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地关系与知青精神

2019-02-18 11:15施新佳
关东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梁晓声知青自然

施新佳

[摘要]从人地关系的角度进入梁晓声的知青小说,是考察梁作知青精神的独特角度。梁晓声将知青置于北大荒的荒野、沼泽、莽林等自然环境中,通过对知青经历的讲述,捕捉知青独特的身躯体悟。在与自然的碰撞、交融中,知青实现了外在自然与内在自我的转化、融合,完成了意志能力、思想精神的铸造与提升。梁晓声关于人地关系与知青话语的书写,不仅源于其对自然生态的密切关注,更源于其对知青处境与社会发展的责任担当。

[关键词]梁晓声;知青;小说;自然;精神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知青文学作家谱系研究”(19BZW152)。

[作者简介]施新佳(1982-),女,文学博士,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牡丹江157011)。

“上山下乡”运动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原本与自然疏离的知青,大规模地投身于尚未开发的北大荒,亲身体悟着气候、山水、草木、动物带来的独特感受,也接受着北大荒酷烈气候与蛮荒环境带来的考验与磨练。生存环境的改变,不仅使知青感受到了自然的威力,也使他们在与自然的碰撞、交融中,实现了外在自然与内在自我的转化、融合,完成了意志能力、思想精神的铸造与提升。透过梁晓声对知青身处塞北边疆故事的书写,可以感受到作家对人地关系、生态灾变的认识与思考,对知青挑战自然的精神品格的肯定与赞叹,其中饱含着作家对知青生活及社会发展的殷殷期待。

一、北大荒与知青的身躯体悟

梁晓声笔下的知青故事多发生在北大荒。“北大荒广义上是指东北原始荒原”,狭义上的“北大荒”是指“黑龙江地区的广大尚未开垦的荒芜地域”。这里一年当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冬季,属于寒温带大陆季风气候区,西伯利亚寒流在这里长久盘旋,冬季极端最低气温可达到零下46.5度。小说中写道:“东北松嫩平原,仍然寒凝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北大荒夏季的大雨也极具威力。不仅气候恶劣,北大荒的地质地貌也颇有挑战性。这里虽然土地肥沃,地势平坦,但也不乏密布的沼泽、丛生的莽林、茫茫的荒原。此外,北大荒地处偏僻、人烟罕至,还有成群的猛兽与毒虫……知青们活动于这样的环境,以血肉之躯与自然近距离地接触,亲身领悟着自然带来的种种感受。

北大荒的严寒令人生畏,暴风雪更是粗横蛮野、气焰嚣张,梁晓声从多角度捕捉恶劣气候带给知青的生理感受。在《今夜有暴风雪》中,知青们踩着没膝的深雪攀登爬山,裴晓芸因只穿了一双网球鞋,双脚被冻坏,跟不上队伍,曹铁强发现问题后,迅速用雪搓裴晓芸的脚,用胸膛暖,帮助她恢复了痛感,避免了脚被冻掉的危险。在塞北寒冬,暴風雪也时常露出狰狞的面孔,制造着人间悲剧:“像台风在海洋上掀起狂涛巨浪一般,荒原上的暴风雪的来势是惊心动魄的。人们最先只能听到它可怕的喘息,从荒原黑暗的遥远处传来。那不是吼声,是尖利的呼啸,类似疯女人发出的嘶喊。”“暴风雪以更加猛烈的来势扫荡着团部区域,几堆篝火一下子就熄灭了。受到严寒威胁的人们立刻分散开,围聚到仍在燃烧的火堆旁。他们像羊群似的,互相紧紧靠拢着。”梁晓声通过对暴风雪来临时气势的渲染、声音的描摹、知青的反应,驱动着读者对暴风雪作出感官交融的想象,仿佛亲身置身于风雪肆虐的天地中。小说里,裴晓芸被冻死在暴风雪中,更是将北大荒的酷烈严寒展现无遗。裴晓芸“感觉不出身体仍是属于自己的,只有大脑还能按照神经信号进行思想”,“严寒‘凝结了这张脸”,在身体僵硬的情况下,她努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因为这是她“唯一生命火种”,她想转身,但“双脚像被和大地焊住了一样,无法转动”。在本能的求生欲与戍边站岗的任务之间,她坚定地守在了边境哨位。生命的弥留之际,她生出了种种幻觉:看见心爱的人,感受着他的温暖,听到他亲切的声音……意识的或有或无,使她感觉声音既像是在耳畔,又像是来自远方,最终,她面对着黑龙江,紧握着枪,微笑着死去了。待刘迈克之妻赶来时,触摸到的是裴晓芸已经像岩石一般硬的手,以及一触便僵直地朝后倒下去的身体。北大荒的凛冽风雪、肃杀严寒就这样夺去了年轻的生命。恶劣的气候与极“左”思潮的携手更使知青们常陷入苦难的境地。类似的主题还出现在《为了收获》中。连绵不绝的大雨使知青们眼看着金灿灿的麦海大片倒伏,满心焦虑,却无能为力。

