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乡村的仪式感

2019-02-19 05:48周文
南风窗 2019年4期
关键词:土地农村

周文

春节开始甩在身后。但“仪式感”仍在。

我家所处的地方,位于广东佛山的南海区。只有穿过一条大道里狭窄的通行桥梁,整条村子才会开阔地显现出来。

与诸多珠三角的村落类似,桑基鱼塘式的农作物组合纵横布局,开阔的马路两边都是饲养家鱼的水塘,增氧机在塘中央马不停蹄地作业,带来了“家”所特有的噪音。村里在不断地更新面貌,因为新房子陆续地盖过那些被岁月冲刷得漆黑的祖屋,而“房子”对于村里人来说,意味着一切。

当下,“农村”的概念显然发生了很多变化。那仿佛愈加成为人们的消遣和向往之地,我们在心灵上希望不断地靠近它;同时在物质回报上,竟有“土豪村”这样的说法出现,一种“翻身做主人”的神秘感跃然眼前。在敏锐地察觉到这些风气后,我对于自己的家难免出现了审视的眼光,当真实地生活在其中,它的纹理便开始显现。

农村热

因为处在相邻区和市的交界,在回家前就必须要经过一座标明着“南海界”的大桥,说是大桥,其实并不大,只是一座双向两车道的“通道”。

2017年底,桥梁开始了拓宽工程,在这个春节终于完成了施工。而动工的最主要原因是,这些年来,人们发现它已经无法承载频密的人流了,堵车的现象越发严重,狭窄的桥面和旺盛的农村生意显得格格不入。

外地人来觅食、来旅游、来呼吸新鲜空气。从六七年前,村里的生態招牌开始变得炙手可热。每年初归,爷爷在散步时都会给我指着,哪里又新建了一家餐厅,在通往江边的大道上,两边已经排满了各式各样的“农庄”。有一次从汽车站打车回去,司机一听到目的地的名字,马上反应过来:“你们那里的走地鸡,不够新鲜。”

曾经人们以这样一个名词—“农家乐”来定义这样的热潮,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兴起,那个年代初尝都市乐趣的人们心灵尚还富足,也还没强调“消费升级”这样的张扬说法,近郊的乡土带来了返璞归真的自然乐趣,成为了日常生活的补充。

这股潮流越演越烈,直到现在成为了人们日常再普通不过的消遣。即使是平日,各家农庄的门前都停满了广州等地的外地车牌,门前的大片空地成为了停车场,宁静的夜景只停留在记忆中,如今则是充满了喇叭声和聚会的起哄声。

毫无疑问,这些生意直接拉动了就业,村里的不少中年人,就在农庄里工作,他们或成为服务员,或是做车辆看管员,赚取一个月2000元到3000元的工资。

农业耕作不再承担主要经济功能的村子,都主动地开始了转型,生产出了农作物以外更多的东西。在相隔不远、位于山脚下的另一条村子,因为住着不少高龄老人,被宣扬为自然环境优厚的“长寿村”,吸引了很多慕名前去的游客,一山一水,竟都变成了和养生产生关联的场景。

在本地电视台的广告里,有不少关于旅游宣传的口号,“小九寨沟”“小威尼斯”的标语让人觉得既好笑又陌生。

尽管农作物已经很少流入市场了,但总有闲不住的老人喜欢种植蔬果。鱼塘边的土地就是一块“宝地”,因为多是塘泥,养料丰富,蔬菜都能长得很好,每凡有熟人到来,这都是最受欢迎的手信,而这样的“熟人”也越来越多。有时候,我的爷爷奶奶也难以架住那过度的热情,他们无法想象这些曾经不值一文的东西,会被冠以“有机”的名字如此受待见。

现在应该很少会有“农家乐”这样的用词了,农村承载的功能远比当时猎奇般的围观来得复杂。比如在社交媒体上,此地能成为一种打卡式的认证;比如它的宽阔和熟络,变成了一种容纳人逃避都市病的场所。甚至我庆幸自己还有故土可回,我知道很多人已经找不回故乡了。

农村的热,也许是因其具备的很多因素,正是当下城市化过程中所稀缺的。当然,这也许和我的村庄不算偏僻有关,在村口处便有和市区相连的公交,交通算是便利,这给予了它发展的机会。

他们无法想象这些曾经不值一文的东西,会被冠以“有机”的名字如此受待见。

除了精神上提供的依附,近年来,本地的农村在外界印象中总是有“一夜暴富”的想象,这牵扯到了复杂的土地问题,那是每次归去无法避开的话题旋涡。

故土成热土

2015年,南海成为了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的试点之一,将集体建设用地的流转合法化。在此之前,自1992年始,原南海县便率先实施了农村土地股份制改革。

在网上流传的多条“土豪村”的消息中,村民正是受益于土地改革,有机会成为集体土地出让后受益的“股东”而得利,这直接改变了乡村的地位和利益格局。

实际上,集齐天时地利的土地也许能跃龙门,但这样的案例是极个别。在十数年前,我们也曾遇到类似的开发要求,但结局却不同。那时鲜有人能预知土地带来的价值,某知名的房地产开发商找到了我们这里,买下了临江边的一大片土地,那原本是菜田,价值不大,村委会以低价卖出。地产商没有急着开发,囤地多年,直到近几年看准时机,大举攻城,以开盘价超过了8000元/平方米的价格销售,每平方米和当初其买入的价格相差了数百倍。当初的菜地早已变成了一线江景的高层住宅。

多年过去,到如今才发现其中经济规律的村民们捶胸顿足,每人都恨不得坐时光机回到过去,阻止那笔廉价的交易。有时候,当我陪家里的老人经过这个片区,他们还会不时慨叹当年。

