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旺季到了,要加开一趟到拉萨的临客,据说要抽调我们这个车班去跑。
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不该上进藏列车。高海拔地区的寒冷和缺氧我是领教过的。几年前,我去过一次拉萨,那一次是坐汽车去的,我们还去了美丽的圣湖纳木错。纳木错的海拔是4700米,坐落在雪山环绕的高山中,一路上的风景美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一路上的高原反应,难受得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看见纳木错蔚蓝色湖水的那一刻,我突然醒悟了,自然界的力量如此强大,人类是永远无法征服自然的。
青藏线上的艰苦,是别的地方的人无法体会的,何况,上到车上,就得要长期在高海拔地区来回穿梭,我那常常闹病的身体能否吃得消?列车员工作是那么的苦累,完全是拿身体在拼。听说,进藏列车还兼着旅游观光的性质,对列车员的要求更是严格。除了干好本职工作,还要充当列车上的医生、导游和翻译。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观光客、外国人、农民工、生意人、去拉萨朝拜的藏族牧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这项工作。
然而,青藏线上的风光却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仿佛一块巨大的磁石,昆仑山、风火山、唐古拉山、五道梁、沱沱河、纳赤台、雁石坪、那曲、安多、拉萨河上的彩虹大桥……就是它发出的巨大磁场。我被吸附在这磁场里,无法自拔,无法脱身。
有多少人向往着神秘的天路啊,不惜花费巨大的财力、物力来目睹青藏高原的风光,我不用花钱,而且还可以挣着钱,就能饱览天路风光,我干吗不去看一看啊,机会多难得啊。
青藏线沿途风光
于是,心里的天平倾向了“进藏”这一边。
还有一个不太说出口的原因,进藏列车的工资待遇好一些。由于是高海拔地区,列车员可以拿高额的乘务费。我盘算着,同样是费时费力地跑车挣钱,还不如到青藏線上多挣一点。我的孩子读大学了,费用一下子涨了许多,我想给他一个稍微充裕从容的生活环境,可我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孩子是我心头永远的痛。
这样算下来,我的心理完全倒在了“进藏列车”上,至于高原反应、身体有病、列车上的高标准严要求、工作中的苦和累,可以忽略不计。
我登上了高原列车,成了天路上的“格桑花”。
开车后,列车员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自我介绍,然后介绍车内装置。
介绍就介绍吧,所有的介绍都是规范的服务用语,背会就行。要命的是,进藏列车上的自我介绍要求用英语、藏语、汉语三种语言,我哪里会藏语和英语啊?我要是会藏语和英语,我就去当翻译或者教授去了,还会在列车上汗流浃背地受苦吗?
其实,绝大多数列车员都和我一样,也不会说那两种语言,有几个小年轻还好一点,大略能说几句英语。和我一样岁数的老大妈们,拿着那曲里拐弯的英语和藏语介绍文字,只能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好在,第一趟车,有老师教。老师念一句,我们跟着学一句。只是,老师念完,我们也念完,记是记不下来的。我们只好用汉字做音标,把一段话用一个个毫不关联的汉字写下来。由于发音不一样,藏语和英语的有些读音,汉字根本就没有,比如“拉萨”,有的人写成“热萨”,还有的人写成“然萨”。
我也照着老师的读音依葫芦画瓢地用汉字注了读音。有了汉字就好办,尽管每一个字都毫不关联,读起来就像读天书一样莫名其妙,但我咬着牙死记硬背,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背诵熟练。刚开始,我还容易把英语和藏语串着念,后来,背的次数多了,我就念得英语像英语,藏语像藏语,听起来蛮像那么回事了。
为了第二天一大早便向旅客介绍,我们在晚上加班背。半夜一点,我们被车长招到餐车,一个一个地背,能背下来的就去睡觉。背不下来的接着背。
大多数人都能背下来,但磕磕巴巴很不流利,车长便不予通过,继续背。轮到我了,我自信在别的事上笨得要命,但在学习这件事上,我却从来没有落后过。果然,我很流利地背了下来。而且由于背得熟练,我还在语气里加上了感情色彩,英语听起来叽里咕噜的,不像是一个严肃的列车员在做自我介绍,倒像是一个饶舌的妇女在聊天。
车长很惊讶,不相信像个家庭妇女似的我能把英语和藏语说得这么流利。她愉快地挥挥手,让我回去休息。
走过好几节车厢,快到宿营车了,我突然想起,我用汉语注音的藏语和英语到底对不对呀?语言是讲求精确的学问,却被我们无知地分割了。
我扭头往回走,想找一位藏族人给我把把关。
1995年,武汉至长沙列车上,无座位乘客躺在椅背上王福春摄
车厢里很昏暗,旅客们都睡了。我穿过好几节车厢,才找到一位坐在边凳上数佛珠的藏族人。我把他叫到车厢连接处,很谦恭地请他给我指正指正。
听完我用藏语说的自我介绍,这位藏族人露出满口白牙笑了,他说除了个别地方发音不准外,其他还可以。他说:小小的一点毛病有哩,剩下的都好得很。我问可以这样说吗?他连说:呀呀呀!哦呀!