在上山下乡的岁月中,知青们领受着开发、改造北大荒的任务,因而,他们不仅面对着酷烈的气候,也问津着险恶的沼泽。《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开篇便渲染了“鬼沼”的可怖:“那是一片死寂的无边的大泽,积年累月覆盖着枯枝、败叶、有毒的藻类。暗褐色的凝滞的水面,呈现着虚伪的平静。水面下淤泥的深渊,沤烂了熊的骨骸、猎人的枪、垦荒队的拖拉机……它在百里之内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人们叫它‘鬼沼。我到北大荒后,听了许多关于‘鬼沼的传说……‘鬼沼像希腊神话传说中令人恐怖的九头恶龙,霸占着它身后的万项沃土一马平川”。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人的感觉、神经都极为敏感。知青在视觉上看见覆盖着沼泽的杂物,水面的颜色、状态;听觉上感受到了死寂、平静;种种传说又强化了知青面对“鬼沼”时的想象……这里有真实的感觉,也有由此生成的想象,各种感官相互交融,实与虚双向交流,营造出了“鬼沼”神秘可怖的氛围,也渲染出了知青恐惧惊骇的感受。不仅感受着荒野沼泽的可怖,知青也经受过森林大火的困境。在《为了大森林》中,“劫后的大森林变成了一座可怕的‘炼狱。一棵棵仍在燃烧的树木不时掉落下带火的枝。空气中充满呛人的焦炭味,每一次呼吸都刺疼气管和肺膜。我背着她走了很久,又绕回原地。我迷路了,树皮开裂声不绝于耳。大森林的呻吟”。小说通过知青的视觉、嗅觉、听觉等多重感官,传递出森林大火中人类的感受,以及相对于浩莽的大森林,人类的孱弱无力。作者还使用了拟人的手法,想象着大森林被破坏后的痛苦感受。围绕人与森林的关系,《白桦树皮灯罩》《年轮》还讲述了知青上山伐木时有可能被倒塌的树木砸中致死的故事。此外,《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为了大森林》还有知青遭遇狼、熊等猛兽袭击的文字:“他的脸上、手上尽是血痕,棉衣被撕成碎片。……里面的绒衣和皮肉被狼的后爪抓得稀烂!”“熊眼眈眈地瞪着我们!一阵恐惧像高压电流顷刻遍布我的全身!”在猛兽面前,知青本能的感到恐惧,搏斗过程中身体的伤痛和感官交融生出的想象又会强化这种感受。在人类中心主义观念的驱使下,人类试图征服、统治自然,却遭遇了无尽的艰难与困苦。

