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岸
在好些年前,村里人没有爱情这个文明洋气的说法,人们平常说婚事这个词。但上了一点学的亚亚却知道爱情和婚事是两回事。
亚亚原是村里一个很普通的女孩,长得好看,可也不是特别漂亮,用左邻右舍的话说就是长得心疼,乖巧。亚亚比起村里同龄女孩来显得个子有点高。高不是坏事,可就是有点瘦,她母亲经常指责她吃饭挑食捡食,不好好吃饭,身子弱干活就没劲。母亲偏爱弟弟,当然了在农村偏爱男孩是肯定的。母亲常骂亚亚是赔钱货,早晚是人家的人。当然亚亚也不会为这太过于伤心计较,别的女孩也常会听到这样的责骂,都习以为常了。亚亚一如既往地是父母的好女子,在学校虽然学习成绩不是太好但学习认真,放学回家又帮父母干家务,有时俨然是个小大人。如果说亚亚还有点不足的话那就是她不爱说话,不活泛,经常显得沉默寡言,总爱用她那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盯着人看,似乎心里啥都明白可就是嘴上不说。
亚亚母亲说亚亚早晚是人家的人,她不单嘴上说,而且还付诸行动:她早早地就给亚亚说下了婆家。那是在亚亚上小学六年级时的一天,父母让她请了一天假,让她穿上她所有衣服中最好的衣服,带她到邻村庙会上去,说是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庙会上很热闹,人很多,唱大戏的锣鼓家伙声音很吵,亚亚心里快活,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心里想,爸妈所说的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呢,该不会是只带她来逛热闹吧?果然父母带着她顾不上看热闹,径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着一个他们似乎早已事先约定好的地方走去,那里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们。亚亚看得出那是一家人,一个男孩由父母带着。亚亚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心里紧张得几乎没有了意识,但是听觉还是有一点的,她模模糊糊听见双方的大人们都在说她,说她的婚姻大事,最后好像是说定了,他们都很高兴,他们还让她和那个男孩表个态。事后她记不得她当时怎么表态的,因为她心里一直很紧张,她只记得那天两家人在热闹的庙会上还专门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还围在一张桌上吃了一顿羊肉泡馍,一件大事就在饭桌了完成了。
经过那件事后,亚亚觉得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等着父母来找个机会和她商量这件大事,可是父母一直没有动静,她觉得他们有点不负责任。她也不怎么计较,这件事也逐渐淡了。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偶尔会在心里想这件事,她不能不想,想一些模模糊糊的大人们的事,想一些让她害羞的事,心里有一些莫名的害怕,又有一些莫名的期待,當然还有一点莫名的忧伤。她想,母亲说她是人家的人,一定是那个男孩的了,自己怎么无缘无故就是他的了呢?许多事她想不通,她也不怎么刻意去想,那都是遥远的以后的事。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表面上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还和往常一样生活,一切照旧。她后来知道了那个男孩叫张广会,她没法不知道,以后两家似乎就成了亲家,有了来往,一来二去的有些熟了,她也认识了张广会,名字和人对上了,他的长相还是让她满意的。但是她和他从来没有私下说过一句话,都是两家大人派来送或者取某个东西的,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她看得出张广会也很害羞,她觉得他比她年龄稍大一点还害羞,让她觉得有点好笑,却莫名觉得他有点亲近了。但始终相互还是没有说过一句私心话。她知道他学习很好,长辈们传说他是考大学的料,可能就是这一点让父母愿意把她说给他的,按理说他家甚至比她家还稍穷一点,父母就是看上了他学习好有前途,将来能考上大学成为城里人的。亚亚没有也不会想到那么远,可她从心底里佩服那些学习好的学生,她自己学习不是太好,她在学习上有点自卑,张广会学习好这一点正好让她满意。总之,她在心里越来越接受张广会了。当然她和张广会的事是她的秘密,除了父母和周围邻家几个长辈人知道以外,别人都不知道。
可是后来事情却出现了料想不到的情况:亚亚上了初中时竟和张广会在同一个中学。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在农村中学少,许多个村子的孩子共用一个中学也是常事。按理说如果没有人知道她和张广会的关系也就罢了,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秘密还是在同学中传开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们传说亚亚已经说下婆家了,“她男人”是某班的那个叫张广会的男生。他们竟说“她男人”这个让亚亚羞愧极了的说法,这让她几乎重新怀疑她和张广会的事,父母为什么要早早地安排这事,似乎这是不光彩的事。她气恼之余就想弄清是谁把这个秘密说了出去。不可能是村里那些大人们,也不会是同村的那几个学生,他们不知道这个秘密,那么又会是谁呢?那问题可能就出在张广会身上,会不会是张广会故意让人知道以此来炫耀,他怎么能这样呢!她真想找个机会来问一下他,骂他一顿,出出自己的怨气。可她又不能肯定就是张广会把秘密透露出去的。在她犹豫不决中也逐渐对这件事淡了。还有一件事让亚亚打消了去责问张广会的念头,那一天课间休息时间,亚亚和一个要好的同班女生在教室外面,张广会他们的教室正在斜对面,当然要共用一个院子了,她看见张广会正和几个男生在院子里疯打闹,突然其中一个男生对着张广会喊亚亚的名字以此来取笑张广会,张广会就立刻生气了。