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现实的“VR”表现——评曹军庆小说集《向影子射击》

杜晓影

曹军庆在《向影子射击》这部中短篇小说集中，以一种想象的魔力，遨游在虚拟世界中，并深刻地阐发自己关于现实生活和复杂人性的的思考感悟。虽然小说是一种虚拟艺术，但建立在现实之思基础上的想象，使得文本更加具有魔幻力，更能反映当前时代人们内心的躁动和精神的失落。在曹军庆的小说世界里，读者有如戴上了VR眼镜，作者把不同人物的情感活灵活现地展示在读者眼前，让人深刻感受到人性的孤独、冷漠、贪婪、嫉妒、憎恨和疏离感，及至取下眼镜才让人猛然苏醒，进而回归现实来找寻虚拟与现实之间的联系，思考人与他者的关系。

一、VR镜头般的虚拟云端世界

VR是“virtual reality”的缩写，指的是虚拟现实世界。运用现代科技，戴上VR眼镜，可以让人感受到一种仿真世界的奇幻。在现实中我们因时空限制无法快速到达理想世界，但在VR技术下似乎成为了一种可能。虚拟技术缩短了现实和想象的距离，也跨越了时间的鸿沟。这种技术用视觉和触觉的双重体验暂时替代性地满足了人类的想象，实现了现实中需要舟车劳顿才能体验到的场景。《向影子射击》中，小说人物可以生活在异于现实的云端世界中，可以体验到“云中之城”①所承载的另外一种现实。云端世界既是现实的缩影，又是对现实的无限夸大。读者有如在用VR技术体验一个到达不了的远方世界，但现实的丑陋、无情等也被置放在云端世界中，使得现实的重量感在虚拟空间中得以更加生动地展现。

曹军庆塑造的云端世界和VR镜头下的画面最大的相似之处便在于它的虚拟性。在虚拟的云端世界里，人物的性欲、占有欲等得到无限的释放。与契诃夫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塑造了一个胆小怕事、战战兢兢的别里科夫形象有点相似，曹军庆在《云端之上》描绘了一个“关在房间里独自舞蹈”的焦之叶。焦之叶曾是武汉某名牌大学的三好青年，但他大学毕业后，却选择永远躲在了自己的房间里。生活中他除了平时通过传递纸条和父母进行交流，以获取一日三餐，此外再无别的人际交往。但他在网络世界却建立了一座云中之城。在这个云中之城里，焦之叶有自己的专职司机，有七任妻子，至少还有两个情人。他在不同的妻子那里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在琴夫人处，他是副厅级以上的官员；在棋夫人处，他是海员；在书夫人处，他是国际医生；在画夫人处，他是黑老大；在梅夫人处，他是商人；在竹夫人处，他是一个骗子。在网络世界里焦之叶妻妾成群，并准备了一套又一套的谎言来维系自己和几个妻子之间的关系。但现实中，“父亲去世，焦之叶一共出来了33分钟”②，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虚拟世界夺走了他作为人最基本的伤心、感动，麻木了他的灵魂。在虚拟世界里他可以肆意妄为，毫不掩饰地与不同的女人发生关系，陪各种不一样的人喝茶聊天，在不同的城市里飞来飞去。但真实的现实中，“对武汉来说，他永远是个异乡人；对他来说，即使他身在武汉——武汉仍然是某一处异地”③。他只能生活在幸福县城，并且龟缩在滨河大道的老屋里。选择虚拟世界，既是逃离，又是无奈，但只有这个云端才能承载他所有的白日梦。如果认为这是一部单纯写教育体制对青少年的危害或者网瘾少年沦落的作品，那么未免显得过于简单片面。实际上，作者用云端之上的幻想之城，承载了社会某一群体的人生的虚无和失落。虚拟的云端，既是超级宅男焦之叶们混淆了虚拟和现实的超级宅男的“乐园”，又是他们青春岁月的埋葬场，里面淹没了他们的青春和梦想，承载了他们泛滥的性欲和控制欲。