我道过谢,放心地往回走,准备睡觉。没想到车长又传过话来,说还要考景点介绍。
我只好又往餐车走。后半夜了,脑袋和身子都发懵,不知道勉强背会的景点还能不能复述出来。唉,当列车员,光是扫地刷厕所,那这列车员也太好当了。问题是,有数不清的规章制度要背,有无数个条条框框要牢记。安全知识、防火知识、卫生知识、礼仪知识,要求背会的东西太多了。考试更是家常便饭。在车上考,冷不丁地问你一道题,你觉得似曾相识,但就是答不上来。对不起,没有补考的机会,就用考核说话。在车下也考,往往在退勤后,段上突然会打电话来,通知你到段上去考试。好吧,这一天时间算是也交给段上了,没人会替你考虑这个损失。
我来到餐车,大多数列车员还在抱着脑袋嗡嗡嗡地背题。对于青藏铁路沿线的景点,我还是比较熟悉的,不用背也能说得出来。问题是,车上给出的那本小册子,从铁路的角度出发,在介绍景点的同时也介绍修建这段铁路的艰难过程,有大量的数据。我相信旅客没人愿意听这些数据和事迹,但人家要求背会,你必须得背会。
我的数据背得很不流利,张冠李戴。好在我的景点背得比较详尽,还带了感情色彩,那位年轻的车长放我一马,算是通过了。
因人员调整,再一次走车时,我看硬座车厢。
和我打对班的是一位男列车员,年龄比我大,挺照顾我的。
我俩把车厢打理得整整齐齐,小桌布整齐,果皮盘锃亮,座椅的座套铺得板板正正,上面套着“5100冰川矿泉水”的头套。窗帘统一挂在挂钩上。地毯也清洗得干干净净,花纹散发着一种古色古香的韵味。
不料,一开车放行,我俩的这节车厢被一个团体包了,这个团体来自一个非常遥远偏僻的牧区,牧民们统一组织起来,他们要到拉萨去朝拜。
车门口挤满了穿着藏袍、肤色黝黑的藏族牧民。老人、孩子、男的、女的,扛着行李,背着硕大的箱子或麻袋,争先恐后地往上挤。
排好队排好队,一个一个地上,把车票拿出来!我声嘶力竭地喊。
也不知道是真听不懂呢还是装着听不懂,没人搭理我,依旧往上挤。
我俩就在车门口奋力地查验车票。浸满羊油的皮袄只要往我们身上一蹭,铁路服马上就会粘上一片油污。有的人把车票掏出来,那车票已经揉成了又黑又亮的油票。一股浓重的酥油味和羊膻味熏得胃里翻江倒海。
进藏列车床头、过道必备的供氧口
我一边放行一边发愁。这一路上,我就得闻着这股膻味上去?
