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中的“性话语”与翻译再现
——以《玉米》及其英译本为例

2019-02-19 03:25朱波
山东外语教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毕飞宇译者译文

朱波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06)

1.0 引言

2003年,法国毕基耶出版社(Philippe Picquier)出版了著名汉学家克洛德·巴彦(Claude Payen)翻译的《青衣》(L’OpéradelaLune),开启了毕飞宇小说的越境之旅。之后,毕氏小说不断向其他语种传播,形成了全球20多种语言共振的格局。《青衣》和《玉米》译入英文后,得到了英语世界的高度认可。前者入围英国《独立报》外国小说奖,后者一举赢得2011年度“英仕曼亚洲文学奖”桂冠,得到亚马逊网站和《出版周刊》等美国主流媒体的关注(吴赟,2013)。作为中国当代作家“走出去”的代表,毕飞宇(2006)承认自己喜欢许多东西,其中有一样叫关系,也就是男女关系的关系。性,作为男女关系的支点与视点,在毕氏小说中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通过形形色色的“性话语”表现出来,给翻译带来挑战的同时,也为译介研究打开一扇窗口。

2.0 “性话语”概念的提出

话语是连结自我和别人的桥梁,是说话者跟对话者共有的领地。对“话语”的研究产生于语言学领域。美国语言学家哈里斯(Zellig Harris)在Language期刊上首次提出“话语分析”(Discourse Analysis)这一术语,将“话语”置于语境中来考察。产生于英国的批评语言学(Critical Linguistics)认为语言不只是社会过程和结构的反映,它同时也建构了社会过程和结构,批评语言学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透过意识形态等方面的遮蔽,在社会文化生活中解读、诠释或重现文本与话语的真实意义(费尔克拉夫,2003)。洛杰·弗勒(Roger Fowler)把话语视为个人进入意识形态领域、经验世界以及社会组织的工具,将话语所处的语境扩大到社会层面,从社会对“话语”的运用上来认识话语(转引自吴瑛,2014:13)。

“没有任何东西比性更伟大,没有任何东西比性更美好,没有性就没有任何拯救可言”,哲学家萨德突出了“性”在人类文明中的重要性(李银河,2009:290)。关于“性”的话语弥漫在各个领域,成为意义的根源、社会和政治地位的根源、以及个人自我意识的根源。弗洛伊德认为,男性个体必须摒弃以母亲为核心的情感关系,只有在成长中完成自我与世界的分离、男性与女性的分离,才能建构自我和超我。以米利科为代表的女性主义者把性和性别区分开来,认为前者内涵是生物性的,如性关系、雄性,后者则具有心理性和文化性。性被视为一种政治,是一种从属和支配关系;性是与“阶级”对等的一个范畴,在“阶级压迫”之外还有更普遍的“性别压迫”。福柯把性从生物学事实变成话语。他发现性不是一个自然生理机制,不是性话语所指涉的客体对象,而是社会机制、实践和话语机制的产品,是权力用来控制身体及其内在构成的最佳方式。另外,性别是虚幻的,身份必须与行为同时在场。通过述行(performativity),巴特勒(2009:182)指出身份不再是一种稳定的“存有”,而是一个可变的疆界,具有偶然性和可塑性,同时身体也成为“一个被管控的表面和社会文化场域的一项意指实践”。综上,性从一种生物学事实和文化源头变成了话语建构的产物。

在文学视野中,性是永恒的话题。“性话语”通常指有关性的描述、想象与引诱,主要以文字来呈现。在集中阅读毕飞宇小说后,王彬彬(2008)提出了“性话语”这一概念。之所以用“性话语”而不是“性描写”来概括要谈论的对象,是因为该对象超越了常见的对性的描写,包括所有关于性和与性有关的叙述。毕飞宇小说中常有十分精彩的比喻(或比拟),他爱用性作为喻体,用性行为、性心理来喻指与性无关的事物。比如:

“我在昏睡中没有听见海浪的声音——那种绵软的扑击体贴而又依恋,如做爱的尾声,轻轻巧巧地弥漫开来,再疲惫下去。”

——《叙事》

“天已经黑了。雪花却纷扬起来。雪花那么大, 那么密, 远处的霓红灯在纷飞的雪花中明灭, 把雪花都打扮得像无处不入的小婊子, 而大楼却成了气宇轩昂的嫖客, 挺在那儿, 在错觉之中一晃一晃的。