焦之叶也曾经多次仰望蓝天，但他最终选择了坐在写字台与窗台之间的间隙里，背对着窗外，让这间屋子成为他自己挖掘的墓穴。在父母都离世后，焦之叶也孤独地死在了这间小屋子里，成了一具干尸。焦之叶的虚拟世界看起来是对生活的高度抽象，因为现实生活中像他一样的宅男青年已经并不鲜见，他们把自己封闭在自我的空间里，不与外界联系，电脑和WiFi便是他们的全部，其精神上的寄托全都交给了网络上虚拟的人类，留给真实世界的，除了那具物质的躯体，什么也没有。他们混淆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生活只有一种空想性和虚幻性。而通过网线建立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能一碰就碎，因为拔了网线，离开WiFi，云端上的人物就可能远离自己而去，这种人与人之间联系的幻灭，更会给人心灵上带来沉重的打击，甚至可能是毁灭性的。当然在这个文本中，焦之叶切断了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即使与母亲分离，甚至父亲的死亡，也没有什么现实中的忠孝礼仪，有的只是目无表情的凝望和所有外界的人对焦之叶的好奇。就连这短短的33分钟，他也无法适应，只想赶紧蜷缩到自己的云端之城里去。母亲最后在遥远的云南孤独死去，既是对焦之叶的失望，也是母亲的一种自我逃避。世俗的看法在焦之叶这里早已不值一提，孤独的灵魂在云端之上找寻栖息地，又死在云端世界里。读曹军庆的文字，让人产生一种冷峻的思考和热切的关心，浮躁而迷惘的青年难道真的只能把人与世界的联系建立在网络之上吗？生活需要阳光，我们应该怎样找寻灵魂之栖息地？人类的孤独和冷漠应该怎样安放？这都是曹军庆试图通过小说激发我们深度思考的问题。

与《云端之上》相似的，在小说《落雁岛》和《向影子射击》中，作者也分别建立了两个不同的虚拟空间。落雁岛是一个同学聚会空间，这里也是纷繁复杂的人际斗争之地，尔虞我诈、狡猾、猜忌等人性的博弈在落雁岛不断上演。这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神奇落雁岛，可以说是作者用来安放人与世界的关系的第二空间，也是对现实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高度浓缩。而在《向影子射击》中，奶娘云嫂所向往的豪华别墅也是一个虚拟空间，是身处底层的云嫂对摆脱乡村生活的强烈体现。这些虚拟空间如同作者精心建构的一个个密封小匣子，既是小说人物自我情感发泄的第二空间，又成为麻痹自我的限制之地，里面盛满了小说人物的欲望与挣扎。

二、云端世界中的逼真体验

VR镜头除了虚拟性，另外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逼真性。VR技术帮助人们建构了一个以现实为蓝本的虚拟世界，却又与现实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人们戴上VR眼镜，虚拟和现实成为一个交叉体，虚实错位带来极大视觉挑战，场景虚拟但情感体验却非常真切，时空错位却又直指当下。小说建构的云端世界中，一草一木都来源于现实，所有事件都是现实的映射，作者的笔最终直指现实的丑陋、无情和冷漠。学者梅兰在《当代中国的小说性及“仿真”艺术家曹军庆》一文中把曹军庆定位为一个“仿真”艺术家，认为曹军庆建立的仿真世界对我们这个世界进行了最细致的刻画和探索。④曹军庆在虚拟和现实之间寻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平衡点，并创造出一种较为宽阔的现实主义，作品既不是对现实的纯粹客观复写，也不大力伸张意识流或者精神分析。曹军庆的小说书写以现实人情为基础，他像一个极具阅历的老者，走在幸福县的河岸边，感受着人间的沧桑巨变，他的双眼有着猎人的睿智，不仅懂得适时地把握猎物的心理，还能够洞察人性深处的思想动态，把人物内心的把戏，诸如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尔虞我诈、自私愤恨等复杂心理都刻画得入木三分。这种故事讲述文本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除了承载这个故事的发生地具有虚拟性和不可靠性外，小说所塑造的一切都带有极度强烈的现实指向意义。

