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
杀牛队,是那个瘦汉子的玩笑话,可杀牛的事,是真的。
门帘掀开,一股冷风,接着是几个汉子呼啦啦进来。同行的当地人,鼻子灵,吸吸鼻子,低声对我说,杀牛的,一股血腥气。
这几个人是小饭馆的熟客,老板并没有显出特别的热情,只是随手拎起火炉上坐着的铁皮壶,往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上自家煮制的加了糖的红枣茯茶。牧区地方,一秋一冬寒冷,亦是为了消化油腻,家家户户都会煮茶,奶茶、酥油茶。这小饭馆煮的却是红枣茯茶,也有的只是煮了茯茶,放一点盐。盐,便宜。
饭馆很小,四五张小桌。饭不过是牛肉面、拉条子、菜拌面、烩面。也有卤肉和凉拌黄瓜那样的小菜。几个人各点了自己的面。等面的时候,有人摸出一盒烟,叼上一根,再抖出几根,给坐在旁边桌子的人扔过去。扔烟接烟的都熟练,都是抽烟的老手。这几个人里,只有一个少年没有抽烟。几个人抽着烟,喝茶,歇着,都不说话。一根烟抽完,面还没有上来,就接着让烟、抽烟,依旧是不说话。几个人抽了半屋子的烟。
这几个人的衣服特别脏,尤其是裤子,裤腿下面是一片片黏在一起的暗褐色,仔细看却是血迹,和泥土污垢混在一起的暗暗血迹。
几碗面上来了。最结实的那个汉子,像哈萨克人的,是一大碗菜拌面。他穿着黑色的皮裤,军用伪装服那样的上衣。汉子的头几乎是方方正正的,面色黑红,尤其眼珠极黑。他拿着筷子的手,也几乎是方形的。这是极有力气的人。这样的人本该是吃肉的,带骨头的手抓羊肉,大口大口撕着吃才对。而现在他是在吃面,粗而有力的几根手指捏着又短又细的一次性筷子,一上一下挑着面条,叫人觉出用不上力的笨拙。我在阿克塞跟这样的汉子喝过酒,小半茶杯的烈性白酒,“咣”地一碰,一仰脸就喝干了。那样的汉子喝酒,边喝,边端着酒杯在帐篷里跳舞,一个个跳得既奔放又有韧劲,且穿插着跟一边跳舞的女子热辣地眉眼调情,一直到沉沉酒意彻底压倒了他。汉子倒下去,“咚”的一下,重重砸在地上。试着拉一下,拉不动,那身躯太沉了。
几个人里有一个俏皮的。一个长着小胡子,像是哥萨克人那样的,这当然不可能。后来知道他是藏族,但藏族人里很少这样精瘦且留着山羊胡子的。同行的女子吃着面,一边悄悄看着他们,终于忍不住地问,你们真的是杀牛的?
瘦子说,我们是杀牛队的!
真的,瘦子一脸严肃。
瘦子坐在靠門的一张桌子上,他的面比哈萨克人的好,上面码着七八片厚厚的卤肉。
那我们一会跟你们去看杀牛,行不?女子说。
可以呀!瘦子说。杀牛有什么好看的。又说,你们看了,要买牛肉的。说完,看看女子,笑笑说,逗你呢。
我们的面吃完了,等着他们。他们吃完,并没有叫我们,起身,掀开门帘就出去了。在他们身后跟着,才发现他们除了裤腿上,血迹最厚的是鞋底。鞋底上除了血迹,有黑色的泥、草屑,还有牛油那样的东西混合着。
瘦子走在最前面,我上前问他,你是藏族人?他说,不是,我就是汉人。但他的身子结实,精瘦而结实,的确不像是汉人。
那几个人在前面走着,步子很大,很快,很匀实也很结实,像是战争中徒步行进的士兵。
杀牛的地方到了。他们从一间肉铺旁边的一个过道进去,我们在后面跟着。过道狭窄阴暗,稍稍适应了,才看清过道一边堆着厚厚的带毛的牛皮。最上面几张牛皮湿湿的,看不清是血还是什么。天气很冷,血腥气就淡。淡,却逼人。
过道进去,是不大的一个小院。牛血、碎肉、骨头、牛油、牛毛将地面弄得黏糊糊的,人得躲着走,才能不踩上那些东西。小院里侧是牛栏,看来他们杀牛是不回避的。我们躲开这些,在小院左边一间房子的门口站着。小院的地上,除了刚才看到的那些,最骇人的是一个垂直的小洞,里面有稠稠的血,半干了,但血色依旧鲜红。那红有些接近粉色,有微微冻结的血的泡沫。天气寒冷,不然的话,那新鲜的泡沫似乎会肺泡那样鼓起、呼吸吧。小洞旁边是一个在地上固定死的立着的小铁环。一边窗台上,堆放着乱七八糟十几件铁器,锤子、钩子、长短宽窄不同的刀,还有绳子。这些难道都是用来杀牛的吗?
