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慈悲而生的善的哲学

2019-02-18 11:15王陌尘
关东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好人

[摘要]《人世间》是一部中国城市发展的编年史,记录了工人之家周家在经由“文革”到“改革开放”的四十多年间,为了不至沦落为贫民而奋斗的过程。作品将周家人生活中幸福的获得归因于善。善在《人世间》已经不是单纯的善意、善行,它是好人的价值标准,是好社会的道德基础,甚至是人类进化的法则。在作家心中,这種善的哲学就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精神标杆,是作家在处理生活题材时所应遵循的美学准则。

[关键词]平民立场;拯救者;体恤;好人;人性恶;善的哲学

[作者简介]王陌尘(1970-),女,原名王向晖,北京语言大学汉语速成学院副教授(北京100096)。

在和平年代,几乎没有什么国家行为能像上山下乡运动那样广泛、深远地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到2018年,领袖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过去整整50年了,当年响应号召的一代人也多年过花甲。从2017年起,针对“上山下乡运动”,各方争论甚嚣尘上,梁晓声、陆天明、严歌苓等老作家也为此纷纷发表长篇小说。正如陆天明所说:“我要写下我们的一生,并给自己一个活着的理由。”这些作品不约而同地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回望”式叙事,以“文革”为起点,记录下近五十年时间洪流中一代人的人生历程。梁晓声更是用百万多字的鸿篇巨制《人世间》来表达对自己所亲历的时代的观察、理解。

《人世间》是一部中国城市发展的编年史,从1972年开篇,到2016年步人尾声,历时44年。众所周知,梁晓声是知青文学的代表作家,曾用理想主义激情塑造过很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知青英雄形象。上世纪末,梁晓声又以“平民阶层代言人”的身份写了不少关注底层生活的作品。梁晓声一直是一个写作目的非常明确的作家。早在1993年,他就说:“我的笔只有用来反映‘老百姓在现实中的生活或生存状态之时,我才感到写作毕竟是有些意义的。熬自己的心血消损自己的身体也算值得的。”作为一部作家自认为是“尽最后的努力对现实主义的一次致敬”之作,《人世间》既是作家以往创作风格的延续,又注入了更多作家在时光中的智慧,而这智慧的核心就是善。

梁晓声说:“我既写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也写人在现实中应该怎样。通过‘应该怎样,体现现实主义亦应具有的温度,寄托我对人本身的理想。”人性之善、人世之善都是梁晓声在写作《人世间》时所坚持的“应该怎样”。这“应该怎样”究竟该如何处理与真实世界的关系?这“应该怎样”是否能够经受住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精神的考量?这是透过《人世间》反映出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必须直面的重要问题。

一、作品的平民立场

《人世间》以建筑工人周志刚家三个孩子周秉义、周蓉、周秉昆为主线,记录了在经由“文革”到“改革开放”四十多年间普通城市平民家庭为了不至沦落为“贫民”而挣扎、奋斗的过程。《人世间》的责任编辑李师东透露:“最初给长篇暂定的名字是‘共乐区的儿女们”,从书的原名可见作品写的是在“共乐区”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哈尔滨共乐区是一个真实的地方,从百度地图上可以看到今天这里已和中国任何一个现代化都市一般无二,街道整齐,高楼林立。书中开篇描写当年的共乐区处在城市边缘,地势高处由逃亡的俄国侨民占据,建成有院落的“板夹泥”房子;而流亡到东北的农民只能在地势低洼的地方建成了“一片片泥墙草顶的临时之家。”1949年后政府在共乐区的这片土坯房子中铺了街道、起了街名,因都以“光”字开头,这片地区就叫“光字片”。政府虽然改善了光字片的卫生条件,却并没有真正改变这里的底层特征,居住其间的都是数着一点工资过日子的工人、服务员家庭。周秉义和高干女儿郝冬梅结亲以后,冬梅的妈妈,一个参加过东北抗联的老革命最初对女儿的“下嫁”很不满,抱怨道:“找什么样的家庭不行?偏往边边角角的地方找!光字片那种地方妈是听说过的,那种地方的普通人家里能出多么优秀的青年吗?”足见光字片在上层人士眼中是低微身份的标志。