看得出同样的遭遇也发生在张广会身上,他也是无辜的。可能他也怀疑是亚亚透露了秘密,亚亚这样猜想,紧接着的第二天的事似乎也证实了她的猜想。那天她奉父母之命去她“婆子家”办个事,张广会不理她,似乎为某事生她的气,当时她没有意识到,一走出他家门她突然意识到昨天在学校院子的事。亚亚觉得有些冤枉,可她也没有办法。秘密公开后也就不再是秘密了,拿这个秘密来取笑她的那些学生自己也觉得这招有些不好使了。这让亚亚懂得了怎样来维护自己的自尊,比如别人用一些话来羞辱自己,自己反而强忍着装作没有什么,那对方就是自取其辱,如果自己对别人的话很生气那就正中别人的下怀。当然学校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这么点事也不算个事,就算是同学间的一点小矛盾也是闹着玩的。其实别的学生有不少也早早地由父母说下了婚事,只不过他们把秘密护得很严,让别人抓不住把柄罢了,这把柄就是对方的姓名。亚亚觉得好笑,不过也能理解,比如自己就觉得张广会的名字对自己很特别,有时占据了自己的全部脑子,有时还边想心事边无意识地往纸上写许多遍张广会的名字。
亚亚的父母原打算让亚亚上完初中就辍学,女孩子家认点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再说了,还是母亲嘴上那句老话,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人,花钱也是给别人花。亚亚也没打算上学上个什么名堂,她随大流,也觉得自己不是上学的料儿,村上别的女孩也多是上完初中就不上了,有的干脆上完小学就不上了。相比之下亚亚的父母对亚亚还可以,打算让她上完初中,这样就比村上许多女孩多上几年学。可实际上亚亚初二只上了一学期就不上了,因为家里出了点事,父亲患了一场病,在医院里动了手术,花了一笔钱,把本来就算不上富裕的家弄得经济更紧张了。为了家里的正常开支,能省的尽量省,于是父母决定让亚亚辍学,学费省下来也是不少的钱,而辍学在家的亚亚也能帮父母干更多的家务活。亚亚就这样告别了学校生活。起先她还觉得这样好,轻松了许多,每天就是干点家里的活,也不多,主要是做饭。她以前就会做饭,现在每天都做,一般是给母亲作下手,也找机会单独做饭,而且越做越好。母亲也经常把做饭的任务交给她,特别是在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上小学的弟弟一放学回到家就要吃饭,如果饭还没有做好他就不满意,说再不开饭上学就要迟到了。亚亚的饭做得及时,还做得好,逐渐街坊邻里那些大婶子二嫂子们都知道了,她们在亚亚母亲面前夸亚亚,有时也当着亚亚的面夸,说亚亚将来过了门定是一个好媳妇。说得亚亚脸红了,还露出抱怨的神色,可心里却很高兴,同时脑海里又出现了张广会的形象,心里想,我做的饭主要是要他夸。有时候亚亚也会偶尔翻出她以前用过的课本,回忆以前的校园生活,当时觉得很枯燥的校园生活在回忆中却变得有趣了,她后悔以前没有好好上学,心里便有一种失落。
乡间的时光似乎很慢,老是四平八稳的样子。可不知不觉间也几年过去了,亚亚长大了,别人都说她长大了,成了一个大姑娘。可亚亚不觉得自己有多大变化,只是比以前长高了,比母亲还高出一截。村里女孩子中有一个她以前的女伴已经出嫁了,还有些女孩正准备出嫁。她的婚事她的父母似乎也有些着急,她自己嘴上说不急,可心里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张广会正在高中补习,准备来年再考大学。她听说考上大学还要再上三四年学呢,上完学才能结婚,这让她觉得太漫长了。可她一想到别人羡慕地说她的张广会以后大学毕业就是城里人了,她也就跟着是住进城里是城里人了。这样一想她就愿意等待了,并暗地里祝愿张广会能考上大学。她也知道考大学是很不容易的,他们村上多少年了才出过两个大学生。亚亚想,自己为张广会考大学怎么能出一点力呢?自从张广会去县城上高中以后她很少有机会见到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似乎不好意思见面了,似乎再一次见面要等到结婚的那一天。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张广会所在的高中在县城郊区,每次亚亚骑自行车走三十多里路去县城,都会路过他们学校门口,有几次她想进去找一下张广会,可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进去,因为她不知道等见到了他该说什么,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要见他吧,再说了,大门口那门房的人会不会让她进去呢,她也不敢肯定,所以她以前从来没有去他们学校找过她。这一次她决定去学校找他,她有了明确的要办的事。再过上几天家里的鸡饲料该完了,去县城买饲料一般是由父亲干的,偶尔也由她干,她喜欢做这事,骑上自行车到县城逛一回,给自己买个发卡洗头膏什么的。她长这么大出的最远的门就是去县城。她终于等到去县城买饲料的这一天,她主动要求自己去,她怕父亲不让她去,父亲见她的态度有点坚决,就随她去,父亲以为她又想逛县城给自己买东西了。她出门前在镜子前多停了一会儿,还换上了一身好衣服,她的心跳有点快,她怕父母觉察出她的心思,直到走出家门自行车上了大路,她才放下心来,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深秋的田野,蓝蓝的天空,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这些都让她感到莫名的兴奋,三十多里的路她一点都不觉得远,她似乎盼望着这路再远一点,好让自己的幸福感再长久一点。等亚亚到了县城时已快到中午了,她打算等到中午学生吃午饭时再进学校找张广会,她觉得这样她就可以到学校食堂找他,他肯定要在食堂打饭。果然她在人群熙熙攘攘的食堂外见到了她的张广会,当然也费了不少周折,一连问了三四个学生,最后有一个能认识张广会的学生跑进食堂里边把张广会叫了出来。一见到亚亚,张广会显得很意外,也很不自然,他显然是怕让别人看出他和她的关系,他忙把她带到学校大门外避静处,在路上还遇见了几个他的同学,其中一两个还笑着问他,是不是你媳妇来看你来了。