牛栏太简陋了。说是牛栏,其实就是横竖隔了十几根木头的栏杆。牛栏的门也不过是几块胡乱钉在一起的板子。
七八头牦牛静静待在牛栏里。杀牛的人进来,那些原本静静立着的牦牛,悄悄往靠墙的一侧挪动着。它们的挪动是静悄悄的,似乎是怕这挪动给杀牛的人看见。
牛栏打开了——
牛知道,这就是生死界限。出去,即是死;虽然留在里面也并非是活,但至少是暂时还能活着。
牛群向后退着。牛栏很窄,并没有什么退处。这临时的牛栏,不过是比牛的身子略略宽出一些。牛群向后动动,看不出它们有多么惊慌。它们的惊慌、恐惧,也许要仔细看,从它们的眼睛深处才能隐约看到。我不知道这些牛是来自哪一片草原,是昨天、前天,还是三四天之前给肉铺的主人买来,驱赶到这里。从地上的血迹看,这几天从没有间断过宰杀。不断增补,不断宰杀。待上三四天的牛,已经看过很多同伴的无奈挣扎,看过很多次的牛的死亡了。
没有猜错,瘦子是这几个人的头。他靠近牛栏,从牛栏的一根木桩上拔下先前插在那儿的刀。牛群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一会,牛群又稍稍往里挪动一下。这样的挪动中,没有一头牛想着要躲到别的牛的后面,都是并排动动,稍稍退退。没有退处,就站住不动了。也没有一头牛发出声音,都静静地平视着牛栏外面。
瘦子用刀背敲敲牛栏,流里流气,也有点不屑那样。他捋捋山羊胡子,有些顽皮,眼神却是坚定甚或有些阴沉的。我知道这样的人,这样的眼神,在任何地方都是不畏生,更不畏死的。不仅是杀牛,甚至杀人,这样的人也会不眨眼的。
他把刀子递给后面的人,接过一根头上系有活扣的绳子,玩笑那样抡几下,蹲下,把有活扣的一头从地上的铁环里穿过去。这下我才知道那个铁环的用途了。有了铁环就可以通过那儿扥紧那根绳子,把套住的牛扥到铁环那儿,死死固定住。
瘦子散漫地将有活套的绳子一头向牛群抛出。绳子空抛了一下,无力地落在地上,没有套住。再一次抛出,还是没有。
瘦子自嘲地看看我们,咦,怪了。他也许是在逗我们,竟是故意的,要让我们好好看看这套牛的把戏。套牛,杀牛,对他来说是跟耍把戏有些一样的吧。杀得多了,牛也就不是牛,杀也就不是杀了。
瘦子再一次将绳子抛出,这一次,他套住了。但那头牛并没有显得多么惊恐,它只是有点恼羞成怒那样。它的后腿略略下蹲,身子向后压着,两只前蹄用力抵住地面。绳子忽地扥紧了。瘦子身后的几个人抓紧了那根满是泥血的绳子,使劲扥着,扥着。刹那间绷紧的绳子经由地上的铁环,把几个人的力气迅疾集合在一起。牛低着头,眼睛向上看着,抵抗着,但那一束力气太大了。几个人经由那根可怕的绳子传递的力气太大了。
牛抵抗着,蹄子在地上抵着、蹭着,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抵抗着到了牛栏的边缘。这头牛也许有一点经验,也许是无意,它的角忽地别在了牛栏的两根木头之间。
——绳子拉不动了。
瘦子,咦,一声,提起一根手腕粗的棍子,爬在牛栏上,用棍子使劲敲打着牛的头。牛不动。牛把头死死地抵在牛栏上。棍子打在牛头上的声音,闷闷的,很轻。瘦子使劲再打,牛头上有微微的尘土飘起了来。牛,依旧不动。
瘦子下来,看看我们,笑笑,无事一样扔下棍子,拎起一把铁锨。他走过去,用铁锨从牛栏的缝隙里撬着,戳着牛。扽绳子的人,也试着将绳子往侧面拉。少年在绳子的最后扥着,看得出他还是个生手,在几个大汉的背后,他那一点力气微不足道。
铁锨戳痛了牛。血流下来。牛一抖,几个人猛地扥着绳子,牛无奈地侧着身子出来了。但牛还是一步一步坚持着,眼神里是恐惧,也是不屈,甚至是愤怒。
牛栏里的那些牛向外看着,看着。有的,低下了头。牛知道它们的命运吗?也许它们只是知道这一头牛的命运。它们以为只要牛栏不打开,就不会发生什么。牛栏里的它们就可以安心吃草,一直吃到黄昏,吃到夜晚。夜深了,看到亮晶晶的星星,就会以为是在草原上。
绳子继续扥着。牛一步一步抵抗。这时候才看清这个铁环的真正厉害。这发明了铁环的人啊,牛要诅咒你。有这个铁环,牛就不能横着挪动。绳子不断扥着,牛就只能顺着那根绳子的力量渐渐过来。一会,牛头就给绳子扥着,低下,挨到了地上的鐵环。牛低着头,四肢无奈地蹲伏着,但身子还顽强挺着,不肯跪下,倒下。这也许是强大的遗传吧。草原上群狼攻击牛的时候,牛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倒下,一旦倒下就必死无疑。