小说《落雁岛》中，故事发生地是一个不同于人间的仙境世界，除了侍者来自于人间，其他的同学都仿佛置身于仙界。康大中文系的同学聚会从2012年开始就在这座岛上定期举行，大家通过高科技芯片刷卡进入这座岛屿，化装舞会上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变成想要成为的样子。岛上所有人都没有身份差异，只有岛主和一般同学之区别，岛主拥有岛上的最高控制权。如果说这个岛屿是作者塑造的一个乌托邦，那么在这个空间里，人性的虚无和狡诈在这里逐层被剥开。人生如戏，在一年一选的岛主之位争夺战中，曹军庆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导演，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权利、斗争和人性的故事。第一任岛主邬有乡和夫人王蓉蓉，是王蓉蓉给邬有乡戴上了绿帽子，邬有乡也和服务生小圆有不正当关系，当双方都有同样犯罪的底色之时，宽容反而变得相对容易，而且当事人还装作自己特别大度的模样。不是所有的宽容和大度都代表忍受和让步，还有可能是对自我的救赎。岛主地位实际上象征着众人对于权力的贪婪和执着，在这个岛上同学聚会的15天时间里，岛主有着绝对的控制权，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微型的名利场。这一群人都即将步入人生暮年，故而能够担任一届岛主，对于他们来讲具有非凡的意义。每次争夺岛主之时，为了当选大家也都是费尽心思。如邬有乡扮演了已逝同学陈永斌，激起大家心中的一份怀念，从而赢得岛主地位，这无形中满足了大家整体意识的需求。汪新忠研究史料，琢磨出前任岛主的套路，把自己化妆成为70多岁的自己，以反其道而行之的思维赢得岛主地位。因为在大家都为了化妆成别人而不断忙碌时，我们如果扮演自己，那么真实自我和妆容自我、现实自我与未来自我就有了双重意味，让人产生对现实人生意义的反讽和思考。

暗潮涌动的岛主争夺赛正是现实中恶劣竞争的生动写照。文中还有许多其他细节，通过虚拟的描画来鞭挞现实的悲哀。如通过汪新忠的回忆引出郝晓影打胎事件，本来郝晓影怀了汪新忠的孩子正担心被学校查到，但同宿舍的向冬梅也打了胎，由她阴差阳错地代替郝晓影去受了惩罚，郝晓影却因此逃离了责罚。很多人做了错事只有当公之于众时，才会产生负罪感，罪恶因为阳光而变成罪恶，阳光成为审判官，而人本身已经失去了道德衡量的内生尺度，这无疑是作者对习惯逃避的丑陋人性的鞭挞。另外，从沈旺秋和汪新忠的关系上也可以看到人的自私和势力。沈旺秋本是汪新忠的心腹，但汪为了当选岛主，忙着在各种微信群里和同学们发红包互动，沈旺秋却受到了汪新忠有意的冷落，俨然一个汲汲于富贵的官僚主义形象尽现眼前。故事虽是在虚拟的载体上行进，却都具有了明确的现实指证。对陈永斌的装扮，抓住的是大家心中仅存的一点对过去的怀念；对赵宗涛的装扮，表达的其实是对把控话语权利的人物的致敬；对未来的自己的模仿，更是抓住了人人都会变老，人生意义之所在的深层思考。众人在这座岛屿上找寻的，除了当年同学之间那份亲切和熟悉，更多的是寻找人生之虚无的灵魂安放。

在小说《滴血一剑》里，现实也成为虚拟世界最后的皈依。单立人离家出走在网吧里享受着打游戏的痛快，九十多天后，他才像乞丐般回到家里。他在网吧的那些日夜，尽情享受着网络虚拟世界中杀人的快乐和刺激，但现实中是父母焦急如焚地寻找他，父母的关系因他的失踪而彻底破灭，他自己却把孤独和叛逆完全释放在网络游戏里。在孤独的世界里，人容易产生自我的怀疑感和不信任感，如同生活在围墙里，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也很少有机会可以宣泄自己。单立人最后还是回到了现实生活，表示自己要好好读书，这是虚拟对现实的让步，也是因为虚拟世界盛放不了现实孤独。人类自身的虚无只能回归到现实中被回答和解决，这是一个有关生存意义的哲学命题。尽管这种回归现实的处理方式使主人公的出走带有一种混不下去又回来的挫败感，但是正因为人之脆弱，才会导致像焦之叶那样的沉沦和堕落。面对复杂的现实世界，虚化的自我显然不能在以物质生存为基础的现实生活中找到栖息之地，只能像焦之叶一样走向迷途。但单立人这种解决方式是大多数人可以接受的，在没有找到更好的解放途径之前，虚拟云端中的人最终还是需要走向现实，面对现实，书写自我意义。