那男列车员还只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有我,你別害怕,我不怕膳(膻)。
后来,旅客上得差不多了,他就让我在车门口站着,透口气,他上去整理行李架。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冲出车厢,对着另一侧的铁道哇哇大吐,难受得都快要趴到地上了。
牧民们把自己带的食物,风干肉、酥油、曲拉、糌粑之类的掏出来,放在果皮盘里。吃完后,他们用小桌布擦手,用窗帘擦嘴,感到非常方便。
吃完后,他们就一趟一趟地上厕所。小孩子们更是快乐无比,在车厢里追逐打闹,摸摸这看看那,有几个甚至爬到行李架上吊着去了。
幸亏进藏列车是德国进口的高级车厢,车窗、车门及所有的备品都是全封闭式的,否则,非出事不可。
时间长了,他们就都坐不住了,因为车厢里热,而草原上的牧民习惯了冷凉的生活。他们就离开座位,跑到车厢的连接处坐着,有的人干脆躺到座位底下,座位就让给小孩子们又蹦又跳。
好在,他们没有高原反应,不需要我一趟一趟地发氧气管,也不需要一趟一趟地叫医生。
我只有在车厢里来回转悠,手把手地教给他们怎么接开水,怎样把垃圾扔到车厢两头的垃圾桶里,怎样用洗脸间的水。牧民却也都很自觉地照着我的话去做。他们找见了接开水的摁扭,就自己拎着暖瓶去接。不再麻烦我,也不再把茶叶根泼得到处都是。果皮盘满了,他们自己端着倒掉,还用洗脸间的水冲洗干净,擦拭出来。
最令我感动的是,下车前,我收拾桌布和果皮盘,发现少了一块桌布,怎么找也找不见。他们那领队的就说:我们大家一起找,要不我们都不下车。这位阿姐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不能让人家受损失。于是,全车的人都在找那块桌布,最后,在一位牧民的藏袍褶皱里发现了。那位领队才高兴地说:嗯,这下我们可以下车了。
只是,下车后,别人都不和我走一块。下车的旅客经过我时,也都掩鼻而过,远远绕开。原来,我的身上也散发着浓烈的羊膻味,我却已经闻不到了。
列车上其实有很多外国人,尤其是软卧车厢,几乎被外国人包了。在我看守的硬卧车厢里,每趟车也能碰上十个八个的。
在没走车之前,我从来没和外国人打过交道。西宁街头外国人本来就少,偶尔看见那么一两个,我还好奇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看热闹。后来,假装斯文,热闹是再不看了,但也没和外国人接触过。
在外国人里面,我最喜欢的,是法国人。尤其法国女人,那种优雅、那种美丽的举止,仿佛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她们不管多大岁数,都要化妆,而且年龄越大,越要浓妆艳抹。苍老的手指一律带着五光十色的宝石戒指,指甲涂上鲜艳的蔻丹,眼睛更是抹上五颜六色的眼影,把眼圈画得像孔雀的尾巴一样艳丽。她们香气浓郁、微笑迷人,在车厢走道里碰上,她们必是先绽开笑容,愉快地打招呼:哈罗!然后侧开身子,让我们先过。
遇上如此文明礼貌的外国人,我的坏心情通常会一扫而光,也会微笑着打招呼:哈罗兔!然后,闻着法国高级香水的味道轻松走过去。
拉萨火车站
然而走过去之后,心里便会泛起一阵长长的悲哀,唉,人比人得死啊,我也是女人,却从来不化妆不喷香水,头发也是随随便便地一挽。一管唇膏用了十年,一枝(支)眉笔用了将近二十年,还剩着多半截,估计这辈子都够用了。不是我不爱美,实在是没有我展示美的场合,如果我在车上,也浓妆艳抹地扫地刷厕所,恐怕别人都会觉得我神经不正常,旅客对我的信任度也会下降一万个百分点。
观察的时间久了,我才发现我对外国人的好感还出自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外国人喜欢看书。很多的时候,我发现这些外国人都安静地坐在铺位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那全神贯注的样子,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而且男女老幼都爱读书。我曾经看见过一个老太太,视力可能已经很不好了,戴着眼镜,手里还拿着一个放大镜。即便这样,她依然把书放在膝头上,一丝不苟地读下去。
而我们的中国旅客呢?走车几个月,我见到过成千上万的旅客,却从来没有发现过一个旅客会拿着一本书在看,以前还看一些休闲杂志和八卦小报,现在连这些都不看了。
当然,外国人也是人,他们也有难以克服的缺点。有一次,我们下班准备在餐车吃饭,突然走进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外国女人,她可能是饿狠了,径直冲到操作间窗口,从厨师刚煮好的一盆鸡蛋中,伸手就抓了一个。
操作间有严格的卫生制度,她怎么能这样?厨师急了,大喊:闹,闹闹闹!那外国女人可能害怕厨师把鸡蛋抢回去,她把鸡蛋连皮吞进嘴里,一边往外吐皮一边掏出一张钞票:玛乃,玛乃。厨师哭笑不得,没要她的玛乃,挥挥手,让她走了。
我们在一旁窃笑不已。
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一位法国老人。上车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个由十来个外国人组成的小团体。他们也挤在旅客当中排队,可他们却不先上。等中国旅客上完了,这位法国人才走到我跟前,递上进藏邀请函和车票。
这是一个小型的旅游团,这个老人稍微懂一点汉语,就由他来和我交涉。站在我面前的老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和绝大多数欧洲人不一样,他的个头很矮,还不到一米六的样子。然而,他的那双蓝眼睛却是那样清澈透明,像高原上纯净的湖水,看不出任何杂质。
登记进藏函,填写健康卡,老人很配合我的工作,他用蹩脚的汉语问清楚以后,又用法语注释明白,再回去讲解给他的同伴怎样填写。
健康卡收上来后,我还要仔细地检查一遍,发现不合格的,要发回去重填。我把不合格的健康卡还给旅客,又逐一讲解怎样填写。那法国老人就一路跟着看热闹,担心把他的健康卡也发回来重填。最后,健康卡都发完了,法国老人才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的不用重填吗?