梁晓声在《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中曾写到过:“我们略做考察便会发现——几乎当年任何一个平民家庭的裂变过程中,都至少会派生出一个家族命运的竭尽全力的‘拯救者。他或她或成了官员,或成了知识者,或成了企事业单位的头头脑脑,或成了个体生意人。”“一个平民家族只要出现了一个‘拯救者这个平民家族就有了一线不至于整体沦为贫民的生机。”1999年写小书《商业时代的英雄情节——梁晓声论》时,笔者刚跨出大学校园,对梁晓声的“拯救者”一说很不屑,认为这是“最自私、落后的愿望”。工作二十多年后再读《人世间》,却读出了作家在拯救者们身上为平民家庭所保留的希望。

《人世间》反复提到周家的两个孩子“文革”后考上大学,成为家中的两个拯救者。在岳母明里暗里的点拨、提携下,周秉义仕途顺畅,成为周家一支强大的拯救力量。周家的女儿周蓉是个大美人,中学时省商业厅长的儿子蔡晓光就追求她,她却为爱情追到贵州插队,与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诗人冯化成结婚。“文革”结束后,成了北大学生的周蓉发现出了名的丈夫是个行为不端、沽名钓誉的人,果断跟他离了婚。周蓉婚姻的变故却给周家带回了曾经的拯救者蔡晓光。蔡晓光“文革”后虽没什么政治前途了,但他改行搞文艺,专拍主旋律电视剧,成了A市颇具能量的名导“蔡绝主”。

《人世间》难得的是没有以地位尊卑处理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而是将这种“施恩——报恩”的行为转变为亲人间、朋友间的帮忙,在中国这样的人情社会,关系网中的帮衬显得理所当然、合情合理。与一些当代作家将底层生活写得毫无尊严不同,梁晓声从没忘记过维护底层的体面,这体现了作家对底层生活的体恤。

与哥哥、姐姐都离开光字片、过上了或上层或中产的生活不同,周秉昆的一生遇到了无数次烦难。但秉昆却不是一个纯粹的被拯救者,当他尽自己的力量拯救他人的时候,更能体现出这个人物身上仁义、厚道还有些冲动、鲁莽的品性。秉昆对郑娟家的拯救几乎表现出了一个人对他人的最大善意。郑娟是涂志强的女友,涂志强是周秉昆的发小,在木材加工厂上班时,两人是一前一后扛木料的搭档。涂志强因醉酒杀人被枪决后,秉昆精神上受不了涂志强死亡的阴影,靠蔡晓光的拯救去了酱油厂。涂志强的同伙拦住秉昆让他每月给涂志强的女人家送钱时,秉昆带着同情和好奇的心理去郑娟家。作品中对周秉昆送钱时所经受的心灵洗礼过程的描写可以和《悲惨世界》中被米里哀主教感召的冉·阿让灵魂觉醒过程相媲美,只不过冉·阿让依靠的是宗教的力量,而秉昆依靠的是心灵的自我净化。秉昆这种心灵净化的能力是跟着哥哥、姐姐们偷读禁书时获得的。

秉昆看到坐在床上串糖葫芦的郑娟时,惊讶于她的美貌,又为不良青年涂志强有这样的女友而感到嫉妒、愤懑,还认为郑娟和一个不良青年在一起是卑贱的,内心产生了狂野的青春冲动,以为自己完全可以高高在上地强暴她。他认为郑娟妈求他把钱留下也是卑贱的,“像已完全丧失了耻辱感的老乞丐。”郑娟的盲弟弟光明的哭訴、下跪让秉昆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灵魂,看清了之前的肮脏、丑恶。在他人的困苦面前、在胡同人家几近绝境的生活面前,他为自己曾经的优越感感到羞耻。