学生们都在食堂附近吃饭,所以其它地方人很少,校门外的人更少,他们相互问了几句,像是出于起码的礼貌,显得有点生分和疏远。尴尬了一会儿,张广会问她吃过饭了没有,建议她在学校食堂吃点饭。这句话让亚亚心里陡然生出温暖,突然意识到她和张广会都没有吃饭,她看到在校门不远处有一些卖饭的,就请他一起吃饭。他和她来到一个卖扯面的摊位前要了两碗扯面。吃饭时她暗地里看了一下张广会,发现他似乎成熟了一些,或者说是老气了一些,有了胡子,似乎还有些憔悴和学生那种呆滞和拙。这些都是由于学习的繁重和伙食营养跟不上造成的,她这样想着,她想她这一次来对了。吃完饭后,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裹着的小包,里边是钱,她给老板付过账后把其它钱全部给了张广会。张广会先是不明白,等明白后也不要,他似乎觉得有点伤自尊,推说他有钱花。这一下伤自尊的可是亚亚了,她有点快哭了,说我来找你就是专门给你送钱的,你是看不起我的钱还是咋的。张广会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说着他有点犹豫地接过那钱。他们再没有说话,他帮她推着自行车,她在一旁默默地跟着走,走了好长一段路,她要过自行车对他说了一句后来让她自己都摸不着头脑的话:你去学校吧,要考上大学。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脑子一片空白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才猛然想起还没有给家里买鸡饲料呢。
这一次见面没有预期的那么圆满,可总是把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让亚亚感到难为情的是她临走甩给他的那句话,回想起来让她都感到有点不着边际,自己当时怎么说了那么一句话,要考上大学,似乎是命令他一定要考上大学。有时她晚上躺在炕上想起那句话时,把自己都惹笑了。她想他会不会嘲笑她呢,他会怎么想呢?他会理解她的心思吗?他应该理解。她给他的那五十多块钱是她攒了一年多时间的,虽然少,可那是她全部的钱呢。后来亚亚又找了张广会一次,那是半年之后的事了,她知道他快要参加高考了,她想给他点思想上的安慰。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次找他就容易了,他们在热闹的街道上走了好长时间,当然什么也没买,当时已到夏天了,天很热,街道两边卖冷饮的很多,他请她喝了酸奶,是他付的錢。这一次临别时她说,高考你尽力而为,考不上干别的啥也行。
那一年高考的那几天,亚亚在家里心神不安,她的心也似乎在和张广会一起在县城的某个教室里参加考试呢。高考结束后,亚亚找了个机会去到张广会家里,她想想知道他考得怎么样。可那天张广会不在家,他母亲说他心里烦到他舅家玩去了。虽然那天未来的公婆中午硬留她吃饭,待她很热情,可她心里还是很失望,很委曲,她觉得张广会考得怎么样应该先跟她说一说,他自己倒一个人去玩了,不知道她心里多么着急。她想,他可能考得不理想,又考不上,觉得不好意思见她,一定是这么回事。她回到家母亲问她情况,她有点肯定地说可能没考上。父母很是失望,甚至对这门婚事也另有点想法,原来认为张广会将来能考上大学才答应这门婚事的,现在有点希望落空的感觉。他考不上大学,把女子嫁到他们家图个啥呢。亚亚的母亲把当时说媒的婆子叫来,把自己的怨气诉说了一番,嘴上说的有威胁退婚的意思。其实并不打算实施,主要是想作出一种姿态,也要给亲家那边传个意思:我女子嫁到你们家有点亏,你们以后可要对我女子好点。媒婆那嘴可是没有她不会说的,把方的都能说圆的,她几句话就把亚亚母亲说得心回意转,她的大意是:张广会没考上大学也不是坏事,省得再浪费三四年时间,现在年轻人的门路宽了,干啥都行,不一定要上大学,到过年把他们二人的婚事办了,让小两口子在县城做小生意也不少挣钱,咱亚亚虽然嫁到她家有点亏,他们家特别是广会那娃就会待亚亚好,亚亚过了门就会当家作主说了算,到时候他们小两口都偏向着咱家,一个女婿半个儿呢。亚亚母亲虽然也听出媒婆虚虚实实尽挑好听的说哄她高兴,可她还是爱听,特别是媒婆说了一个例子引起她的注意,说去年邻村有个娃考上大学后就不要以前说下的媳妇了,那女子一时没想开喝农药死了。亚亚母亲想,虽然她相信张广会考上大学不至于不要亚亚了,可事情到时候谁也没法保证万无一失,事情还是考虑周全一点的好。总之,经过和媒婆长时间盘腿坐在炕上闲聊之后,似乎一切总是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就在亚亚母亲和媒婆在房子里说话时,亚亚就在窗外把她两个的话几乎一句都没漏过,她俩说的都是亚亚的婚事,这么重大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她当时的心情随着房子里边的谈话内容而千变万化,时喜时忧,当然最后随着里边的谈话的皆大欢喜,她的心里也愁云尽散,特别是那媒婆说到年底把他们的婚事办了的话让她突然心跳得很快。
张广会考上大学了,这对亚亚一家来说真有点好消息从天而降的感觉,来得有点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脑子里转不过弯,因为他們在心里已经认可了张广会高考落榜的事实。其实也不怪别人,谁让他们在还没有公布成绩时就认定落榜,真是毫无道理的胡乱猜想。最后亚亚母亲把责任推到亚亚身上,笑着骂她,你这鬼女子这么大的事还哄我呢。亚亚感到委屈,可一想也确实是自己最初胡乱猜想他没有考上大学的。亚亚母亲为了把事情弄得更确切一点,让亚亚再去“她婆子家”了解一下,顺便也表示一下祝贺。按理说这么大个事,他们家也应该来人正式地报个喜才对,可也顾不上那么多细讲究了,自己家去个人也一样。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不但是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南方某省城的一流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早早地就送来了,是县上用专车送来的,在家门口还放了一挂鞭炮。周围几十里多少年没有出过这样的大学生了,张广会他村子的人一时议论纷纷,奔走相告,人们羡慕不已。