我告诉他:你们的合格了,不用重填。
这位老人突然高兴得跳了起来,像小孩一样手舞足蹈:噢,我写得好,我合格了,不用重写了。脸上的皱纹都乐开了花,白头发一跳一跳的。
列车员的经历远没有旅客那么轻松自如。打扫卫生,送开水,开关车门,那只是表面上的工作,最主要的是,要操心啊。一节车厢六十个人,两节车厢一百二十个人,要全程负责他们的旅行安全。
八角街位于拉萨旧城区,是拉萨著名的转经道和商业中心
我们最担心的,就是旅客的高原病。有的旅客不舒服了就来找我们,这样还好办一点。有的旅客好面子,难受了也不说,只是自己默默地忍受。
我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旅客,所以不停地巡视车厢,如果发现哪个旅客长时间睡着不起来,我就心惊肉跳的,赶紧把他拍醒。绝大多数时候,这些旅客仅仅是在睡觉,什么事儿都没有。把人家拍醒,人家当然不高兴,就冲着我发火。我虽然挨一顿骂,但看到旅客安然无恙,便也不感到有多委屈了。
在高原列车上,辛苦劳累,照顾旅客都不是最困难的事情。列车员最畏惧的,除了车门口的寒冷之外,就是吃饭了。
说实在的,列车上的伙食是非常不错的,这些美味佳肴若是放在平原地区的列车上,我们会顿顿吃得滴水不剩。可是在高原列车上,越是好吃的食物,吃了越不好消化。虽然我们来回穿梭,适应能力强一些,但我们也同样经受着高原反应的痛苦。我不知道别的列车员反应得有多厉害,反正我是每趟车都难受。上行的时候面色苍白,嘴唇乌青。十个手指尖突突突地跳着,胀得生疼,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流到指尖上去了,要从这里喷涌而出。而回来的时候,由高海拔地区向低俯冲,随着列车的颠簸,我的耳朵也会嗡嗡嗡地响。有时候响得厉害了,便感觉耳朵里头发出“咔咔”的声音,这种咔咔声特别巨大,就像用斧子把头盖骨劈开了一样。我很担心我的耳朵会不会聋掉,脑浆会不会摇成稀粥。
每当这个时候,我便抱着脑袋顺墙蹲下来,咬紧牙关,闭着眼睛,让耳朵里咔咔的响声尽快过去。不管怎样,我得忍着。
我们八个小时一换班,接班和交班都要吃飯。每次我都没心思吃。接班时吃了,我要干活,要来回奔走,吃下去的食物就化成一股股酸水,害得我一趟一趟地上卫生间去吐。下班时更不能吃,因为吃完就睡下,胃里的食物不消化,只感觉到胃胀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而车上的休息时间,对我来说是多么的宝贵啊。在走车的那段日子里,我似乎是依赖上了药物,我宁愿大把大把地吞吃各种药片,也不愿意吃车上的饭菜。
我发现大多数列车员也和我一样,吃不下更多的饭。大家只是神情疲惫地喝一点稀饭,就盼着车长发话,赶快去睡觉。
车长就逼着我们吃饭,不吃不让睡觉。餐车也想尽办法改善伙食,每一顿饭都做得很丰盛。
不怪车长厉害,也不怪餐车不努力,更不能怪列车员们矫情,这一切都是高原上的环境造成的。
有一次,我们睡起来后准备接班,时间好像是半夜十二点,餐车给我们端出了米饭和炒菜,我本来不爱吃米饭,就没吃,喝了一点点汤。车长看见了,就指着我说:你吃,你必须吃!恰好,厨师又端出来了一大盆米粉,牛肉辣酱闪着金红色诱人的光芒。我平时特别喜欢吃辣椒,就捞了一碗,还特意多舀了些红汤。车长这才满意地笑了。
结果,那碗牛肉辣酱米粉在我的肚子里摆起了道场,闹开了天宫。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呕吐,吐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手脚冰冷,脑袋发热,汗水把头发都浸湿了,头发就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
我洗了一把脸,趴在洗手台上喘息。抬头看看窗外,窗外的夜色黑得像一片深渊。我突然觉得自己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我在干什么。
听车班的那些老列们说,现在,列车员的活好干多了,不用到车库里看车,也不用大扫除,开车前和到站后的活,都由保洁员们来干。