与秉义一心做个清廉的好官、决不肯用手中的权力帮助身边的亲友相比,秉昆但凡有一点能耐就要去救人急难,身上反倒凸显出中国传统文化中崇尚的侠义之气。梁晓声之前写知青文学,就注重渲染人物性格中的“傲”“义”,他认为这是一个人殊为宝贵的品性。在涂志强的同伙入狱后,秉昆为从经济上救助郑娟家,把家里祖传的手镯偷了卖了;朋友的姐妹插队回城没有工作,秉昆拜托领导把她们留在自己的公司里。秉昆自己下海开饭馆,也把朋友的姐妹带着……作家认为秉昆身上表现出的这种江湖道义虽然很“俗”,却并不恶,因为“老百姓却是要靠人情保障生存权利。”基于这样的认识,周秉义退休前对亲友的拯救行为也就显得完全合乎事理人情。主持光字片拆迁工作的周秉义,退休前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不仅拆除了破烂的光字片,也完成了对弟弟及光字片朋友们的一次性拯救。当他为没能守住晚节自责时,妻子冬梅说:“他妈的某些高官大员,简直就把自己管辖的领域当成了自家开的公司,将老百姓用血汗积累的国家财富据为已有,没有半点良心不安。……(你)不利用权力帮助肖国庆和孙赶超两家,连我都不答应!”这番话从郝冬梅这个红二代口中义正词严地说出,可见这种私人拯救行为完成的正是社会对弱势群体本该有的特殊关怀,它实现的是法律难以照拂到的社会公平。

《人世间》在写拯救之手的过程中,时刻强调自救才是一个人保有体面、尊严所必须坚持的。秉昆的父亲周志刚是个在大三线工作的老建筑工,他非常看不上秉昆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有出息了的朋友身上。周志刚要秉昆“咬紧牙关,好歹把下一代供到大学里去!”“只让一个上了大学还不行,是哪一个都不行!”周蓉为了女儿的前途不仅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还放下了自己新的家庭。女儿赌气跟父亲去了法国,周蓉竟然追过去,非法滞留法国十二年,四处打工把女儿供进了大学。在人们以各种方式自救的过程中,生活总会向人们展露一丝笑脸。秉昆为争夺养子周楠的抚养权,失手杀死了周楠的大款生父骆士宾,在狱中呆了十二年。他的舍命一搏却让周楠看到自己的自私,重新回到了母亲身边。盲弟弟光明学会了推拿,出家当了和尚,成为受人敬重的高僧。……《人世间》绝不让人们用尊严去换取生存的权利,一个人在生活中无论如何都必须挺直腰杆站着。他在人生旅途中可能会遇到烦难,甚至会陷入绝境,他可以在泥泞中挣扎,可以突然摔倒,但绝不能弯下腰苟且偷生。

二、对人性恶的批判策略

梁晓声引用铁凝的话来表达自己的现实主义文学主张,“文学应该有能力温暖这个世界。”和梁晓声以往的作品一样,《人世间》写的是一群好人或渴望成为好人的人;与以往作品、特别是知青时代作品将时代特征去政治化、虚化不同,《人世间》对时代还是多了怀疑、反思的声音。

《人世间》中一些好人的形象比作家以往作品中的形象更接地气,更接近生活中人的真实状态,具有多面性特点。周秉昆他们的贵人老太太曲秀贞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老太太是酱油厂的党委书记,为周秉昆这些一线工人做了不少好事,在工人中口碑极佳。周秉昆调到杂志社工作后,遇到了当年被曲秀贞打成“右派”的白笑川,还找到白笑川曾经的爱人、京剧名角向桂芳。向桂芳因为被打成右派,只能在工厂食堂干活。周秉昆一连用了九个问句表达了对人性的困惑:“……同一个老太太为什么会既做让人恨的事,又做让他和哥们儿敬爱的事?当年少打个‘右派对她是很难的事吗?……”这既是对时代的疑问,一个像老太太那样的好人,在那个时代何以变得那么可怕?又是对人性的疑问,如果每个人都用善意对待别人,时代之恶会不会减轻很多?

作品用“隐恶扬善”的手法塑造曲秀贞这个人物,从正面描写人物的善行,而对人物做过的恶事,则用侧面描写来弱化。曲老太太对周秉昆这些青工很关怀,在厂里主动改善他们的工作环境,和年轻人处成了忘年交,周秉昆他们连生活中遇到了麻烦都找她帮忙。而老太太在法院系统做过的恶事,一是由第三者口中说出,周秉昆们并没有直接感受;还有则是在老太太和老伴的追悼上,三言两语带过。

作品并没有从人性觉醒的角度让老太太为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忏悔、甚至赎罪,而是从中国传统“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角度写老太太晚年对自己在他人心目中形象的担忧。在丈夫老马的追悼会上,老太太担心自己这边没单位送花圈、没朋友过来表示慰问,“那会让她太没面子”。特别是在高干家庭出身的媳妇面前,如果儿媳妇把她的人缘看低了,“以后在儿子面前更加趾高气扬。”老太太临死在医院里最担心的是没有人参加她的追悼会,她到死都希望能像丈夫老马那样被人记住。这种中国式的忏悔让秉昆感到老太太还是善良的,她总在为孩子们操心;她也是值得同情的,帮了那么多人还是身后萧条。