亚亚他们村子也人人羡慕亚亚,说她命好,找了个好婆家,将来就是城里人了。亚亚她母亲在院门外把亚亚打听来的消息说给左邻右舍的人,那得意的神色如同是自己的亲儿子考上了大学。别人虽有点想笑她,可更多的还是羡慕她,一个女婿半个儿呢。亚亚母亲虽然记得不是太准还要自以为有见识地说广会考上的大学是河南的省城长沙。有人就指出她说的不对,河南的省城应该是郑州。亚亚母亲也不为自己说错而难为情,她那几天几乎每顿饭都要把饭端到门外去吃,爱往人多处去,找个机会就要夸耀她女婿,有时连亚亚都替她难为情。亚亚觉得最该高兴的是自己,她确实头一天高兴得晚上都睡不着,她最想和张广会在一起说说这么高兴的事。可张广会似乎只和别人分享快乐,听说他整天和他的同学在一起,还骑着自行车往县城跑,不知在干什么,听他母亲说他在办团关系,户口迁移之类的事。亚亚觉得张广会应该和她一起去县城办这些事。亚亚的母亲想法子让女婿张广会来家里玩,还给他做她拿手的臊子面吃,还建议两个年轻人好好出去玩玩。上哪儿玩呢,两人私下商量时亚亚建议到县城玩,张广会说县城没啥好玩的,他在那儿上了几年学都厌烦那个地方了。最后他建议到更远的法门寺玩,亚亚心里想着那里有点太远,可也想去那里,她以前还从来没有去过呢。他们是骑自行车去的,一人一辆自行车。法门寺张广会这是第二次去,头一次是和几个同学一块去的,玩得很尽兴。可这一次不怎么尽兴,因为各景点的门票比他上一次来成倍地涨,到处都收钱,张广会还能舍得,可亚亚一听那么贵的就不想进了,他们只到寥寥几个地方看了看。特别是他们在一个佛像跟前各自许了个愿才算是有点不虚此行的味道,过后她问他许了什么愿,他不说,搪塞说他没有什么愿。他反过来问她许了什么愿,她笑着报复他也不给他说,她希望他能再追问,她就告诉他,可是他却没有再问,她也就不好意思说了。她许的愿是,希望他们二人以后白头到老永不分开。她想如果他要猜的话也能猜得到。那天他们还照了一些相,还有几张是他们二人的合影,这让亚亚高兴。但不能当天拿到相片,那照相师傅留了亚亚家的地址,说是等洗印出来后就用信寄来。事后亚亚有些不放心,怕那师傅骗了她,她把她的担心对张广会说了,张广会笑话她。那天回来的路上把他们累得不行,主要是亚亚作为女的身体肯定不如大小伙子张广会,可他们是一人一辆自行车,张广会也帮不上亚亚,无非是在路上多歇几次,再就是给她买个冷饮遇上能打气的地方借个打气筒给亚亚的自行车把气打饱。最后回到家里亚亚累得两天都恢复不过来,但她心里是高兴的,就连邻家二婶在人面前说她和她男人都出去旅游了一回她也没有生气,甚至还有点自豪,她越来越不轻易害羞了,张广会就是她“男人”,她未来的丈夫,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
八月底中小学生忙着开学报名的时候,张广会喜气洋洋地去南方的大城市长沙上大学去了。临走的前一天他还来亚亚家问候一下,等亚亚送他出了村子时,亚亚要求第二天到县城火车站去送他,他说不用了,是凌晨四点的火车。他说他以后会经常给她写信,这让亚亚感到欣慰。她险些忘了向他提这个要求,多亏他细心还想到了这一点。她说她也要给他写信。目送他走远了,消失了,亚亚心里一片空荡荡地站在那里,似乎他已经坐火车走了。虽然这还不是最后火车站的送别,可对亚亚来说这一次村口的送别实际上就是真正的送别。头几天亚亚不论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几天就好了,她开始盼着广会的信,她等不及了想先给他写信,她也知道就算把信写好了也没办法寄出去,因为不知道他的通信地址,必须等他的信来了才能知道。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她可以先把给他的信写好放着。她把弟弟的钢笔借来晚上在自己的屋子里写信。亚亚提笔在手,面对信纸想了好长时间,可落到纸上的文字却没有多少,这时候她才知道写信也是需要文化知识的,自己心里想了那么多的话,可就是难以表达出来,有些字还不会写,不时地要查字典。不过她逐渐也写顺了,只要不怕麻烦查字典,想说的任何话都可以写出来。亚亚感到她有千言万语要表达,她对自己都产生了佩服,佩服自己有那么多的话。那么多的想法,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在想象的世界里和她的张广会说了千言万语,这让她多么幸福,爱情多么甜蜜,她似乎有了新的发现。直到深夜了她还独自一人在灯下通过手中的一支笔和远方的心上人诉说着,隔壁房间的父母几次提醒她关灯睡觉,她只敷衍着,她知道他们是嫌费电。那一晚上她把信写完后还久久地不能从自己的感情世界里回过神来,她把信仔细叠好放在枕头下面,之后她便失眠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直到窗外的天快亮时才不知不觉睡着了。睡醒后挨了母亲一顿骂,因为早上误了做早饭。她忙完自己该做的家务活,又找了机会把自己昨晚上写的信又看了一下,她觉得那信的内容很陌生,有点不像自己写的,有的地方让她感到脸红,有的地方又很幼稚好笑,总之,她对自己花了一个晚上时间写的信很不满意,打算作废了另写。但要等到他的信寄回来之后再写,那样可以有针对性地去写。于是亚亚又把心思全用到等信上了。那天晚上写信这个举动并不是完全白费了,它让亚亚把积累的思念发泄掉了,心里轻松了,再说,经过那晚上的写信,亚亚有了一次写信的经验,为真正的写信总结了宝贵的经验,亚亚也这样想。
亚亚知道,邮递员送来的信件一般都送到村部,由村长或书记经过村上的大喇叭喊人来取。乡下就是这样,不可能让邮递员把信送到家。以前亞亚总以为寄信收信这类事都是别人的,自己的亲人都在身边,用不着通信,别人也不会给自己写信。可是从此以后就不同了,她就要收到一个人给自己的信了,并且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她一想到这个就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期待。终于一天中午饭时,村上的大喇叭喊她的名字让她取信,她的激动和高兴就别提了,放下饭碗就朝村部跑。等拿到信时一看,有点不像是远方的张广会给她的信,等到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时,她的失望一下子浮上来。因为原先的希望太大了,所以失望也很大。信倒是鼓鼓囊囊的很厚实,拆开一看,原来是那一次她和他在法门寺时照的相,这时候才寄来,她都把这件事忘了。拿着她和张广会的合影照片看着,让她刚才的失望情绪很快又烟消云散了。照片上当时正是火热的夏天,他们的爱情似乎也和当时的天气一样是火热的,那天他们还在佛像前许了愿。那是她和他第一次单独在一起,那一天他们很快乐,即使在当天回家的路上他们累坏了,可以说吃尽了苦头,有点历尽千辛万苦的味道,可这对于他们的爱情却起了好的作用,使他们有了同甘苦共患难的亲近感。爱情也许往往就是这样的,共同经历的苦难更有回忆的味道,爱情经过苦难而得以深化。
