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微
世事总是这样,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标注作为结局。
时光的战车从人们身上轰隆隆地碾过去, 四十年犹如一瞬间的飞雪刷白了徐露雅的头发。 离开香港的前一天, 她莫名其妙地走在那条叫皇后大道的路上,所有的建筑已成颓唐而华丽的古董, 唯独那个卖黄花梨梳妆盒的身影真切。
1945 年以后, 香港的大街小巷忽然多出许多从内地蜂拥而来的人——落魄的有钱人。
15 岁的徐露雅喜欢让司机在送她上学的路途中停下, 兀自穿越汹涌似海的内陆口音, 步行去往位于湾仔海旁的皇后大道东闲逛。 这个因内地人骤然丰富的自由市集极大地满足了这个任性而喜闹的富家少女的感官, 她偶尔在那里心血来潮地买下一些精致的小饰品, 然后顺手又送给了学校别的女生。
和那些深居简出、家教甚严的千金相比, 时常逃课独自逛街的徐露雅自有一番放肆而美好的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是一种特别的气质。 任何年代都不乏迷信与众不同的女孩儿, 她们往往为了这样的迷信而做出神经质的举动,比如自以为良善地躬身安抚一只长满雀斑的流浪老狗, 比如注意到一个不那么应该被关注的沉默的人。
蹲在街边卖梳妆盒的杨宪海便是这样一个沉默的少年, 他甚至没有一张好看的脸。 徐露雅用鞋尖踢了踢那只看上去像黄花梨的小盒子询问价钱, 他却恼怒地抬起头来, 用手紧紧地护住那东西, 五官因为太过紧张而纠结在一起, 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个并不昂贵的数字。
徐露雅有些意外,她拿不准盒子的真假, 单单被少年扭曲的表情吓住,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他急急地又将价钱降了一大截。那时候, 整条皇后大道东上都是逃难而来、 以贩卖自家收藏以继续兑现富足生活的有钱人。 人们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煎熬下往往选择的是惊人的欲望, 但是如此急于脱手的人却还真的不多。
她站住脚,回头正迎上少年涨红的脸和眼睛。
后来徐露雅才知道,那黄花梨的梳妆盒是真的, 只是不属于那个叫杨宪海的少年。
杨宪海是厨子的儿子。那只梳妆盒,是他偷了家里主人的。
40 年代末期, 跟随那些在内地养尊处优的有钱人到香港的另外很大一部分人就是厨子。 民以食为天, 中国人素来将吃食奉为人生一件大事, 哪怕是动荡里举家搬迁后的异地生活也少不得厨子这样的角色。 18 岁的杨宪海因为已经长到可以为主人家跑腿做事的年纪而被勉强带走,留在内陆江南风雨中的,只有那个原本就只为主人家洗洗衣服的赢弱母亲。
杨宪海告诉徐露雅,他们离开上海的那天, 母亲巴巴地拽着衣袖问太太,能否将她一并带去。 太太一迈脚, 就将母亲生生拖翻在长堤上, 他很想冲过去将母亲搀扶起来, 却抱着一箱子古董脱不开手。 父亲软弱地瞥了母亲一眼,低低地对杨宪海说:“走吧, 等安定了再想办法。 ”
杨宪海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他计划悄悄偷了太太的小古董来卖, 打算存够一张船票钱后给乡下的母亲寄回去。 然而一张船票到底需要多少钱,他需要冒多少次险才可以换来一家团聚,根本不得而知。
未曾经历亲人离散和尘世风雨的徐露雅被少年的叙述打动, 她坚持将手袋里的零花钱全都掏出来放在杨宪海的脚边, 但她并没有带走那只精巧美丽的梳妆盒。 回去的路上,徐露雅的心情比买到任何喜欢的东西还要快乐满足。15 岁的她隐约地意识到,这样的满足感来自于一种居高临下却又貌似无心的施舍, 一个时时需要别人的千金小姐忽然转变成被别人需要的人,她在一个极短暂的瞬间体会到这种微妙的感受, 从中获得自我存在的价值感,因此雀跃。
再去皇后大道东的时候, 徐露雅刻意向管家多要了些零花钱, 又在喜欢的糕点店里买了一些漂亮的点心。
于是第二次出现在杨宪海面前的徐露雅,周身很容易就有了种仁爱的、天使般的光泽。
和徐露雅的想象稍有不同的是,杨宪海对她的态度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热烈。 他礼貌得几乎是冷淡地拒绝了她的点心, 并且坚决地将上次她留在那里的钱推还到她手里。 徐露雅很着急, 一再表示那些钱对她来说可有可无,但杨宪海推辞,几番来回,花花绿绿的票子散落一地, 很快被风吹得满地翻飞, 一路被眼尖手快的小孩子拾进了口袋。