——《青衣》

比喻是一种无法从他人处学来的东西,亚里士多德认为它是天才的标志。喻体的选择因人而异。把海浪声比作“做爱的尾声”,把雪花比作“小婊子”,把大楼比作“嫖客”,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实上,引起学界关注毕飞宇小说中的“性话语”的,不是那些实实在在的性描写,而正是上述这些本来不是却最终成了“性话语”的比喻。习惯于在小说中营造这种“性比喻”,说明作者是一个性意识强烈的人;或者说他不惮于拿性说事,这“本身就是(作者)性意识在创作中的表现”(王彬彬,2008:103)。在毕飞宇绝大多数小说里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性话语”,它们在作品中发挥着不同的艺术功能。精心构筑的“性话语”展现出主人公丰富而深邃的内心世界,让人感到作者“善于利用性来表现人性”(王彬彬,2008:104)。

3.0 《玉米》中的“性话语”

描写人物,其实就是在与人相处。毕飞宇从玉米身上“感受到自己的紧张”(2013:244)。在北方和南方,在平原和山地,玉米构成了乡土中国的基本景观,它太普通,太常见,提起玉米便会引出某种关于日常生活的记忆。毕飞宇把这个词给了一个女人,他让“玉米”有了身体,美好的、但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玉米》这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代表作里,作者围绕主人公玉米与三个男人之间的关系,通过充沛饱满的“性话语”,彰显出玉米本人以及以玉米为代表的乡村女性被占用、被压迫、乃至被摧残的身体。

3.1 肆无忌惮的父亲

对于男性来说,性象征着一种特权。在《玉米》中,毕飞宇完全是通过“性活动”来塑造王连方这一人物的。身为支书的他随心所欲地与一个又一个女人发生关系,“睡”遍老中青三代女人。当妻子因怀孕向他颁布“戒严令”后,欲火难耐的他居然把大队的女会计摁倒在地。遭到强奸后,老会计不但不敢去告发,还晃动着他裆里的东西说:“你呀,你是谁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呢”(毕飞宇,2013:19)。当他和有庆家的偷情时,有庆恰巧返回,他丝毫不慌乱,居然对有庆说:“有庆哪,你在外头歇会儿,这边快了,就好了”。不仅于此,临走的时候还要加一句:“这个有庆哪,门都不晓得带上”(同上:35)。权力让王连方感到高人一等,也为他带来人生最直接的快感。

3.2 恩断义绝的恋人

有了父亲这样的老子,玉米对做官的男人心存芥蒂。漂亮又耐看的她跨过长相上的不足,看中箍桶匠家的小三子彭国梁,很大程度上是被他的准飞行员身份吸引,对未来生活产生了幻觉。经过与国梁哥的短暂相处,玉米发现,“恋爱不是由嘴巴来‘谈’的,而是两个人的身子‘做’出来的”(同上:46)。从“手拉手”到“唇对唇”,后来发展到胸脯,到最后干脆要“那个”,玉米感到“整个人像是贮满了神秘的液体,在体内到处流动,四处岔,自己已经是‘国梁家的’了”(同上:45),但最终没有越过那一步。国梁走后,玉米很快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没有答应他,“白白地留着身子做什么?还能给谁”?(同上:47)玉米不会想到,从父亲出事的那一刻起,她的爱情就死定了。父亲被双开,两个妹妹被轮奸,千里之外的“恋人”先是质问玉米“你是不是被人睡了?!”(同上:62),紧接着退回了玉米的相片和所有信件。夜深人静。玉米来到厨房,一个人躺在灶台后,“把自己解开,轻轻地抚摸自己的乳房”,当悔恨再一次塞满内心时,她“突然把手指头抠进了自己”,心里想,“没人要的×,你还想留给洞房呢!”(同上:65)玉米用自戕的方式实现了自我的成长。

3.3 冷酷无情的丈夫

在小说中,不幸的女人都有一个标志——她们的婚姻都是突如其来的。眼看着自己的家陷入深渊,心高气傲的玉米决定站出来:要挽救这个家,就必须重新获得权力;要重新获得权力,除了身体,自己别无选择。玉米在匆忙中做出了选择,把自己年轻的身体让渡给中年丧妻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郭家兴。第一次踏进县城时,玉米在电影院里左等右等,直到曲终人散,相亲的人也没有出现,这让玉米感到“自尊心被扒光了一回”(同上:70)。出场后的郭家兴惜字如金,先是让玉米“倒杯水”,之后就用“休息吧”命令玉米上床,性交的乐趣就是两个“好”,又用一句“不是了嘛”表达了对初夜的质疑。在性这件事上,玉米与父亲王连方来了个对调:王连方以权力换取性,玉米以性换取权力。当她把自己扒光时,玉米觉得“自己扒开的不是衣裳,而是自己的皮”(同上:72);“身子在被窝里疯狂地颠簸”(同上:73),想叫时却被捂住。小说在郭家兴的第三声“好”中戛然而止。