那一段时间亚亚最主要的事就是等信,焦急地等信,虽然她表面上什么事也没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照常,似乎没有什么心事,就算有也是很平淡的那种。可是她内心却很不平静,被思念折磨着。她白天留心村子的大喇叭,希望它能突然响起来,喊她的名字让她去取张广会寄回的信,那将是突然到来的惊喜,她时刻准备着迎接这样的惊喜到来,只要是村上的大喇叭一响,她的心就突然跳得很快,集中精力去听,生怕错过了什么。可每一次都失望,每一次取信人的名单中从开始念到最后就是没有她的名字,并且那大喇叭也并不是每一次响起都是取信,还有别的事,如通知村干部开会,缴电费,还有谁家把羊丢了用喇叭找羊的。日子变得非常漫长,亚亚几乎每天晚上睡前把那些照片看好长时间,虽然她把那些照片都看得熟悉得如同刻在她的心里一样,但她还是要看,看那些照片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安慰。
亚亚终于还是收到了张广会的信,不过拿到信的那一刻她不但没有预期的高兴,而且还很不高兴。那一天她不在家,等她回到家时母亲把张广会的信拿给她时她发现那信是拆开的,显然母亲私自把这信看过了,她当时就很生气,责问母亲为什么要拆她的信,母亲就说她见信厚厚的里边有照片就想拆开看一下,她还说看一下没有什么关系。从母亲的口气看来她也觉得她做得不对。可那一时不知怎么地亚亚却不依不饶地抱怨母亲,她又生气又委屈地快要流下眼泪了。母亲见状也生气了,拿出长辈的身分训斥她,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不甘示弱地回了母亲几句。母亲生气地过来要打她一把,多亏父亲劝住了。亚亚委屈地哭了,她也有点后悔,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不管怎么说终于收到了张广会的来信应该高兴才对,可自己却为了一点小事和母亲闹了别扭。她也知自己怎么了,也许是收到信的那一刻她太高兴了,同时又很委屈,这委屈是针对张广会的,怨他这么晚才把信寄来,还有点遗憾,自己没有听到大喇叭喊她的名字去取信,这幸福的一刻她盼了很长时间却错过了。她一时又高兴又委屈又遗憾的复杂心情使她的言行有反常,都发泄在母亲身上。其实她并不怎么担心母亲会看了信的内容,因为她知道父母都识不了几个字,也就是如她所说看看照片。吃过晚饭后,亚亚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看信,这一刻她期盼了好长时间,从信封里掏出信的那一刻她太激动了,甚至还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提醒自己不要太激动了。信封里有两张照片和几页信,她先看照片,把看信的幸福再往后延长一点。照片上是张广会站在他们学校大门口照的,气派的大门和他的神色透露出他作为大学生的自豪感。另一张照片上是他和他的一个同学身着一身军装的合影,他看起来很英武。她意识到这是他们正在军训。仔细地看过照片后该看信了。信上的字由于是手写的,有的字让她认起来有点吃力,有的干脆就怎么认也认不出来,全凭猜了,几个字不认识也并不影响她的阅读,反而促使她更认真更仔细地去读,似乎那些不认识的字使读信变得更有某种意趣。信上主要说的是他在学校的一些事,军训如何紧张,那个城市如何繁华,食堂的饭如何贵等等一些平常事情。亚亚不知不觉已把这信读了几遍,她先还没有觉得,最后突然意识到他在信里没有提到她,更没有一句私心话,比如他说他如何想念她,他说他爱她,他应该说这样的话,她也最希望听到这样的话。可是他却没有,他难道不愿意这样说?他以前没有机会说,不好意思说,可是通过信什么话都可以说,信似乎就是用来说那些平时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心里话的。他和她身处的距离远了,心却近了,他应该说。亚亚这样想着,可她很快又原谅了他,也许男孩都是这样,总不喜欢把那种儿女私情放在口头上,这也毕竟是他们的第一次通信,看样子他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学习生活都很紧张,难为他那么忙还抽出时间来写这么长的信。等把信看得烂熟于心时,亚亚立即决定给他写回信,她不想也让他等信等那么久,因为从他信上的日期看,这信是半个月前写的,送到县上已经有十天了,县城离自己村子这么近竟用了十天的时间,他们太不负责任了。有了上一次写信的经验,这一次她写的很顺利,也很快,因为她心里积攒了许多话要说,一吐为快。也因为看过他的信,她也知道了写信是可以很随便很自由的,没有她原先以为的那么正规。和他不一样,她在信上除了写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她更多的写了她如何想念他,如何焦急地等他的信,她说她有时心里全是他,他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心。她写这些话时一点儿也不感到不好意思,她说的是心里话,她想他能理解她,她也想让他更多地理解她。信真是一个好东西,能让把心里话说出来,是和心爱的人交流的最好方式的一种,她可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她要一吐为快,把许多心里话说出来自己会心情舒畅,这是她在写信的过程中体会到的。她在信的结尾部分还把白天刚发生的和母亲为他的这封信怄气的事详细地写给他,向他倾吐一下委屈。正文写完了,她写的落款是“永远爱你的亚亚”。她也为自己有创意的落款感到有点得意。信全部写完了,她打算明天去寄出去,她打算去到县城寄这封信,她对他们村大商店外面那个邮箱不放心,再说了,张广会给她的那封信从县城到他们村用了十天,那么她要寄给他的这封信从村上送到县城也会用上十天的时间,十天真是太漫长了,农村似乎对这些事太不负责了,她宁愿花上一天的时间到县城的邮局去寄信,那样可能会结省下十天左右的时间,以便让这封信早一点送到张广会的手里。一切都安排妥当,亚亚睡了,虽然时间已很晚了,但她没有失眠,她睡得很好,连梦都没有作。也不需要什么别的梦,爱情就是她最甜最美的梦。