徐露雅生气了, 因为不被接受的好意而怀着满腔莫名的委屈。 她沿着喧嚣的人群走进山侧的大王洪圣庙,杨宪海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他甚至不说对不起, 只是努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被她施舍的人, 这个少年倔强的身板里, 忽然多了种近乎顽强的自尊。
那是1945 年的冬天,战后的精神生活贫乏得几近无聊, 海港肆虐的大风将山吹成了化石的形状。 徐露雅暂不懂得, 有些谎言足可以用来交换金子般的真心。 站在旁边的杨宪海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她说:“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好意,我只是喜欢这个男孩儿,只是想要对他好。 ”
没有人会不被这种单纯而直接的表白所击中, 杨宪海感到一阵阵失重般的眩晕, 他忽略了徐露雅脖子上那枚小小的银色十字架所代表的信仰,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天使般的女孩儿会这样唐突地对他一见倾心。
谜底当然是残酷的, 因为他是那个不被命运所爱的人。 所以她要去爱他, 就像耶稣爱着一切流离失所的苦难灵魂。
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前提, 徐露雅开始肆无忌惮地发挥她的爱心。 这样的说法对于一个怀抱善意的女孩儿来说似乎有点儿苛刻, 但是当她偷偷地将等在路边簇新的杨宪海指给姐妹们看的时候, 神色中一种没来由的炫耀还是让人从心底发冷。
徐露雅用父亲的钱为那个不被爱的少年买衣服、买帽子、买皮鞋。 尽管杨宪海每次只能在从主人家里跑出来时将藏在外面的衣服悄悄换上, 回去时又费事地脱下藏好, 但他仍然愿意如此,因为他知道,露雅喜欢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杨宪海能够回报给露雅的, 不过是他从主人厨房里拿出来的跟父亲学做的家乡小吃,那是他可以做得到的事情。 当然,那对于徐露雅来说, 是一点儿都不稀奇的礼物。 刚开始尚且有些感动,久了,便生出厌弃, 就如同对施舍赠予这件事情的渐渐乏昧。
但杨宪海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以后要学父亲,做一个手艺精湛的厨子,一生为露雅烹饪。
徐露雅看着他淳朴如土地的脸,骤然顿悟自己不是神, 改变不了一个注定平庸的生命。
1946 年秋天的黄昏, 他们走在人迹慢慢散去的皇后大道,从西到东。 徐露雅考虑的是很快就要去法国留学的事情,而杨宪海远大的志向,不过是做一名终日面对油烟的厨子。 再优秀的厨子也只是厨子, 就好像平凡的天使仍然是天使一样, 命运从一开始为他们画出的就是平行的轨迹, 交错只是上帝的一次恶作剧。
告别的时候, 出于差不多接近残忍的浪漫心情, 徐露雅流下了自己都难辨真伪的眼泪。 她说出了原本应该杨宪海说出的对白,我会永远记得你,记得这些日子。 潜台词是:你要永远记得我。
杨宪海很应景地说:“不, 你很快就会忘记。 ”
是的,徐露雅暗自想,对我来说,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而对你来说,我只有一个。
1987 年, 移民多年重返香港的徐露雅在皇后大道东合和中心顶层66楼的旋转餐厅里吃到了一顿久违而地道的上海菜, 传说中那个姓杨的厨师气定神闲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并没有将她认出来。
40 年前的那句话像一句谶言将徐露雅狠狠击中, 她无语地注视着他微微发福但依然挺拔的背影, 玻璃窗外市区的美景如海市蜃楼缓缓移动,昔日繁华的皇后大道已成为古迹, 在被俯视的角度里, 多少带着一点儿迟暮般不甘的凄冷。
世事总是这样, 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标注作为结局。 那个不被爱的人,她还记得他,但是他似乎已经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