我不知道以前的老列车员们是怎么干的,但我上车时,始发车两头的大扫除工作,的确不用我干了,我们只需和保洁做一下交接工作即可。
在终点站拉萨,我们和保洁打的交道就比较多。
我们一般都是两班倒,到站后一个班下车到公寓休息,一个班就留在车上。如果是留下来看车,就得要和保洁们一起待上几个小时。
在我的车厢里干活的是两个藏族小姑娘,一个胖胖的,一个瘦瘦的。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就一律叫卓玛。把胖的叫大卓玛,瘦的叫小卓玛。有时候,还会有一个男孩也帮着干,我就叫他扎西。
刚开始,我和保洁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因为有许多列车员告诉我,保洁干活就喜欢敷衍了事,做表面文章,犄角旮旯的卫生她就不打扫,所以一定要特别认真仔细地检查,如果发现哪里不合格了,就得让她返工,绝不能随便签字了事。你签了字,再发现哪里不干净,那就只有你自己干了。
我于是高度地负起责任,监督保洁们干活。干完后,要彻底地检查一遍,车门、车框、车窗玻璃、厕所、洗脸间、暖气片底下,每一处都要看到。
保洁们就跟在我的后面,很不耐烦的神色。
当然,我绝不是一个苛刻的人,尽管检查仔细,我也没让保洁们返过工,每次都很痛快地签字。
如果不在车库看车,那么下车后,我们就到公寓去睡觉。
火车在第二天的下午四点多才出发,就算我们提前两个小时上车作业,我还有整整一上午的休息时间。
这一段时间,我们一般跑到拉萨市区去游玩。
别的列车员都喜欢往八角街跑,去买自己喜欢的藏族饰品、披肩或者藏药。我刚开始也喜欢往八角街跑,喜欢看琳琅满目的藏饰品,喜欢闻大昭寺里散发出来的香烟,也喜欢看大昭寺门前磕长头的人群。去的次数多了,就想到别的地方去看看,不愿意总在一个地方转悠。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西藏博物馆和西藏大学。布达拉宫和大昭寺的门票太贵,我不敢轻易去看。哲蚌寺和色拉寺又太远,时间上不允许。只有这两个地方,不长不短刚刚好,一上午时间可以完整地看完一个地方。而且,最吸引我的,是这两个地方都是免费开放,可以随便出入。我就选择一趟去看博物馆,下一趟去看西藏大学,来回轮换,乐此不疲。
偶尔,我也会进到罗布林卡去看看,我对那里的各种“颇章”已经非常熟悉了,不用再看。罗布林卡吸引我的,是那大花园里的各种鲜花。这些花卉不是热带植物,也不是高原植物,我说不上它们是从哪里生长起来的,但它们却开得那么艳丽,那么繁茂,那么玲珑剔透,那么娇艳丰韵。隔上一段时间,我就要进去看望它们一回。
在罗布林卡,还有一样吸引我的事情,便是藏族人的放生。这个皇家的宝贝园林自然少不了水。在大花园中,有一汪碧绿的湖水,还有各种沟沟岔岔通到湖里。就有藏族人买了鱼或者鱼苗来这里放生。放生的多是老人或者孩子,他们提着塑料桶,拿着漏网,把小鱼一条一条地投放到水中去。看着他们虔诚的神态,就会引发出我的许多感慨。看他们放生,我的灵魂也会受到一次洗礼,对大自然、对生命增加一份敬畏。
八角街还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因为八角街上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饰品店和服装店,这些都是女人的最爱,我即便什么都不买,也喜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走看看。
转的时间长了,我就找出门道来了。我不再热衷于购买藏饰品,那些造型华丽夸张的珠珠串串戴在藏族人身上,怎么都像回事,而我佩戴着,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就购买一些藏香、印度牙膏和香水,还有尼泊尔来的披肩和锡瓶。在一家路边小店里,我发现了这些物品。老板是一位藏族人,卖的几乎全是外国货,而且价格也还算公道,我能承受得起。
我喜欢从他这里拿几盒香味馥郁的藏香,藏香我并不点,而是放在衣柜里,衣服上就有一股淡淡的充满着异国情调的香味。再拿一瓶香水,印度香水也很好闻,但我没有勇气喷在身上,而是睡觉的时候在枕头上喷一喷,这样,我就不会整夜整夜地失眠了。