诗人出身的毕飞宇奉行一种诗性写作,尤其注重对语言的雕琢。在法文版自序中,毕飞宇承认《玉米》是一本反权力的书:“中国人的身上一直有一个鬼,这个鬼就叫‘人在人上’……‘人在人上’的标志是你获得了‘特殊’的权力”(Bi,2013:7)。《玉米》仿佛一口“权与性的深潭”,“性话语”表现出作者对身体和疼痛的感知,以及对权力的谐谑与反抗。

4.0 “性话语”的翻译

“性话语”是许多经典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译介时往往被删除或淡化。这些处理能获得翻译学家的支持,原因是这类话语有悖于传统性伦理。许钧(1997)说他在翻译时如果因为不理解而删除原文,总有犯罪感,但删除性描写,则“没有‘不忠’的思想负担,有时还觉得‘理直气壮’”。 孙致礼(2001:22)认为中国文化对于性问题“非常谨慎”,译者应该“有所节制,万万不可放任自流”。 “性话语”在翻译中的遭遇反映出(性)禁忌的力量,译者淡化或删除“性话语”是因为对性禁忌过度敏感(韩子满,2008)。2011年,《玉米》英译本ThreeSisters让毕飞宇击败诺贝尔奖得主大江健三郎,荣膺“英仕曼亚洲文学奖”,为作者带来国际声望,也让译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和夫人林丽君(Sylvia Li-chun)得到关注。他们并没有刻意回避或淡化原作中的“性话语”,而是通过以下方式予以再现。

4.1 直译

直译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原作的丰姿。葛浩文曾说,自己处理语言时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分析某一语言现象是作者为了某种效果有意而为,还是由语言自身特点所导致的。后者属不可译因素,可变通处理,而前者则是小说的精髓,需要尽力维护,以实现文本的陌生化,延长读者的审美体验。“性话语”显示出毕飞宇擅长通过性心理和性行为的描写来表现人性的复杂深邃,通过性心理和性行为的叙述来塑造人物的性格、展现人物的命运。针对这一特点,译者基本上采用了直译策略,具体如下(粗体均为笔者标记)。

例1. 关于生男生女,王连方有着极其隐秘的知识。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温度和墒情,关键是男人的种子。好种子才是男孩,种子差了则是丫头。

译文: Wang had his own irrational understanding of boys and girl babies.Tohim,womenwereexternalfactors,likefarmland,temperature,andsoilcondition,whileaman’sseedwastheessentialingredient.Goodseedproducedboys;badseedsproducedgirls.

例2. 王连方像一个笨拙的赤脚医生,板着脸,拉下施桂芳的裤子就插针头,插进针头就注射种子。

译文:Likeaclumsybarefootdoctor, Wang would set his jaw as hepulleddownherpantsand,secondsafterenteringher,sprayhisseedintoherbody.

例3. 男人都是贼,进门越容易,走得越是快。

译文:Menarelikeburglars: the easier the entry, the faster the departure.

例4. 最让玉米瞧不起的还是那几个臭婆娘,过去父亲睡她们的时候,她们全像是臭豆腐,筷子一戳一个洞。现在倒好,一个个格格正正的,都拿了自己当红烧肉了。

译文: Yumi found all those foul females beneath contempt. Back when her father was sleeping with them,theywereblocksofstinkytofu,ripetohaveholespunchedinthembyachopstick. But nowtheywereactinglikeproperladies,likechunksofbraisedpork.