当然,在梁晓声的笔下,北大荒的自然也有优美秀丽的一面,如暴风雪之后的霞光普照、柔和静谧;也有知青与牲畜的彼此依赖、相互依存,如《今夜有暴风雪》中对裴晓芸不离不弃的“黑豹”狗,《鹿哨》中有灵性的鹿,《白桦林作证》中“不停地用下巴碰触我们的肩头”的“火狐”“雪兔”马,《鹿心血》中传递着国际友情的苏联猎狗“娜嘉”……在这些文字中,知青与自然万物平等相处,两者之间洋溢着美好的情谊。如果说,这展现出梁晓声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整体主义的期待,那么,更多的描绘暴风雪、雨季、沼泽、森林的文字,则寄予着作者对人地关系的深入思考。他捕捉着知青投入自然后的体悟感受,在自然景观的描述中,融人自己的亲身体验与想象,同时,他不仅书写了知青与自然的对立对抗,也讲述了其与自然的交流与融合,因而,自然在梁晓声的笔下摆脱了被征服、奴役的被动地位,具有了生发、铸造知青精神的积极意义。

二、自然生态与知青的精神铸造

在知青垦荒戍边的过程中,自然不仅可以提供基本的生存养料,满足人们本能的生存需求,使人们心生敬畏、感恩之心,发出“北大荒的黑土地,……我们,是那么的崇拜你,又是那么的敬畏你”的赞叹。同时,自然也是知青要征服的对象,此外,它又能唤醒知青的抗争精神,给予知青情感的慰藉。鲁枢元曾提出过“地球‘精神圈”的说法,他认为:“在地球之上,在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活的上空,还悬浮着一个‘圈,一个以人的信念、信仰、理想、想象、反思、感悟、追求、憧憬为内涵的‘圈。这个虚悬着的‘圈,该是地球的‘精神圈”。从“精神圈”去打量,梁晓声对自然的书写其实包含着思考知青精神的用意。

知青从城市来到边疆,身处蛮荒之地,为了完成开发边疆的政治任务,也为了更好地生存,他们开始了对自然的征服与改造,特殊时期“人定胜天”的教育,也强化了他们关于人类与自然是对立对抗关系的认识。梁晓声的小说在展现知青与自然的较量时,注重发掘恶劣的自然环境对知青抗争精神的激发与推动。在他的笔下,北大荒粗犷雄浑、广袤蛮荒,这里的严冬寒风刺骨、暴风雪气势汹汹、沼泽充满杀机、出血热夺人的生命如秋风扫落叶、猛兽令人毛骨悚然……这一切都对投身其中的知青提出了巨大的挑战。要想在这严酷的环境中生存,必须要具有与这种环境相匹配的精神力量。黑格尔曾说:“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某种程度上,自然环境愈是恶劣,愈能衬托知青精神的强韧,知青们也在与自然的抗衡中成长、成熟起来。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副指导员李晓燕带领连队成员进军“鬼沼”,以此洗刷连年歉收,不能养活自己,又面临解散的耻辱。他们立志屯垦戍边,艰苦创业,在战天斗地中大有作为,因此,李晓燕立下军令状,“要在‘满盖荒原上留下第一行垦荒者的足迹!……当年开荒!当年打粮!第二年建新点!”在垦荒中,缺少水源、遭遇狼群、陷入沼泽、传染瘟疫……一道道难关考验着他们,他们没有被吓倒,反而表现出更强大的精神力量。“摩尔人”王志剛在翻地时遭遇恶狼袭击,他临危不惧,机智果敢,巧妙地制服了恶狼;尽管他深爱着李晓燕,坚定地守护着她,但面临缺粮少食、感染瘟疫的困境,他毅然将生的机会让给了情敌,只身留在“鬼沼”;为给战友们指明方向,他又冒着丧命的危险,探出了涉过“鬼沼”的出路。副指导员李晓燕在垦荒中身先士卒,面临粮食不够的问题,她让其他知青返回连队,自己据守在“满盖荒原”,在感染出血热后,她没有怨天尤人,而以“埋骨何须故土,荒原处处为家”激励自己,表现出超脱的生死态度。与自然的殊死搏斗也激发出知青之间至真至纯的感情:“我”对小妹由误会到理解,李晓燕以真诚、善意对待每一个人,“我”与“摩尔人”虽然都爱上了李晓燕,却在艰难的垦荒中同心协力,互相扶持。北大荒磨练着他们,也赋予他们丰沛的情感养料,滋养着他们的心灵家园,塑造着他们健全的精神世界。其他彰显知青精神的作品,也主要通过人与自然的博弈体现出来,如《今夜有暴风雪》中的曹铁强、刘迈克、裴晓芸在北大荒磨砺了意志,找到了自我价值与人生方向,在返城之前的混乱时期,在暴风雪中坚守岗位,维持正义;《为了收获》中的肖淑芸医生不顾出血热的危险,自告奋勇地来到病情严重的连队,给知青们带来了生的希望;《为了大森林》中的“我”在与黑熊对峙后,感觉自己“真正长大了,懂得了生命、爱和其他的许多许多”……