這位老板就是这样,每次都推荐新物品,价格也不算太高,慢慢地诱惑着我买他的商品。有时候,闲下来算一算账,才发现我的高原乘务费几乎都送给他了。
从这家小店出来,我通常还要到藏药店和土特产品商店去转一转的。我喜欢买一点红景天和松茸。红景天是必不可少的,走车必须带上它。以前都是买成药、胶囊或口服液,但太贵。后来我在药店里发现了它,就每次买一点,泡水喝,又便宜又正宗。而松茸就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美味佳肴,好吃得不得了。我喜欢买林芝产的松茸,因为林芝是西藏的江南,有很多原始大森林,出产的松茸个头大,品质好。
把松茸切成碎丁,和肉末、辣椒一起炒成辣酱,这种辣酱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是我最喜欢的调味品。
买完东西,心满意足。如果时间尚早,我会找一家甜茶馆进去喝杯茶。拉萨的甜茶馆一般都有自己固定的客人。客人把自己的茶具放在茶馆里,来喝茶的时候,茶馆老板便会从一大堆各种茶具中准确地找出这位客人的杯子,为他斟上茶,从不会出错。
我没有茶具,就借用茶馆的小龙碗,再买上一暖瓶甜茶。
甜茶其实非常好喝,一点都不膳(膻)。如果再配上一碟干果或一碗糌粑,那更是一种享受。一壶茶喝完,我胃里发热,头上冒汗,全身上下都舒坦。
之后,便拎起买的大包小包准备回去上车干活。每当走过大昭寺广场前面的那块镶嵌在石头里的木牌:世界历史文化名街。我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感动,一种自豪。世界历史文化名街,我却像赶集似地隔几天就来一趟,隔几天就来一趟。要不是有了青藏铁路,要不是再让我走车,我哪有机会到这里来啊?想到此,我由走车而产生的抱怨便会减少许多。
拉萨的阳光热情似火,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的心情也会像这灿烂的阳光一样明丽起来。
火车在黑夜中狂奔,它的奔跑声划破了这无边无际的宁静。
我坐在乘务室里,趴在车窗边看外面的黑夜。
高原的夜晚,并不像影视片中表现的那样,繁星闪烁,夜色如水,一弯残月挂在清冷的天边。
我看见的高原夜色,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得分辨不出任何东西,仿佛就停留在一个地方,只有火车奔跑的声音,在耳边空洞地回响。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草原,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白天看见的藏羚羊,此刻,在哪个山洼里栖息?跟着藏羚羊跑的草原狼,它们又在干什么呢?是头枕着尾巴睡着了?还是两眼冒着绿光在追逐?还有,草原上的湖泊,它们在暗夜中还在微微泛着涟漪吗?湖中的小鱼,它们是睡着了?还是在继续游动?连着湖水的河流,它们一定还在永不停歇地流淌着,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从不停下自己奔走的脚步,它们唱着快乐的歌谣,顺着先辈们流淌出来的河床,不紧不慢地行走着,亘古不变。这些河流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又在什么时候开始干涸,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过它们。相反,倒是这些河流,它们见证了草原上的多少变化啊。
在这无边的暗夜中,它们还如往常一样地赶路。只是,它们可曾知道,在同样的暗夜中,在同样的荒野中,有另外一个生命,在深深地牵挂过它们。它们可曾听见她深深的叹息?
在青藏高原的暗夜里,我扒着车窗努力分辨外面的世界,可我什么都看不见。
那两道蜿蜒曲折穿越极限的铁道,分明就是人类刻在青藏高原上的音符。火车奔跑的声音,就是代表人类在歌唱。
资料写作者:贾文清,作家,现居西宁。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