翻译是一种差异游戏,若源语文化受译语文化挤压出现变形甚至遁形,不同文化间的差异将遭到遮蔽。把女人看成“泥地、温度和墒情”,把视妻子为生育工具的王连方比作“笨拙的赤脚医生”,把偷腥心切的男人比作“窃贼”,把委身求“权”和翻脸不认人的村妇分别比作“臭豆腐”和“红烧肉”,上述四例充分展现了毕飞宇的诗性想象才能,可以看出离开故乡的他一直守在故乡,对农村生活的记忆是他的创作之源。通过直译这些“性比喻”,译者丰富了译语表达,并诱使目的语读者向作者靠拢,体验差异之美。

4.2 标记

翻译是一种亲密的阅读行为,是一种当文本意义被破解后产生的身体快感,是作者与译者之间在“释放精神和理性重压之后进行的身体间的爱欲游戏”(陈永国,2004:32)。译者必须努力成为亲密的读者,否则便不能贴服于原作,不能对其特有的呼唤作出回应。在《玉米》中,许多段落篇幅甚长,句子如流水不断。作者在不少地方去除标记对话的引号和段落划分,把话语融入叙事中,用心理时空替代故事展开的现实时空。通过解读,译者不仅巧识散落在叙事中的“性话语”,而且在译本中采用了特殊的标记方式,例如:

例5. 二婶子的家在巷子的那头,她时常提着丫杈,站在阳光底下翻草。二婶子远远地打量着施桂芳,动不动就是一阵冷笑,心里说,大腿叉了八回才叉出个儿子,还有脸面做出女支书的模样来呢。

译文: Second Aunt, who lived at the end of the alley, often came out to rake the grass that was drying in the sun. She sized up Shi Guifang with a sneer:Shehadtoopenherlegseighttimesbeforeasonpoppedout, Second Aunt said to herself,andnowshehasthecheektoactlikeshe’saPartySecretary.

例6. 有庆家的闭上眼,兀自笑了笑,心里说,个破烂货,你还弄得像怀上小支书似的。这句作践自己的话却把友庆家的说醒了,两个多月了,她的亲戚还真是没有来过,只不过没敢往那上头想罢了。转一想,有庆家的却又笑了,挖苦自己说,拉倒吧你,你还真是一个外勤内懒的货不成。

译文:Yousorrypieceofgoods,you’reactinglikeyou’recarryingalittlePartysecretaryinsideyou, she said to herself. It was this self-demeaning comment that got her thinking. Her little relative hadn’t visited her for a couple of months, but she hadn’t given it a thought, hadn’t dared to. She laughed again and said sarcastically to herself,Notachance.Doyoureallybuytheideathatyou’reproductiveoutsideandlazyathome?

在接连生下七个女儿后,施桂芳终于生下小八子,就此抬起头来,连嗑瓜子都透出一股傲气,俨然一副支书夫人的派头。原作中作者用了足足一整段624字来展现施桂芳的变化。作为细腻的读者,译者把这个长段拆分为四段,让例5单独成段,并且用斜体方式标记出转换后的“性话语”,借助二婶子的心理活动表达出邻里上下对施桂芳的鄙夷。在例6中,有庆家的久婚不孕,与王连方勾搭成奸后,先是怀疑自己怀上了支书的孩子,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当性成为改变命运或谋求利益的手段时,有庆家的露出了一脸贱相,隐藏在原文中的“性话语”通过斜体在译文中得到凸显。在这两例中,分段和斜体的标记方式是译者“超语言技能”(Translanguaging)的体现,即译者作为多语使用者运用其语言经验库中的全部资源表达意义的动态语言实践能力。在翻译这个动态转换过程中,译者能力不是分别由每种语言能力构成的集合,它是一个整体概念,体现为不同语言表征的符号及其功能在语言使用者经验库中的共生协作,用新的方式让意义得到再现。

4.3 明示

在翻译中,译文以更明确的形式来陈述原文的信息,即为明示(explicitation)。明示后,译文文本往往比原文长。明示可以让译文更易理解,但也会制造原文没有的语义冗余。作为一种比较明显的翻译文体特征,隐义明示主要表现为:增添戏剧化色彩、增添话语、增加语气或强度和增加生动性等四种方式(邵璐,2013)。在以下两例中,为了再现原作中的“性话语”,提高译文的可读性和生动性,译者采取了增话方式。

例7. 女会计晃动着王连方裆里的东西,看着它,批评它说:“你呀,你是谁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呢。”

译文: Shaking the thing between his legs, she examined and criticized it: “You. Don’t you know who you are? Even if they’re unwilling,theyneedtoknowyou’retheboss. As they say, check the owner before you hit the dog, and if you don’t care the monk, at least give the Buddha some face.”

例8. 不过事情有了一些周折,郭家兴检查床单的时候没有发现什么颜色。郭家兴说:“不是了吗。”这句话太伤人了。玉米必须有所表示,但是,表示轻了不行,表示重了也不行,弄得不好收不了场。

译文: But there was a hitch. Guo checked the sheets and didn’t see any discoloration. “So you’re not, ” he said. Such a hurtful comment!Shewasstillavirginsincethelackofaspotonthesheetswasaresultofherownhand,nottheactionsofaman.She needed to clear things up. But how? Treating it lightly wasn’t the answer, but neither was overdoing it. She must be careful not to ruin everything.