就像现在不少因为房价下跌而要求弥补差价的小区居民一样,被资本“玩弄”的父老乡亲们是觉得委屈的,他们尝试过用石墩堵住村口,不让施工车开入,希望以此获得相应的补偿。两相角力,事情最后以开发商修建基础设施的方式收尾。村里的泥沙、石板路铺成了平畅的水泥地,路灯以适当的距离加装,不久前该开发商还以友待长者的口号为村里的老人派发油米。一个庞大的小区就在旁边慢慢建成,一边是低矮的平房,另一边是充满现代化气息的西式住宅。偶尔,我甚至觉得这是头怪兽,村民在学着与它相处。

地产商的大兴土木,提醒着人们土地的重要性,村里建房的速度更加快了些。2018年,南海区出台了新的宅基地政策,规定要严格按照“一户一宅、面积不超过80平方米”的原则建设,试图清理历史上遗留的众多宅基地问题。

那段时间大家都风声鹤唳,时刻关注着电视和报纸的政策动向。当时我邻居的房子正准备动工,一纸命令让人如惊弓之鸟。

这座房子本不是起在这里。不久前村里进行了新一轮的宅基地分配,村里的利益盘根错节,分给谁,不分给谁,自然有各种考量。我的邻居无缘分到用地,只能另寻获取土地的途径,他像填海一样将无人归属的鱼塘用堆土填上,准备在那里新建一座自建房。

无可奈何,他只能自叹运气不佳,但是养老所托于土地,只能不断投入心机和钱财。邻居快六十了,也算得上“农二代”,不再随父亲耕田了,初中毕业后便到市区工作,从进入工厂打工到后来有自己的小生意,能有一间写有自己名字的楼房,是劳碌大半生的最终追求。

自建房的花费并不少,二三十万是起步价,修建得讲究的,跟小区房价格相当。一般来说,村里标配是一家两间房屋,祖屋是过去和很多家里长辈共住成长的地方,新屋是成家立室、儿子娶亲或者有了积蓄后的“实力”体现。十年前,车子还能成为家庭财富的象征,待其早已普及至每家每户,房子取而代之。我们在新房落成后,会有正式的“入伙饭”,请上全村老少一起吃一顿热闹的晚饭,那预示着一个家庭迈进了人生的新阶段。土地永远能给予人安全感。

在外人的想象中,农村好像有用不完的开阔土地,我想并不是的。近年来,房子的密度愈发变高,土地终归是有限的,但是人的想法和欲望却不是。

况且,随着房地产开发脚步的逐步逼近,以及随处可见的自媒体渲染,人们的心也被搅动了。土地带来的增值,早已覆盖了普通的劳动所得,对于扎根土地的普通人来说,这可能是被命运的骰子掷中的唯一机会。

在家族的微信群里,不时也会有长辈意味深长地分享某地拆迁、而后村民获益丰厚的消息,尽管一般无人回应和跟进,但是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那颗石子既然投下了,就一定会泛起涟漪。

这一代,下一代

村落所在的区域经济发展得很快,例如因为房地产的开发,引入了很多我只在闹市见过的社区便利店和超市,还有附近新建的影视城,很快就蹿升成为“网红”景点。

我发现,和网上流传的众多“回家恐惧”段子一脉相承的,是这一代人对于“朋友”的依赖已经多于“亲戚”。也许是因为他们受生育政策影响,不再有那么多亲戚,也因为血缘的依附关系已经变得淡薄。

事实上,在农村里,不同代际的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参与着城市化的步伐。很多老一辈的人,就曾有进城多年带孙子孙女的经历,他们很喜欢讲述自己在城市经历的见闻,同时更容易接受新事物。一位身体硬朗的老奶奶,就很喜欢到处做客,拉着我讲当年在广州带大孙女的故事。很多曾经的农民如她一般,到城市里沒有太多的熟人,不会使用流行的通讯、交通工具,只是依靠在农业社会的本能完成代际间的交接任务。

还有一位老人,将孙子从小带到大学毕业才回来的老家,于他而言那才算是真正的“退休”。回归后的生活虽然皮肤被晒得黝黑,但是他的笑容明显更开心和开朗。他们是知道自己终归是要回到农村的一代人,所以在外的苦和累都能得到缓解和消化,支撑他们度过孤独的时光。

上述的那位老奶奶,不时会落寞地表达对于下一代的担忧。她总是旁敲侧击地问我,那所孙女就读的、高收费的二本学校其实是不是“很差劲”,如果她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出路在哪里。

“一个在乡土社会里种田的老农所遇着的只是四季的转换,而不是时代的变更”,费孝通曾经这样落笔。但下一代人熟习了时代,归处却被冲散,不免会迷茫。如今城乡间获取信息的差距早已缩小,甚至在流行的社交软件上,城市用户的需求被乡村群体所裹挟。他们看起来已经一样了吗?

很多和我同辈的同龄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会回到哪里。他们已经很“城市化”了,但在心理上,离“城市”似乎仍有一段距离。

表妹在中专毕业后进市区当了四五年的销售,流转过不同的地方,当年嫌读书过于苦闷,但是后来发现踏入社会更苦。能选择的工作不多,每份工都看不到前景,只能陷进同样的循环。这次回去,她说想开始尝试做微商—零成本,利用已有的人际关系,或能带来赚钱的可能。

我发现,和网上流传的众多“回家恐惧”段子一脉相承的,是这一代人对于“朋友”的依赖已经多于“亲戚”。也许是因为他们受生育政策影响,不再有那么多亲戚,也因为血缘的依附关系已经变得淡薄。那么,以血缘为联结的土地还有凝聚力吗?农村里的下一代人去往哪里?

年夜饭后,我们难得地聚在一起,却不会谈论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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