有学者曾言:“生态的观点试图帮助我们在自然的冷漠、残暴与邪恶的表象中及这表象之后看到自然的美丽、完整与稳定”。自然有表面的凶残恶劣,也有多元丰富的思想资源,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影响、铸造着知青的精神品格。梁晓声书写知青与自然的对抗对立,重点并非旨在交代对抗的结果,而是凸显知青在此过程中将自然的丰富资源化为自己的思想感受、心理需要、能力意志,深化着对个体与自然、与他人、与社会的认知,完成外在自然与内在自我的深层次地交互融合。鲁枢元曾说:“一个生命与生命之间、生命与非生命的物质之间不断跨越疆界、不断相互渗透、自行运动着”,“‘大气的回流中也涵纳有人类的呼吸,人体的循环系统中也包括有江河湖海”。当然,发生这种交互融合也需要知青具备相应的思想认知和精神想象。在来到北大荒之前,知青们普遍接受了革命传统主义、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教育,这使他们心怀英雄情结,渴望建功立业,在他们听从要求来到北大荒后,又受到当地军垦精神的影响,因而,他们面对北大荒的考验没有屈服,在致力于边疆的开发、建设事业中,主动将北大荒雄奇粗犷的自然特性转化为自我内在的精神底色,表现出了器宇轩昂、不屈不挠的风度品格。《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的结尾说道:“我们经历了北大荒的‘大烟泡,经历了开垦这块神奇的土地的无比艰辛和喜悦,从此,离开也罢,留下也罢,无论任何艰难困苦,都决不会在我们心上引起畏惧,都休想叫我们屈服……”在与自然的碰撞中,知青们获取了面对困难的勇气和力量,得到了超越困境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知青不仅在与自然的较量中显示了生命力量,塑造了精神气质,也从北大荒得到了精神的抚慰与洗礼。知青初来时,于疲惫不堪中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达子香花,“欢喜、激动、赞叹、兴奋,使每一个人的心头都不禁产生一种奇妙的微颤!”这里,达子香花并不是知青活动的背景,而是此故事的积极参与者,它们与知青互相观照,参与到知青的生活中,当知青处在人生命运的低谷时,是达子香花让他们感受到了希望与力量,让他们感受到灵魂的激荡,达子香花由于知青的诗性意识的渗透而风采倍增,知青们因为达子香花的抚慰而感受到心灵的充盈,这里人与自然是互相依存、和谐互动的,因此,回到住所,他们赞叹、爱护着达子香花,事实上也是在守护内心的温暖与诗意。同样,播种、收获的喜悦也使知青得到了精神的抚慰。“若非垦荒者,谁能体会拖拉机翻起第一垄处女地那种喜悦?”经过用心的种植与培育,他们得到大自然的馈赠,也体会到融人自然带来的生机与活力,此过程中,他们完成了肉体到精神的提升,实现了自我成长与完善。《今夜有暴风雪》中的刘迈克便深深爱上了这片土地:“他留恋北大荒,他崇拜北大荒,崇拜它的荒凉和广袤,崇拜它的严峻和粗犷,崇拜它春天的朴素,夏天的烂漫,秋天的实惠,冬天的气魄。”知青将身心融人到自然中,体验到自然的生命气息与博大胸怀,从而化解了自身的痛苦,实现了精神的升华。