第二天亚亚没有按事先的打算去县城寄信,因为家里有点事走不开,当天晚上她又写了一封信,因为这一天来她又有了新的话要说,话在心里会很快生长繁殖,会随着时间而产生许多话。她打算把两封信装在一个信封里,也可以算作一封长信。第三天她终于骑上自行车去县城寄信,专门寄信,再没有别的事。出门时母亲问她,她说到县城逛逛,母亲说了她一句,心还野逛了个远。看样子母亲能猜得出她是为张广会的事的,当然母亲不会再干涉她的事,她私自拆她的信已经有点太过分了。亚亚还是第一次进县上的邮局,当然在此前她没有必要进。而这一天她要进邮局办一件重要的事。她在营业窗口买了信封和邮票,等把她写的信装进去一看,鼓鼓囊囊的,再把收信人地址写上,照着张广会的那个信封上的地址写,那信封她没有忘带,心细的她不会犯这样的失误。她把弄好的信照着别的寄信人的样子准备往那邮箱里投的时候,旁边的一个人好心地提醒她说,这信可能超重了,让她到窗口工作人员那里称一称。她不懂什么叫超重,可她知道那人是好心,于是她怯怯地问窗口里那工作人员,果然那人不用量只用手拈了一下就肯定地告诉她超重了需要加钱。于是她又如数买了一张邮票,贴上后小心翼翼地投进了那个邮箱,那一刻似乎也把她的心投了进去。她是在没有意识或者意识模糊的状态下走出邮局营业厅的大门的,等到了外边她才似乎有了意识,她意识到她办完了一件重要的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也很舒畅。回家的路上,她想象着那封信已经被工作人员送上了千里路途,甚至已经到了他所在的那城市,已经到了他的手里,他已经在读信,她想象着他读信里的神态,他会不会也很高兴收到她的信。她又想着,那信会不会在路上丢了,那么远的路,可能还要倒几次车,丢一封信太容易了,丢了就丢了,一封信在别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至少不是太严重的事,可是这对她亚亚来说太重要了。她这样想着,似乎信真的已经丢了,她太难过了,而那边张广会还在等她的信,他还以为她迟迟不给他写信,他会抱怨她,其实是冤枉了她,这样的误会是避免不了的。她这样想着,突然才意识到这些都是她的想象,那封信可能还静静地躺在那个邮箱里,她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亚亚轻松舒畅的心情没有持续一两天,事情似乎又周而复始地回到了原来的状态,那就是等信而引起的思念,等他快一点给她回信,哪怕他信上随便说点什么都可以。亚亚自己有时也觉得她的要求有点太高了,有点一厢情愿。她对照她的同村的好友来娣,她的未婚夫在深圳打工,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信,他俩都没有多少文化,似乎还不知道有写信这种交流方式。亚亚觉得来娣和她的未婚夫虽然也订婚时间长了,可他们还没有恋爱,不懂得爱情的甜蜜,而她自己已经有了真正的爱情,这爱情的证物就是信,等信读信写信寄信就是她爱情的全部。那一封信她不知不觉看了无数遍,似乎已经能背诵了,原先不认识的字,不理解的语句都明白了。她想,他下一封信她就完全可以读懂了,他下一封信上会说些什么呢,会不会说他想她甚至说爱她呢。恋爱是心里的事,现实生活中该干什么还要干什么。每天的家务是要做的,这时的她似乎更喜欢做家务了,劳动让她觉得踏实,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叫热爱生活。不久就开始秋收大忙了,亚亚已经算是一个成人劳力了,搬玉米挖杆拉架子车样样能行。村上人都夸她,有人说,亚亚你好好再给你父母干上一两年,你就成了人家的人了,就给人家干活了。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亚亚想,她结婚后干什么呢,难道还干这庄稼活儿吗?干什么倒是无所谓,关键是她和他的家安在哪儿呢?她不知道,她想问问广会,可她又觉得他可能也不知道,一切要等到他大学上完了再说。
张广会的第二封信虽然来得很迟,但还是来了,并让亚亚感到了意外的惊喜。虽然说她几乎天天在等信,可当村上的大喇叭响起的那一刻她却没有在想有关他的事,所以那喜悦对她来说还是有点突然。她立即放下手头的活儿就往村部去,也顾不得在一旁的母亲和三婶的面前掩饰一下她的感情,临出门她听见母亲说她,看把你张狂得。不用说,这一封信又让她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陶醉了几天,还写了回信。这一次没有要急着去寄回信,她觉得这有些不公平,她也要迟一点给他寄信。和上一封信一样,张广会的这一封信里也没有提到他怎样想念她,他在信里主要只说了他自己的生活和他的一些感想,比如他说学习紧张,英语难学,他还说大城市生活就是好,他说如果不考上学一辈子呆在农村简直是太可怜了,要有知识,不出家门不知道知识的重要性,他让亚亚闲了要看书学知识。关于这一点占了他信的大部分内容,看来他真是有感而发。从他的语句中她觉得他现在有点看不起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农村人,不知他说的农村人中包不包括她自己。这有点伤她的自尊心,不过她很快又原谅了他,他语重心长地让她多学习文化知识,说明他很在乎自己。其实她自己也羡慕有知识有文化的城里人,看不起农村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其实也用不着他提醒,她在此前就想过要学习文化知识,有知识就是好,如果以后他成了城里人,那她也就是城里人的媳妇,作城里人要有知识才行。总之,经过这一次通信之后,她决定要学习文化知识。她为自己这一决定而有点激动。具体怎么学习呢,文化知识那么多,先学哪些呢,她后悔没有在给他的信上问一问他。她决定在下一封信上和他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她对学习也有自己的看法,她认为先要认识足够多的语言文字才行,像自己这样连写一封信还要不停地查字典肯定不行。学习语言文字,也要应用才能学得快,对她来说,只有给广会写信才能应用,这有点不够。过了几天,亚亚想到了可以看书,看书算是学习的应用。她已经好长时间不看书了,以前上学时倒是有点喜欢看故事书小说书,那时候他们学生叫这些书为课外书,老师不准看,把看课外书认为是严重的不好行为。当时亚亚有点不理解,看点课外书好像没有什么。不过,他們班确实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因为爱看课外书被老师和学生一致认为不是好学生,他经常在课堂上偷偷地看课外书,他的学习也不好。现在当然无所谓了,看书好像是自己的私事,农村人就是因为不看书才没有知识的。