曲秀贞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确实做过恶事,而另一个革命老太太、周秉义的丈母娘金月姬却是一个看起来没有行为污点的人。她党性原则极强,从不为自己的事向组织提要求。作品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写她如何用心思帮助平民家庭出来的女婿在官场能有所作为,好配得上他们这样的高干家庭。她不仅指点周秉义官场做人的技巧,还直接插手干预秉义的进步,把秉义从没有实权的副巡视员安排到军工厂当党委书记。这种从爱的本性出发的谋划掩盖了谋划背后的心机和私欲。金老太太对秉义的家庭出身始终不能释怀,对周家人更是敬而远之。作品用金老太太的一段反思弥补了她高傲、势利的缺点:

我们原本是来自老百姓的人,我们是为了老百姓才豁出性命干革命的人,是口口声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按逻辑来讲,我们这样的人,应该觉得老百姓最亲啊,可我们怎么成了最怕与百姓人家结成亲家的人呢?好像哪家老百姓和我们这样的人家结成了亲家,就变成了我们的敌人似的,……

作品还以曲老太太拆散了儿子门户不相当的恋情为反衬,表明金老太太纵使思想上有些高高在上,行为上并不算苛刻。和曲老太太理所当然的门户之见不同,金老太太还没忘记当年革命的初衷。

梁晓声一直在用两支笔写作,一支描摹世相,写小说;一支为底层打抱不平,写杂感。梁晓声对于社會各阶层群体性恶习的批判总能鞭辟人里,《人世间》同样如此。

在周志刚的生日宴上,周蓉离婚的消息引发了周家的大地震,周家内部的吵闹引来了左邻右舍的观望。作品只简单两行就把人们平日里嫉妒、此时幸灾乐祸的心理叙述到位。

光字片最令人羡慕的“五好家庭”发生了严重内讧,而且是在老爷子的生日饭桌

上——这让那些男女好奇极了,心里也舒坦多了。

周秉昆因无法忍受涂志强之死带来的精神重压,托蔡晓光帮忙调到了酱油厂,周秉昆的朋友们以为他攀上了高枝,心理极不平衡。当他们听了秉昆的解释,得知他不过换了个地方当苦力,心里轻松了,“获得了一种极大的平衡以后,会体验到异乎寻常的愉快。”对普通民众的幽微心理,作家只是一语道破,最多略带讥讽;而对那些社会的蛀虫,作家不仅描写了一些人酒后的丑态,还借秉昆师傅白笑川之口表明态度:“真想替党和政府清理门户,铁帚一扫而光!”

这些普遍的人性恶一直作为主旋律的不和谐音存在于作品中。梁晓声说:“现实主义最起码要关注某个年代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任何时代都具有具体的特征,只有把这些特征写到位了,现实主义概念才成立。在我这儿,时代本身也是人物——无姓名之直觉,或日这种‘主角就叫时代。”当这些“主角”带着独特的声音出现于作品中时,往往具有“他者化”“妖魔化”“匿名化”的特点,“他们”传达的是人性自然的恶意,这个人性之恶是超越于时代而存在的。作家以为社会诸多不合理现象存在的根本原因正在于这种人性之恶。而善良人性的存在则能从根本上改变很多社会问题,比如周秉义凭一己之力硬让光字片的人都住进了楼房。

《人世间》中虽然没有将周秉义写成为了理想而献身的英雄,但他绝对是作家心目中理想的党员形象。当秉昆对哥哥的铁面无私满腹牢骚的时候,周蓉说:“我们的好哥哥,他是属于党的人。有的人思想上人了党,基本感情属于亲人。哥在感情上首先也属于党,……”“他成了政治信徒,相信好政党好政治能让国家越来越好。”这段话是周秉义的思想基础,也是无数心怀理想的知识分子的思想基础。梁晓声相信如果我们的社会多一些周秉义这样的党员,多一些这样充满正气的精神强光,时代所发出的“他们”的声音一定也会随之改变。