在梁晓声的笔下,自然具有多重的价值和意义,它不仅能够提供物质养料,同时也是知青精神气质的源泉,它或者激发着知青挑战外界、发现自我、生出坚韧的生存态度和不服输的精神,展现出旷达与超脱的人生态度;或者抚慰着知青,将积极、乐观的思想融汇进知青的意识深处。自然对人类的重要意义,不仅显示出梁晓声对自然生态的深入思考,还为作家探究人地关系,展现知青精神提供了空间。

三、人地关系与知青话语的探究

梁晓声书写了置身于北大荒极端自然状况下知青的身躯体悟,以及在此环境中铸造的精神品格,同时,也叩问并反思着知青的遭遇与人地关系的偏颇,很多小说从生态主义的角度探究造成知青悲剧与生态灾变的原因,而他着重宣扬知青精神的文学话语,也隐含着对知青、后人及社会发展的关注与期待。

在上山下乡运动时期,人们无视自然规律,盲目地征服、改造北大荒,梁晓声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对人定胜天的思想提出了质疑。他深知北大荒自然环境的险恶,自然也并非完全能被人类所操控,如果不顾实际情况,蛮干硬冲,很有可能要交付生命的代价。《北大荒纪实》中的王文君想着“宁为公字前进一步死,不为私字后退半步生”,不顾自己水性不好,跳下河去想挽救麻袋,转眼被河水吞没了,小说中“我”的惋惜与悲哀无疑是作者的心声;《今夜有暴风雪》中的裴晓芸在暴风雪的夜晚因极度严寒和无人换岗,戍守边疆时被冻死,我们从小说的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到作者对年轻生命陨灭的悲恸与心疼;同样反思极“左”思潮的还有《今夜有暴风雪》《知青》等作品中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的故事:“劳动在每个人的心理上只造成一种体验——刑罚。劳动只剩下了单一的目的——摆脱这种劳动!……你会感到人的渺小、可悲、可叹、可怜,你会诅咒大丰收!你被这种惩罚式的劳动彻底异化了!”知青们无论怎样不停地割,还是感觉被麦海吞没,无论怎样哭喊怒骂,也必须要完成自己的那条“收割带”。小镰刀考验着知青的意志,忍受不了这种异化式劳动的小瓦匠发疯似地用镰刀砍向自己的手臂。在《为了收获》中,指挥部不顾麦子已经成熟的现状,下令“麦收也要像打仗一样,一声号令,全师统一向麦海发起‘总攻……在同一天里,全师结束麦收战役”③,这让知青们错过了麦收时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十万斤的麦子倒伏在水中,对自己没有更有力地与“左”倾势力抗争而自责。这些悲剧昭示出特定时期极“左”政治思潮对农业生产的破坏,对健康人性的摧残,对此,梁晓声表现出鲜明的否定态度与批判倾向。

同时,梁晓声目睹了自知青开垦边疆以来,人类将北大荒视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仓库,肆意破坏着生态环境,无限度地索取侵占,致使北大荒的大片山林被伐秃,生态平衡被破坏,他多次借小说人物之口反对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和行为,呼吁人类与自然共存共荣。在《知青》中,因为人们盖房子、烧火、做饭、取暖、做爬犁、造车都得伐树,导致原先“能望到的山头,差不多都被伐秃了”,人物反思并主张“咱们向北大荒要的太多了,……咱們要爱北大荒。真爱它那就应该是——没有必要不取,多一分,也不取”。在《返城年代》中,寄予着作者生态环保意识的是老耿头与何凝之。老耿头带着知青们上山伐木,专门砍伐一些枯树、病树和歪树,他从为子孙后代负责的角度,严格履行着森林守卫者的职责。为后人着想的还有知青何凝之,她对乱砍滥伐的知青们晓以利害,以强烈的使命感和荣誉感规范着自己和其他知青的行为。这些作品昭示出如果人类对自然没有敬畏之心,执迷于对自然暴虐索取,最后只能自尝苦果。作者从自然生态与人类发展具有共同的长远利益着眼,呼吁人们热爱自然,建设生态文明,追求生态整体主义。

