是怀孕了。雅典觉得毫无根据,不可能这么快,但是这种担心也不是没有可能。虽然那天没有成功,但是还是进去了。可能因为厌恶,她根本不想和他有瓜葛,所以会很快有这种感觉。她让雪雪等一等,然后走到淋浴蓬头下面,把自己利用几分钟的时间冲刷了一下。雪雪不知道这缘由,进来之后问她冲澡做什么,晚上难道没有洗。她向窗外望了一眼,说是习惯,她不想告诉雪雪他的事情,雪雪只知道个大概,不知道几年之后他又来了。
济南也是污染严重,即使是夏季,一样雾霾沉沉,太阳浑浊如一朵锈色的大花。雪雪也躺过床上来,说说说话再走,先去看猫,再去吃饭,然后讲座,晚上见一一,有时间就去看看新房子。翌日返程的票,已经是买了的,回去工作。她还是没有告诉雪雪,那个人在她的城等她。
雪雪说她结婚之后的哀愁,当然也不无炫耀的成分,她是个单纯明快的人,爱面子,里子也不藏着,要端出来。她说为了要备孕,都吃了好久的药了。“丈夫是独生子,压力太大。”她接着说,“又不全是我的问题,我婆婆让我吃暖宫的汤药。”雅典觉得话出有因,问:“性生活?”雪雪似乎懊恼地说:“他倒是能满足我,但一月一次,你说说,你说说能怀个孕?”明显看出她是不满足的。雅典不知道雪雪这样,她一直认为她是个主动的人。“那你可以表明需求呀?”她这样说。雪雪回答:“你让我一个女人怎样?”
出门的时候,雪雪叮嘱:“我这些问题你不要和一一说。”闺蜜的闺蜜是闺蜜,她自然懂得。一一结婚又离婚,婚姻给她留下的,是个小姑娘,好在爸妈经济方面支持,也还可以过得去,但毕竟心灵上的苦自己是吃过了。雅典欣赏一一,是因为她的“高风亮节”,在雪雪的婚庆上,伴娘们一间房,她们夜里说话,一一告诉雅典,校园的草坪教学楼的台阶还有路灯旁边的大树,都有过爱的痕迹。她说的时候笑嘻嘻的,一种从森林里出来的感觉,那时候雅典就喜欢上她了。她实在喜欢那种畅意活着的女子。但雪雪和一一在一个城市,闺蜜互助组,但隔得近,自然也是闺蜜拆台组,一些事情,是互相不想对方知道的。
接着就到了雪雪家的楼下,雪雪说中午老公有事,不回家,就在楼下吃,晚上让她老公做。看得出,雪雪满意这一点,事物的平衡就是如此,岁月已经很好地教育了她,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边吃饭一边聊,雪雪忧心忡忡,说:“你来的这段时间真不巧,不然可以住到新房子里,现在还没有装修好。”总之,她表示很抱歉,但她同时也知道,雅典才不在乎这些。可能出于谨慎,雪雪避免谈到雅典的爱情,这是以前她们做过的约定,她不谈起,她就不能问。雪雪谈到两年之内想搞定副教授的职务,现在是讲师,太烦了,有很多琐事要做,还得考虑生孩子,两家父母都不让养宠物,怕影响生育,而大白小黑也太能吵,只有留一个……她太焦躁了,却都是甜蜜的烦恼,似乎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随时有退路可走。雅典漫不经心地听着,想着下午的讲座,雪雪安排了四节课,那么至少三个多小时,从苍井空到观世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人生,从来都是苍——井——空,观世音则在庙堂之中,是骗人的鸦片。可是,神奇的翻译人员,将苍井空三个字变为一个人名,让古中国的智慧藏进一个女优的身体里,一切,面对学生的时候,都可以用略带夸张的语气,发挥起来。可不是吗?最令人震惊的组合,妓女与神女的组合,无一不让人觉得震动,想引导大学生的注意,就要涉及他们关心的话题,自由也好,解放也罢,说的无非是欲望的欲望。她想着此刻他也肯定在吃饭,和不知名的人,也许是某个女人。她已经不再关心哪些人在围着他,是否如同分享圣饼一样渴望分食他。晚上要去见一一,第一天的计划,雪雪说下午她忙着去开党会,讲座之后,将她交给一一,让一一陪她,一一有健身房的卡,还可以去骑马射箭,这座城市有个马场,一一经常去,那里有一个小哥喜欢着一一,他们似乎已经开始恋爱。
可是,吃饭的时候,雅典告诉雪雪,改了机票,讲座之后拎了东西就走,要回去,单位有事。雪雪惊讶地说不出话。她不想告诉她关于他来了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要说,一个丑闻,一种灾难,无法分享,但她还想着他,她想和他谈谈,就此别过,或……
五个多小时之后,她将到达机场。她无比确定,通过这几天短暂的挪移,她知道自己爱的不过是一个幻象,他的精神和智慧,尤其是才华,都不够吸引她,或者准确说,从来就没有吸引她过,他的灵魂她更毫不感兴趣。可是,这一切都不重要,她对他的爱超越了这些。最致命的,是她踹过他一脚之后,亲吻他时候他不由自主倾过肩膀来歪着头的温柔,还有他的体温,身体的形状,他的眼神,他山里出身那种浓重的乡音,尤其是,他双手抵在她肩膀拥抱时候的窒息……从来没有过,谁都模仿不了,别的任何男人和女人,这才是最致命的,无法痊愈。
济南城无限后退,她看了下手机,又看了下手机,一分一秒,都在等待,飞机起飞后,她将又一次走向持续了五年的灾难,飞蛾扑火……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