绳子,再一次扽紧。绳子不动了。绳子也不需要动了。人在动。少年拿来另一根绳子。一个胖子用绳子捆缚了牛腿。捆紧了,人从侧面推,推,牛无奈地倒下了。
瘦子蹲下,挪一下牛头,使牛的颈部贴近那个小洞。瘦子挪动牛头的过程中,牛没有抵抗,只是驯顺地随着瘦子的手。牛的眼睛里满是哀鸣和绝望。
瘦子坐在牛的肩胛处,屁股坐结实了,倒出右手,接过谁递给他的不长看起来也不甚锋利的刀。瘦子下刀的速度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迅疾,也并不格外用力,只是随意的有些慵懒的一刀。也许,他杀的牛太多了,多如牛毛,杀惯了。杀惯了,就怎么杀都行。他知道所有的牛都不过如此,不必太用力,也不必太经意。刀从牛脖子一处插了进去,我以为那一刀下去,一定会是血流如注,但没有,只是很少的一些血慢慢流淌,一边随着牛的呼吸鼓起一些粉红的泡沫。瘦子的刀再切一下,稍稍用力再切一下,血流稍稍快了一点。血流着,冒着一点热气,那热气也似乎是血红色的。
储血的小洞看来很深,血灌了好久,还没有溢出来。
牛没有力气了,一丝力气也没有了。牛的眼睛还睁着,它看见天还是蓝的,云还是白的,不过这蓝、这白渐渐要消失了。
瘦子爬起来,在一边看着,见牛的眼睛还没有闭住,就用满是泥血的鞋底去踩,踩了几下,牛的眼睛还是睁着,他只好作罢。
牛栏里的那些牛,一直看着,有些麻木地看着。牛栏打开的时候,这一群牛为什么没有谁带头冲出来。哪怕只有一头牛冲出来,这几个人也是抵挡不住的。可是,没有。那头后来给套住的牛,那个时候也是静静地等着。
我在心里说,以后再也不吃牛肉了。
牛栏,关上了。
杀牛的时候,牛栏一直开着。
看似哈萨克人,其实也是汉人的那个结实汉子上手了。他用自己的刀子——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刀子——找准骨头的缝隙,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牛头切了下来。那么结实的牛头,怎么轻易就能切了下来?想想,不可思议。草原上没有哪个汉子敢于面对着一头恼怒的牦牛,面对那一对无比锋利的可怕牛角。而现在,它像废弃的物件一样给人扔在一边。牛还睁着眼睛,鼻息里冒着最后一丝热气。割下来的牛头上,还套着那根绳子。我忽然想起我以前写过的两句诗:绳子活着的时候,死亡就要发生了。而它现在松弛着,那么温顺也有点无辜那样地弯曲着,但它刚才却是那么紧迫无情,要致生命于死地。
那个人又用小刀灵巧地割去了牛蹄。一只。一只。一只。一只。他有些鄙夷地将蹄子随手丢弃在一边地上。那些蹄子真的死了么?那曾经倔强的蹄子,有力的、不屈服的蹄子。
胖子上手了,他用刀在牛的肚子上“唰”地划了一刀,犀利的一刀。胖子的下刀,深浅得度,刚好划过牛皮。纵的这一刀划过,带着黑毛的牛的肚皮就缓缓崩开了一条缝,露出那么鲜白的一层膜。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鲜白,有点油润的、温温的鲜白色。这寒冷的冬天,牛裸露的肚子那么温热。即便是已经死了,它的肚子依旧要温热许久。
这一刀之后,让我惊讶的是那个胖子又横着在牛的肚皮上划了一刀。一个十字——十字架!越崩越粗大的鲜白色的十字架。这受难的无辜的牛。
窗台上的工具果然有用。剥开一部分牛皮后,有人从窗台上取下钩子和大锤。一个人用钩子钩住牛皮的边缘,另一个人用大锤击打着已经剥开的牛皮里侧,砰砰砰,一边向外击打。
牛皮慢慢剥开了。
哈萨克人过来了,暂且还是这样称呼他吧。开膛是他的事情。牛的腹部切开了。随着这不断地切开,里面裹藏的一切似乎要兜不住了,满满当当地冒着热气,要急忙拥挤出来一样。