生态整体主义追求人与自然、与社会、与他人、与自我的和谐相处,但是由于社会历史等因素,知青的人地亲和之路走得并不顺利,尤其是返城后,知青们更是举步维艰。《鹿哨》《年轮》《雪城》《返城年代》等众多小说讲述了知青在返城后面临房子、工作、婚姻、家庭等难题,还有城市人的质疑与误解,有人甚至直接对北大荒知青表示出了鄙夷与嘲讽,这深深刺痛了梁晓声。梁晓声理解知青,亲身经历过北大荒的知青生活,了解知青的本质特征与品行风格,因而,他要借助知青在北大荒战天斗地的故事,以新的话语表现出知青的遭遇与感受、理想与精神。

首先,他以知青在开发、建设北大荒时,由于受到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和“左”倾思潮的误导,经历了种种自然灾难,留下无数创伤性体验,发出一种揭露“伤痕”的声音,以此将知青确定在历史受害者的位置,对知青运动进行了控诉。其次,令人欣慰并振奋的是,梁晓声并未沉浸于宣泄与控诉,他在讲述自然体验形成的“伤痕”时,更注重挖掘并展示知青的崇高精神与美好人性,从而进行一种理性主义、英雄主义叙事。他说:“凡留下开拓者足迹的地方,便必定有卓越的精神之闪光。纵然时代扭曲而此精神不可亵渎,纵然岁月异常而此精神不可轻薄”。“我认为他们是极其热忱的一代,真诚的一代,富有牺牲精神、开创精神和责任感的一代,可歌可泣的一代”。为强化知青的精神品格,梁晓声设计了暴风雪、荒野沼泽等绝域环境,通过衬托的手法,显示出知青的斗志昂扬,英勇无畏。在情节安排上,梁晓声讲述了知青以知识、才情、勇敢、无私、真诚、善良、坚守、担当在挑战自然的过程中,树立起一座座精神的丰碑……这些文字守护住了知青的尊严,为知青在城市获得认可、开拓新生注入了强有力的力量。梁晓声不仅声援着知青,从为读者、社会建立积极影响的角度,他也主张多写善与美。他说:“多写下一些谅解和友爱,那样的历史才更值得回忆,也更有意义”,“后人会从史性文化中发现,即使在寒冬般的时代,竟也有人性的温暖存在,而那,正是社会终究要进步的希望”。与其他作家相比,梁晓声的知青叙事多倾向于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除去时代、政治因素之外,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经历使其拥有了充裕的物质生活保障、自豪的身份地位、昂扬的北大荒军垦文化思想,彼时梁晓声感受到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与善意也渗透进他的思想中,因而,他在创作中着重传达着知青的美好品质与崇高精神,以此寄予着他对后人与社会发展的期待。同时,在新时期文坛遍布伤痕与反思的哀怨、批判之声中,人们也需要以梁晓声昂扬有力的调子振奋文学与社会精神,就连在当下,这种精神也有着显而易见的积极意义和价值。

北大荒为知青们体悟自然、铸造精神提供了空间。在这里,知青们亲身体验着塞北寒冬、荒野沼泽、自然万物带来的感受,也领会着因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人的精神的激励与铸造,更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张扬起超越时代的生命激情与理想主义情怀。梁晓声并未盲目地肯定知青运动,他深人地反思知青运动时期人地关系的偏颇,倡导人与自然诗意栖居的生存方式,在近期的《知青》《返城年代》等小说中,出现了更多具有独立思考与理性判断能力的知青。因而,梁晓声的小说似乎隐含着两种叙事立场,一种是反思并批判知青开发北大荒时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与行为,以及导致的人类灾难与生态灾变;另一种是肯定并赞扬知青在此过程中彰显的恒久的精神品格。两种立场似乎不无龃龉,但又在梁晓声关于人地关系的书写中融汇生发。其实,无论哪种,都源于梁晓声对历史与个体关系的辩证认识,对广大知青的关爱理解,及对人类发展中精神价值的重视,这其中凝结着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与责任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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