“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使性活动顺从当权者的意志(福柯,2004:27)。当失控的权力逼迫个体进入权力制定的社会规范时,个体带着自己的“性”只能顺从安排,一旦反抗,就会受到打压。例7中,通过添加“they need to know you’re the boss”这句话,译文揭示了王连方手中不可抗拒的权力。例8中,权力在手的郭家兴不仅轻易占有了玉米的身体,还要把这种权力换成“初夜权”,译者通过增添话语明示了这种欲望。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玉米》是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但其中反复出现“性话语”,难免要提到“性器官”。在原作中,女性性器官先后出现两次,除了之前提到的玉米自残外,还有一处出现在有庆家的把婆婆扫地出门前说的一句狠话。在这两处,作者均采用“×”替代,但译者都直接译出为“cunt”,看不出丝毫禁忌,显示出两种文化在性观念上的差异。

4.4 改写

小说译介是一种跨文化传播行为。考虑到受众与市场等因素,译者必须同时扮演编辑的角色。在勒菲弗尔那里,翻译与编辑都是“改写”的具体形式,可以说编辑是翻译,翻译也同时是编辑(覃江华、梅婷,2015)。“改写”不仅包含传统翻译观里的语言转换,还因其对文本的“操控”而暗含权力因素,将“单纯的语言活动上升到话语实践层面”(何绍斌,2005:70)。“葛浩文式翻译”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连译带改,甚至得到作者支持①。对《玉米》中的“性话语”,译者尽可能做到“尊重”与“忠实再现”,但也不乏改写之处,例如:

例9. 自豪归自豪,施桂芳并没有忘记给王连方颁布戒严令。施桂芳说:“从今天起,我们不了。”王连方在黑暗中板起了面孔。他还以为结了婚就能甩开膀子七仰八叉的 ,原来不是,结婚只是老婆怀孕。

译文: Proud, yes, but not so proud that she forgot to announce the implementation of “martial law”: “No more, starting today.”Wang Lianfang frowned in the dark,forhethoughtgettingmarriedmeantthathecouldenjoysexanytimehewanted.Ithadneverdawnedonhimthatmarriageledonlytoapregnantwife.

例10. 王连方不仅要做播种机,还要做宣传队,他要让村里的女人们知道,上床之后连自己都冒进,可见所有的新郎官都冒进了。他们不懂得斗争的深入性和持久性,不懂得所有的斗争都必须进行到底。要是没有王连方,那些婆娘们这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

译文: Never content to be just a seed spreader, he saw himself as a propagandist as well,amanwhowantedthewomeninthevillagetoknowthateverybride-groomwasover-eager,sinceforeplayhadbeenalieneventohim. Those other men were ignorant of the depth and duration of the struggle, or for that matter,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thorough. Without Wang, all those women would forever be kept in the dark.

在《玉米》中,如果说郭家兴是一条大鳄,王连方就是一个小丑。毕飞宇对他的嘲讽手到擒来,且不加掩饰(张秀琴,2006)。“结了婚就能甩开膀子七仰八叉的”表明王连方是个十足的男权主义者,认为床上的乐趣不是女人的,它完全取决于男人在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与中国人偏重性行为的结果——生育不同,西方人重视性行为本身,表现在婚姻观上就是把性视为婚姻的首要目的,译者在例9中的改写反映出这一点。在例10中,作者别具匠心地用故事发生时流行的政治话语来写性,任何一个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能从中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气息。“性话语” 的政治化产生了双重讽刺效果:作者用那个时代的流行语嘲讽了王连方的性心理与性行为,更用王连方的性心理与性行为嘲讽了那个时代的政治。把“上床之后连自己都冒进”这句意味深长的“性话语”译成,更为确切地说,改写为“since foreplay had been alien even to him”(他自己也不习惯/喜欢前戏),就失去了原话中的政治讽喻。可见,作为译者改写时也会冒进,在不经意间显露出那个掩着的自我。