三、由善的哲学营造的理想化人生

《人世间》不是一部掩盖时代真相的作品,却是一部有意识地用好人“温暖”尘世的作品。从周家家长周志刚这个老工人身上,又可以看到中国传统的君子之风,用周志刚朴素的话来说就是“做个好人”。梁晓声说:“孔子的思想是多方面的,对中国影响最悠久和深远的是‘君子文化。‘君子文化的核心是礼义仁智信。”“孔子实际上是希望通过传播好人文化而实现对于好社会的理想。”千百年来,随着儒学对社会风习的深入影响,“好人”也成了民间评判一个人品行的朴素标准。但在人人自危的“文革”十年、在人人争利的商业时代,“好人”又几乎被代表时代主角的“他们”淹没了。《人世间》用“好人”消弭时代之恶,用“善的哲学”抵抗现实世界中的功利主义思想,这也表达了作家对于实现好社会的美好愿望。

周家是好人之家。家长周志刚就是一个为人刚正、明辨是非、仁爱宽厚的好人。这个远离家乡、在大三线干苦活的老工人,不怕吃苦受累,很以自己的职业为自豪。儿子秉义成了高干家的倒插门女婿后,事事逢迎丈母娘,这让周父很看不上,他正气凛然地教育儿子:

我周志刚是工人阶级中的先进模范,论革命资历我比不上她,但要是比奖状,我得的肯定比她多得多!你也很优秀嘛!冬梅嫁给了你也是她的福气嘛!你自己不要在高干两个字面前矮半截!那不就成了下贱了吗?

周父很明智地把儿媳和亲家母区分开,儿媳“身上没有高干女儿的毛病”,是周家的好儿媳;亲家母是大官,人家不上门,周家也不会主动跟她走亲戚。周父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他讲出的“理”却自有一番令人信服的民间公义,他不肯低眉折腰的骨气也不乏儒家弘扬的大丈夫气概。

做好人不仅是周家人代代相传的家风,也是周家人衡量他人的标准。在周家人眼中,一个人的身份、地位都无关紧要,只要对方是个“好人”,他们就可以接纳。他们对郝冬梅如此,对冯化成更是如此。得知女儿嫁给了现行反革命,周志刚带着满腹的记挂和恼火去看女儿。一场意外的见证化解了翁婿间可能爆发的矛盾冲突。当周父发现女儿挑选的反革命丈夫原来是个急公好义、有勇有谋的好人时,他对女婿的评判角度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改变。

周志刚说:“那是政治方面的事,我知道那样一些事有时不靠谱,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

在德行方面的事,……在许多人那儿是混着的,在我这儿不混,各有各的要紧。”

听到冯化成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好人的回答后,周父便完全满意了。周父虽然还不能认同女儿把政治当游戏的态度,但对女儿这个家,已经充满了长辈的慈爱。

小儿子周秉昆的婚姻也是一般父母万难接受的。郑娟是死刑犯的遗孀,身边带着个被人强奸后生下的儿子和一个盲弟弟。秉昆想到郑娟身边的拖累可能会让父母震怒,一度想和郑娟分手。周家人突然遭难给了郑娟表明自己品行的机会。周蓉夫妇卷入“天安门”事件下落不明,只有小女儿被人带回了周家。周母承受不住打击,成了植物人。周秉昆把家托付给了郑娟不久,自己也因政治问题被捕。郑娟不仅贴钱贴力地照顾一家子人,还学会了按摩,每天帮助秉昆妈做全身康复。在郑娟的悉心照料下,秉昆妈奇迹般地恢复了。周志刚回来后只看了郑娟因按摩而变形的手,就同意了秉昆的婚事。周父说:“有恩不报,那是不义。……你和人家郑娟早都把生米煮成熟饭了,……如果你不与人家结婚,那是双重不义!我们周家不许出不义之人,更别说双重的了。”他还叮嘱儿子:“再愁再难的日子,你都要为那边三口把日子给我撑住了,而且要让他们觉得有了你就有了希望,……”