三、精炼的艺术创作手法

曹军庆的小说世界里，呈现出多种较为精炼的艺术手法。不同于马原和格非等人对叙述形式的强调，曹军庆将先锋意识贯穿在整个文本中，又不仅仅拘泥于形式上的挑战，而是在艺术风格、思想主题上展现出多重把握。他就像一个电影导演，带你进入他所构造的世界，读罢还不愿离场，因为字字击中人心，篇篇都可深度挖掘。在小说世界里，曹军庆解剖这个世界的心脏，把里面复杂的成分呈现在大家的面前，带着浓厚又强烈的隐喻色彩。如果说余华的作品难以逃脱苦难和暴力等人生体验的不可排解性，那么曹军庆更像是一位精通外科手术的医生，用他手中的刀来剖开这个社会，试图切除社会体内的毒瘤，让人产生新的希望。

虚拟世界的迷离和复杂给现实世界中的人以无形的宣判，人的自私、空洞、狡诈等等在作者构建的虚拟世界中被无情揭露。曹军庆试图在小说世界中映射现实，把对现实的批判发挥到极致。基于这样的出发点，曹军庆小说的意象选取极具特色。如在《向影子射击》里，影子就是一个多次出现的意象。乡下的云嫂去城里有钱人家做奶娘，但要喂养的却不是婴儿，而是一位中年的先生。先生的夫人又是一个具有至高话语权的女人，她就像一个影子，控制着家里的一切。同时，这个具有神秘身份的先生也提到了影子的多重意义，因其少年时没有人陪，他只有和自己的影子嬉戏。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看，人的潜意识是最真切最无法剥离的成分，它代表的是一种最原始最真切的内心需求。影子成为他的玩伴，实际上是他童年时期遭遇爱的缺失。因此，在金碧辉煌的房子里，为了逃避食品安全问题，他食人奶，和影子玩耍，既是对孤独的排解，又是自我失落的表现，他的世界里堆满了金钱，却容纳不了真实的自我。影子还有另外的隐喻，落雁岛便是作者构建的一个虚拟影子世界。这里成为一群中年人逃离现实的之地，也承载了他们关于斗争世界的思考。在落雁岛每年举行的化妆晚会中，每个人都可以化妆成为自己心之向往的样子，就像是未来自我在现实生活中的第二映射。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可能和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样，但在这种映射中，可以看到人对自我的找寻，又在强化未来自我的认知中逃避着现实的自己。

除了隐喻，曹军庆还善用反讽等艺术手法。这几部小说都以幸福县为故事发生地，“幸福县”的命名就具有强烈的反讽色彩。“幸福”代表的是快乐美好，人类对幸福的追求和向往是一种天性，可是被幸福县滋养的这些人都是以幸福的缺席为最终的结果，如同原本考上名牌大学而应有所成就的焦之叶，想在云端之上去建立自己的幸福王国，最终却在这个虚拟王国里摔得粉身碎骨，留给现实的只有一具干尸。当云端不再是用来仰望的天空，而是遮蔽自我、放纵自我的私欲的载体时，这个虚拟空间就已经带上了哲学色彩，成为人和世界的关系的想象体，成为人类思想构筑起来的一座云端上的防空洞，但这个防空洞只能是虚假的脆弱的暂时的自我栖息地，最终抵抗不过人性之虚无和狡诈的大轰炸。当现实中的人情冷暖，需要到虚拟中去实现和完成，说明这个社会需要被治愈或者被拯救。在虚拟技术发展如此迅速的社会中，曹军庆用他精妙的技艺，把人的欲望和对权利的渴望等都置放在小说里，在对“现实的虚拟”世界中鞭挞了“虚拟的现实”，直指社会当下。虚拟世界不可能成为逃脱现实的芳草地，现实之光终将照亮成为引领现实前进的灯塔和路标。

注释：

①②③ 曹军庆：《向影子射击》，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5、31、32页。

④ 梅兰：《当代中国的小说性及“仿真”艺术家曹军庆》，《文艺报》2018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