4.5 从“性话语”到权力话语

话语即权力。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人体都受到极其严厉的权力的控制,它规定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不可以说的。从个体嘴里说出来的话必然要受到以“机构”方式和政治方式发挥作用的权力关系的影响。通过对性话语和性实践关系的阐发,福柯(2005)提出了性话语的权力观:把性语言从言谈对象中剔除出来,控制它在话语中的流动,从而在现实中控制性。这种对性语言严格的净化,规范了暗示和隐喻,控制了表达方式,规约了现实中的可为与不可为,也规约了权力。作为转换形式的话语,翻译与权力交织在一起,在权力下的翻译、翻译的权力以及翻译过程中的权力因素等方面表现出来(黄焰结,2007)。在理性思维和神秘主义影响下,西方翻译观念形成了各种限制性规定,比如《圣经》翻译存在五种禁忌,即不要翻译、不要译得太易懂、不要增减任何成分、不要把译文当作译文和不要谈论翻译。这些禁忌实际上体现了基督教及西方理性思维中的禁欲主义,在圣奥古斯丁及圣哲罗姆的翻译理论中表现明显(韩子满,2004)。受其驱使,人们像上瘾似地追求完美的译文,力求译文透明,看起来不像译文。完美且透明的翻译抹杀了译者在什么条件下进行翻译这一前提,其中包括译者对原文的干预。译者权力遭到控制与压制,被迫且习惯了隐身。

为了唤醒人们对译者的关注,Robinson(1991)首创翻译身体学(the Somatics of Translation)概念,并将其分为两个方面:其一为个人身体学,强调译者在工作中经历了完全来自个人的身心感受;其二为意识形态身体学,即关于译者受意识形态操控对某种现象的本能反应,涉及通过个人身体感受表现出来的社会意识形态。对“隐”(invisibility)与“不隐”(visibility),葛浩文(2014:42)有自己的看法:译者总是现身的,也总是隐身的,如此而已,无需多言。“性话语”的翻译呈现出译者在场的身体:译者作为再创作者“不可能隐形”(invisibility is impossibility)。翻译就像一出默剧,通过对他者痕迹的感应和再现,译者得以显露身形。在翻译过程中,译者的存在“不单是生产一般的意义,而是生产关于自我的意义”(斯皮瓦克,2001:277),后者如同显微镜下的水花那样晶莹多彩。

“食色,性也。”细究起来,色就是色,性就是性。如果说色还多少包含美感的话,那么性则完全是权力的配偶。在《玉米》中,“色只是一个点缀物,性才是实质”(刘绪义,2004:93)。“性话语”不仅是作者精心营造的语言效果的一部分,而且是小说必不可少的部分。它们突破了权力体系的监控,为翻译带来挑战。从直译到标记,从明示到改写,翻译小说里的语言——优美也好,粗俗也好——是译者(使用)的语言,不是原作者的语言。在翻译中,译者的欲望和冲动像利比多一样从自身爆发出来,打碎了支配性话语的监控,获得了权力,但这个权力不是翻译转换自动生成的,“而是译者打碎身上的枷锁取得的,是自身积蓄能量的喷发和转化”(魏家海,2006:20)。 经由翻译,原文中的“性话语”在译语中演变成一种权力话语,表明翻译并不是一种中性的、远离政治及意识形态斗争和利益冲突的行为;更不是一种纯粹的文本间话语符号的转换和替代,而是“一种文化、思想、意识形态在另一种文化、思想、意识形态环境里的改造、变形或再创作”(吕俊,2002:109),为我们带来透视和分析另一种文化、另一个社会或另一种意识形态的契机。

5.0 结语

翻译是生命的运动,译文是原文的后起生命,穿行其间的权力让译文成为主体检验和自我证明的竞技场。对于作品在其他语言环境中的命运,毕飞宇表示自己一点都不担心:“我是一个宿命的人,在大的地方,我相信命运。写,这个我可以掌控,翻,我永远也掌控不了”。在命运面前,自己就想做一个坏孩子:把事情调起来,然后,自己再也做不了主(高方、毕飞宇,2012:50)。宿命的他得到了命运的青睐。作为译者,葛浩文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对毕飞宇的喜欢,既喜欢他的作品,也喜欢这个家伙。透过《玉米》中的“性话语”及其翻译,可以看出:翻译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它与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紧紧纠缠在一起。一个好作家遇上一个好翻译,几乎就是一场艳遇。

注释:

① 莫言曾说,“我和葛浩文教授有约在先,我希望他能在翻译的过程中,弥补我性描写不足的缺陷。因为我知道,一个美国人在性描写方面,总是比一个中国人更有经验。”参见莫言:《我在美国出版的三本书》,《小说界》,2000年第5期,第1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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