亚亚留心找来了一些书,闲了就看。其实她所谓的书大多是一些旧杂志,有《读者》《女友》《故事会》等。她逐渐发现看书是很有意思的事,连电视也不多看了,她奇怪她以前怎么不知道呢。她真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广会,又怕他笑话她,她也觉得这个发现是人所共知的,只有她这么晚才知道。有一天她正看一个小说时突然有了一个灵感,她要写日记,要开始写日记。她为自己这个想法而激动。当天她就到商店买了一个精美的塑料皮儿笔记本,要进家门时她把本子藏在衣服下,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当天她就写了第一则日记,虽然也写得有点长,但她还是不怎么自信:日记是这样写的吗?别人在日记里都写些什么?
不管亚亚是在看书,写日记,还是在干别的什么,她也心里似乎总有她的广会,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她的一切似乎都是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那么美好了,她爱他。又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收到他的信了,但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想念的痛苦,她理解他,他是学习紧张,没有时间来写信,还可能他已经写了,信正在路上。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的生活比以前充实了,她也把对他的思念和对他的爱都写在了日记里。村里亚亚的女伴本来就不多,现在她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惹得几个女伴抱怨她,嫌她不理她们。特别是会会。她是个爱嘻嘻哈哈的女孩,不漂亮却很快乐,亚亚喜欢和她在一起。有一次亚亚和她在一起说心里话时,会会说她刚和她的未婚夫做了那事。亚亚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问啥事。会会就把前天晚上看电影时和她的未婚夫在柴垛后面所做的那个惊心动魄的男女之事给亚亚说了。这太让亚亚惊讶了,她都替会会脸红,并为她羞耻,怎么能这样呢?她骂了会会,似乎还想和她断绝关系,当然是为了挽救她。会会却不以为然,她说又不是她主动的,再说了,反正她以后就是他的人了。看她的样子似乎还为做那事感到自豪,一点儿也没有羞耻和后悔的样子。当会会还要给她再讲一些细节时,她立刻作出要捂耳朵的样子回绝了。事后她长时间忘不了这事,这事对她震动太大了,可她又莫名其妙地羡慕并妒嫉会会,她为自己这种想法自责。她又想,也许他们做那事并不算太严重,如会会说的,反正她以后就是他的人了,事后会会也没有什么大变化,还是会会。那事到底是怎样的呢,亚亚还没细想就脸红心跳。当天她把这事在日记里写了,几乎没有写自己,全写的是会会,把会会义正词严地批判了一顿,当要写到自己的真实心理活动时,她怎么也下不了笔,勉强写了一点儿,连自己也觉得虚假,干脆算了不写了。联想到她自己和广会,他们连手都没有拉过,比起会会来她有点吃亏。为什么吃亏,她也说不上。
日子很平凡地过着,都到了冬天了,在亚亚收到广会的第三封信后就再也没有收到别的信。亚亚有点失望。一到冬天就快过年了,过年广会肯定要回家,到那时她就可以见到他了。这样一想她就不失望了。她盼着快放假,还问了两次正上初中的弟弟,似乎她的广会也和弟弟一起放假。到年底了,亚亚得知又有几个女伴今年要出嫁,其中有会会。会会的婆家原打算再过一两年等把新房盖好了再娶会会过门,但会会已经怀孕了,公婆原本也急着抱孙子,便立刻准备今年就操办婚事。这也是双方都愿意的事,会会家也为陪嫁少找到了借口。亚亚感到了孤独,会会也在忙她的事,整天见不到人影,听说她又是照相又是领结婚证,还要领准生证。会会大概是很高兴吧,亚亚在想象中妒嫉她。亚亚也憧憬着她自己的这一天快点到来。
过年是很高兴的事,可是亚亚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就在快要过年的前几天发生了,事情突然得让亚亚觉得像是在梦里。那几天亚亚正盼着已经回家的广会能来他们家看她,或者她想去广会家看他,正在犹豫,那天上午广会妈也就是亚亚未来的公婆和当初的媒人来他们家,她们大包小包地提着礼。亚亚的父母见了亲家很高兴,亚亚更高兴,她端上茶水后就在门外听,那一刻她还以为他们也要商量提前她和广会的婚期,看她们那郑重的样子除了这事还会有什么事呢?可是广会妈和媒婆的语气和神色不对,好像有什么难以出口的话,终于那个媒婆说明了来意,要退婚!亚亚的父母半天回不过神来,等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异口同声问了两个字:为啥?广会妈说了,广会在大学里有了对象,亚亚是农村户口,以后不合适,是广会回来提出的,她先是不同意,但儿大不由娘,她也没有办法,趁早给亲家说明了,免得耽误了亚亚这好女子的终身。这时候亚亚在门外早已心凉如水,没有了知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想哭,却哭不出来,长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还有点怀疑是在梦里。