牛的肺,巨大的两叶,似乎还在呼吸着,肺叶带着血的肺泡一鼓一鼓。牛的胃,简直太大了。大到不可思议。几乎要占到牛的身体的几分之一。胖子小心地把牛的胃缓慢托出来,隐约可以看见里面装满了半发酵的干草。干草已经有些暗绿,膨胀着,浸透了苦涩的胃液。这待宰杀的牛,每天看着杀戮,竟然还会有这样旺盛的食欲,真是难以想象。看着这样硕大的胃,觉得牛可以不歇气地一直吃下去,只要那牛栏不打开,不死,就一直吃下去。
有一会我似乎想看到牛的心,虽然这个想法一闪就过去了。牛的整个内脏清除完了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怎么没有看到牛的心呢?牛的心去了哪儿呢?巨大的牛心即便是给摘下来之后,也依旧会不停地泵血吧。哪怕是空泵,干涩的泵,心永远是不会死的吧。
殺牛的过程,我们渐渐安然、习惯,似乎这就应该是牛的命运。牛羊一刀菜。可我们能这样安然习惯地看着杀人么?套住,经由那个残忍的铁环,用一根绳子扥住一个人的脖颈,把他扥倒在地上,然后杀死他。剥皮、开膛,一一分解了。我们能么?不能。但是,杀牛却可以。这是为什么?
再次看看孤零零丢弃在一边的牛头。牛累了,眼睛半开半合,似乎这牛正往草地的远方走着,渐渐远了,我们看不清它的眼睛,迷迷蒙蒙的,雾里那样,这牛,真的要走远了。
我们准备离开了。一个人忽然过来,推开我们身后那间屋子的小门,进去,出来,诡秘地笑笑,对同行的女子说,你看看,这是啥?他的手里托着什么。
女子茫然地看着。
——紧接着,她惊叫一声:拿开!
那人笑笑,讪笑。
我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只小牛的胚胎。天寒地冻,胚胎给冻成了冰,赤红色的玻璃艺术品一样。
女子退在一边,脸色苍白,俯下身子像是要呕吐那样。毕竟是母亲,毕竟有过怀孕的经历。
那扇门虚掩着,我犹豫一下,有点好奇,也有点自虐般地进去了。我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木架子上,还有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牛的胚胎。大的有两尺略长,最小的就是那个人刚刚拿出来的。那些胚胎在寒冷的破房子里裸着,本来它们应该是在母牛的子宫里长大,直到出生。正常的话,它们这会儿应该是在草原上某个牧民的牛圈里避风。即便有风雪肆虐,也是一群牛挤在一起互相取暖。它们厚厚的毛和它们相互传递的体温,足以抵挡所有的冬天。
门口的架子上,是那个再次放回去的小牛的胚胎。
房子有一扇后窗,窗子不大,很高,幽暗中有亮光投射进来,圣光一样,肃穆地照着这里的一切。我的心忽地颤抖了一下。
我出来,女子问,里面有什么?
我说,你别进去。
我们离开的时候,杀牛的人已经不知去了哪里。也许,他们去他们临时的住处歇息、抽烟去了。他们的住处一定聚满了杀气。那个少年就在这样的杀气里长大。
这些杀牛的人应该是附近几十里的人。大约原先都是农民,也许还有牧民,退耕还草,没有了田地,而草地也在逐年减少,才有了这样的谋生。春夏秋三季,打打零工。冬天就凑在一起,哪里有牛就去哪里。这里的牛杀完了,就去别处另找雇主。几个人里面,瘦子无疑是杀牛的老手,应该干了至少有十几年了,少说有上千头牛倒在了他的刀子下面。那个少年呢,该是刚刚开始这样的日子。几年之后,他会是什么样呢?也许,几年之后,也许更长一些,这几个人老了,退出了杀牛的行当,少年会自立门户。那个时候,少年的眼神里早已没有了腼腆,也许会漠然地带着几个人,成为另一个杀牛队的头。他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不畏死的强悍。
这些人,一共五个。五个人里,有一个人我竟然是没有印象了。杀牛的过程中他做了什么呢?我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临走的时候,我们站在隔壁的肉铺外面往里看看,刚才的那头牛已经分解成了几块肉,在铁架子上沉甸甸地挂着。
有人叼着烟,一脸麻木地指着,要那一块。
卖肉的人,刀子切了下去。
一块曾经活着的肉,这会早已经没有了感觉。我的心,忽地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