《人世间》好人的标准并不拘泥于传统儒家道德,而是在生活中进行了转化,以生活的幸福为准则。在周家两个儿女不合常理的婚姻关系中,周蓉和秉昆对爱人的选择都出于青春的冲动,他们听从自己的内心去真诚地爱,便算是好人了。周蓉给母亲写信说:“妈妈,女儿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了,叫我怎么办呢?”而周秉昆一见到郑娟,就明白“她是他心里最想要的那种女人”。如果失去了郑娟,“他的人生就注定忧伤不已,暗淡无光”。秉昆周围其他共乐区的儿女们也是这样心思单纯、感情真诚的好人,“他们是庸常之辈,但又确实已是千千万万人中的好青年。”“小小的安乐窝之好是她们好人生的实体标志,价值观的核心。”

《人世间》对周家人的生活都做了符合一个平民愿望的理想化安排,值得一提的是周家两代人娶进门的三个女人都符合梁晓声心目中五十年代好女人的形象:贤妻、良母、孝媳。秉昆妈就不必说了,在作品中她连名字都没有,社會工作就是街道主任,为人热情、善良,家里的鸡生了蛋都要拿了送给生病的邻居。她对丈夫是敬重甚至有些惧怕的,连精神出了问题之后,丈夫对她仍有威慑作用。周秉昆的幸福全是由郑娟成全的。郑娟和秉昆朋友们的老婆不一样,是个在物质上极易满足的女人。

(秉昆)觉得她(郑娟)是很少见的一类女子,只要承诺是她完全信赖的人做出的,她就

可以靠着承诺达到幸福状态。

想到她这种贤惠善良天真喜乐,……自己肯定是共乐区最幸福的丈夫。

郑娟对神志不清的秉昆妈的照顾更是体贴、耐心,她总能变着法子哄老太太开心,两人相处得好似亲生母女。

与周秉昆和郑娟间的相濡以沫相比,周秉义和郝冬梅更是精神上的知己;周蓉和蔡晓光间虽然多了些人生的波折,但彼此间的情感却历久弥深。与共乐区别人家的儿女相比,周家三个孩子的生活都是幸福的。作家把周家人获得幸福的原因归结为善:

善即是美,善即是优。人与人的竞争,所竞善也。优胜劣汰,也必是善者优胜。

这段话应该也是整部《人世间》的思想基础。由这段话回望整部作品的情节设计,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人物命运的上升与下降都是由人一时的善念、恶念决定的。周秉昆因为同情工友涂志强,才会遇到郑娟;因为存了私心,不能容忍养子周楠和侄女周玥的感情,才把周楠推到了生父骆士宾那里,秉昆以后也才会失手杀了骆士宾,遭受了十二年的牢狱之灾。

善在《人世间》已经不是单纯的善意、善行,它是好人的价值标准,是好社会的道德基础,甚至是人类进化的法则。在作家的心中,这种善的哲学就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精神标杆,是作家在处理生活题材时所应遵循的美学准则。这种从平民生活中生出的善一方面是接地气的,人们很容易认同作品中人物出于善意所作的选择,比如中国社会中的“拯救者”现象;但另一方面这种从底层需求产生的善往往带有很强的功利性、小群体性,有时还会带有江湖气,对人类的精神很难具有更高贵的批判性。

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家都渴望像巴尔扎克那样,成为时代的“书记官”。我理解的这个“书记官”,不仅要记下在这个时代发生的某些事件,还要记下这个时代独特的声音,这声音是一个人灵魂搏斗的雄浑的交响乐。而存在于作品之上的单一的价值标准往往会影响作品中人物的心灵之思。《人世间》中作家就时常充当评判人,用大量的议论阻挡了人物的自省之路。

四、结语

梁晓声推崇胡适“立论要公允”“要厚道”的论事方式,这也是评论一部作品不可忽略的重要原则。文学的天空已经群星璀璨,文学评价的标准不该只是那颗最耀眼的星。评论作品要顾及作家所处的具体的创作环境,这样做才不失公允。

关于知青文学的书写,梁晓声曾有一段自辩的话:“我选择在那样的年代里,更多传递出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温暖。这种温暖并不是对时代的粉饰,而是我们在特殊年代也没有放弃对它的坚守。”从《人世间》中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作家坚守的这一信念,人类只有抱团取暖,才能度过文明的黑暗期。梁晓声不是鲁迅那样的战士,他一生关注的只是普通平民如何能活下去,如何能活得更好。他在古稀之年用百万长文在文学的天空播撒爱的信念,一如孔子在战乱频仍的时代游走四方宣讲“仁者爱人”,这起码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向世间传达的令人温暖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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