她模模糊糊听到父母在和那两个妇女在吵,并且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这时候亚亚强迫自己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吵什么,她听见父母在说我们亚亚早已是你们家的人了,早就订婚了,没有反悔一说。不管父母怎么骂,那两个妇女都不生气,特别是那个媒婆不住地赔不是赔笑脸地解说,她说强扭的瓜不甜,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等等。亚亚妈说要到法院去告,媒婆说法律上不承认订婚,再说结婚了都可以离婚,何况没结婚。这时候广会妈提出说当初的彩礼也不用退了。他们我一言你一语吵个没完,最后还大骂出口,亚亚妈还拉住广会妈的衣服不让她出门,说非要说个明白再走。吵闹声引来了左邻右舍的人来看热闹,有几个门子的人也替亚亚家说话,不让她们走。这时候亚亚冲了出去,哭喊着要人们都让开,让人家出去。亚亚的突然出现震住了众人,只有亚亚妈打了亚亚一把掌,骂着,你都让人家甩了你还张狂?亚亚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说,我的事不用你管!她拉着广会妈就往外走。这时众人也不拦了,亚亚妈骂道,你走,再别回来!亚亚和那两个妇女来到村口,亚亚对广会妈,姨你回吧,你放心我不会再找广会了。广会妈说,好女子,我家广会对不住你,我也拿他没有办法,你遇事要想开点,你这个好女子会找到好人家的。这时候亚亚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她转过身就往回走,广会妈追上来说,广会还给你有一封信你拿着。亚亚不想要,广会妈便硬塞进她的衣兜里。亚亚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是回村里,而是在麦地里盲目地走,她心里并不是完全绝望,而是还有点希望,这希望就是她衣兜里那一封广会给她的信,那是怎样的信呢。她长时间慢慢地走着,她不想立刻看信,她怕那一点希望也破灭了。看样子已是午后了,过了吃饭的时间,亚亚也感觉不到饿,只是有点冷,冬日的阳光并不能让她感到暖意。她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自家的麦地里,这里她是她平日劳动的地方,洒下过她多少汗水。现在是冬闲时间,地里没有活儿了。看不到一个人影,人们都在喜气洋洋地置办年货。广阔的田野让她感到一丝安慰。回头看看他们村子,变得很小,似乎只是冬日的树枝掩盖下的几户人家。亚亚就这样在冬日的麦田里想了一下午心事,或者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几次想看衣兜里那封信,却又都没有,既然他和她没有关系了,还看他的信干什么?这是主要的,也不是明确的理由。连她自己也能知道,还有另外的原因,她不想要听他说告别的话,她多少能猜出一点他信上要说的。她想,她要永远不看这封信了。他的信曾给她带来多少爱情和快乐,那一切难道就结束了吗?她在内心里一会儿恨他,一会儿又原谅了他,只恨自己。整整一下午也不知怎么就过去了,冬天日子短,很快就天黑了,可她还不想回去,她感到了一点害怕,这空无一人的野外要放在平时,她早就吓得跑回家了。可是这一回她却不怎么害怕了,可能也是因为天上还有月亮吧。她把月亮望了好长时间,她想月亮上有嫦娥,她一个人不寂寞吗?她佩服她的勇气。亚亚看月亮时忘了自己的痛苦,想了好多。就在这时她听到村子那方向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仔细一听是母亲,还有弟弟,他们在着急地找自己。她突然眼里流出了一点眼泪,很快她把眼泪擦了,站起来朝回走。
春节期间亚亚几乎没有出家门,外面鞭炮声欢声笑语似乎和她没有关系,家里也没有了往年过年时的欢乐,只弟弟一人玩得整天不见人影。父母怕亚亚闷出病,让她也看看电视或者出门走走,亚亚不想出家门,只是到父母房子看了一会儿电视。刚结婚的会会回门时还特意来看亚亚,拿塑料袋提了一包喜糖。会会帮她把那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张广会骂了一回,说这种人不值得去爱。又过了几天,从南方回来过年的玲玲来看亚亚。她和玲玲几年都没有见过面了,这一次来看她,让她感激。玲玲给亚亚讲了南方大城市的事,让亚亚大开眼界,觉得自己真是见识少,真羡慕玲玲。玲玲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建议她也去南方。亚亚说我行吗,我什么也不会。玲玲说没问题,又给她做了一点思想工作,亚亚便下了决心准备跟著玲玲去南方打工。等她晚上把这个想法给父母说了,开始他们不同意,经过亚亚的一再要求,他们同意了。随后的几天,亚亚就开始准备所需的证件等东西,玲玲帮她一块儿买了火车票。在准备带走的东西时,她把那个日记本还看了一下,她把以前写的日记,就是有关她和张广会的日记撕掉了,连同那三封信和照片都压在衣箱底,而那一封她没有看的信,她犹豫了一下,夹在日记本里,准备带到南方去。为什么要这样,她自己也不知道。
刚过正月十五,亚亚就跟玲玲坐上火车去南方,和她们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她们是邻村的,是玲玲的朋友,看样子她们都到南方打工几年了。在火车上她们三个有说有笑的,亚亚只当听众。她的心情既有第一次出远门的兴奋,又有第一次远离父母远离家乡的悲伤,还有就是张广会,她怎么也不能把他从心中抹去。天亮的时候,亚亚长时间看着车窗外,那广阔的田野,那往后移去的一个个村庄,还有此次火车的终点那个城市,那陌生地方,那陌生的世界,那也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亚亚心中有期待又有点莫名地害怕,想得最多的还是张广会。她看着窗外,不知怎么泪流满面,眼前模糊了,她在心里下着决心,过去的都过去了,一切要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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