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民
(河西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 甘肃 张掖 734000)
狄宇宙认为,“在北部边疆的确定上,至少有三种相互联系,但又各自独立的进程起着重要作用。一种是生态和经济进程,另一种是文化进程,最后是政治进程”[1](P58),这三种相互联系但又各自独立的因素并不是平行起作用的因素。“生态及经济进程”指基于边疆地区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社会整合,而“文化进程”与“政治进程”则指相应的文化整合与政治整合。从清帝国边疆治理的历史实践来看,边疆整合进程可能并不表现为先经济社会而后文化,进而政治的整合逻辑。实际上,在河西走廊—东天山地带的整合过程中,帝国中央政府基于军事政治需要而进行的政治整合起了关键性作用。首先是基于帝国建构需要的区域功能重塑,化边地为腹里,推进内地化进程,在河西走廊—东天山地带推行内地化的州县制,将河西走廊—东天山地带塑造成帝国西北边防体系的军政重心和战略枢纽,使其成为经营西北边疆的战略依托,提高帝国边疆治理能力与效率,巩固清廷在西北边疆的统治。其次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学校教育系统的建立与科举制度的推行为主的文化整合,以提高边疆民族地区的文化认同和向心力。最后是以绿营移驻与移民屯垦为主的社会整合,通过定居化农业城镇建设和经济地理格局重塑,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河西走廊—东天山地带的经济格局与地理景观,两地的内地化及同质化水平大幅提高,清帝国对于西北边疆地区的统治能力与治理效率大大增强。
清廷在边疆地区推行内地化,有一套相对成熟的政策机制。督抚州县制的实施是核心内容,儒家化教育体系及科举教育制度的推行是必要措施,而屯垦实边以固国防则为现实考量。其一,行政建制上,废除军府制或办事大臣制度,实行与内地划一的督抚州县制。其二,文化教育政策方面,推广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华文明在边疆地区的宣传教育,化殊俗为华风。推广科举教育体系,广兴义学,大建书院,增广科举学额与中额,以笼络当地士子之心并加强文化认同和教育推广。其三,政治方面,调整满汉关系,改革任官制度,边疆地区兼用汉员,加强边疆地区社会治理。其四,开发边禁,鼓励内地民众进入边疆地区垦殖,推动边疆经济社会发展。以上四方面构成边疆地区内地化政策的基本内涵和政策架构,涉及经济发展、治理政策、行政制度、文化教育等四大领域[2](P17-31)。自雍乾时期河西走廊行政改制,再经光绪中叶新疆开设行省,清廷基本上完成了西北边疆地区的内地化。河西走廊—东天山地带的地域整合既是康熙以来经济社会发展的结果,也是清廷自上而下的主动政治整合的产物。
顺治一朝至康熙中期,由于准噶尔的强大,河西走廊是防范准噶尔扩张,捍卫帝国西部边疆安全的战略屏障,清廷西北边疆线位于安西—哈密一线地区,河西走廊西端之安西五卫成为西北边疆前沿。因此,进则着力经营巴里坤,退则力保哈密—安西一线地区,成为这一时期的基本政策。鉴于河西走廊的战略前沿地位,清初顺康两朝沿用前明旧制,于河西走廊设置凉州、甘州、肃州、安西等卫所,实行半军事化的管理,屯重兵于河西走廊,在甘州设置特殊性质的甘肃总镇,统辖实行卫所制的河西走廊地区,作为西疆前沿的最高军政建制。同时设置甘肃巡抚,隶属于陕西总督。甘肃行省军政呈现出“一省两制”的鲜明特点。河西宁夏、西宁、凉州、甘州、肃州、安西诸地实行军事化卫所制度,而河东庆阳、平凉、巩昌诸地则实行督抚制下的州县制,隶属于陕西右布政使司。因此,甘肃行省建制并未成型,虽然设置了甘肃巡抚,但是并无藩臬等属官,亦未设置作为行省绿营统帅的甘肃提督[3](P100-105),而以甘肃镇总兵为驻防屯垦绿营之最高建置。因此这一时期甘肃行省军政建制呈现双轨制的特点。卫所制与督抚州县制并行,军事管理与行政治理共存,属于“特殊行政区”。与双轨制的军政系统相适应,军政长官为甘肃巡抚和甘肃镇总兵,分别管理卫所制下的河西各卫所及州县制下的河东各州县。不过在满洲本位和以文统武的政治制度之下,甘肃镇总兵须受甘肃巡抚和陕西三边总督的双重节制。
雍乾时期,随着对准噶尔军事斗争的推进,至乾隆中期,清廷彻底击败准噶尔并乘胜进兵南疆,将天山南北的广阔土地纳入清帝国的统治之下,西北边疆政治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政区地理因此而发生新的变化。始于雍正初年而完成于乾隆二十五年的行政制度改革使得河西走廊长期实行的军事化的卫所制度退出历史舞台,内地化的督抚州县制代替了自明代以来即已确立的卫所制度,河西走廊凉州、甘州、安西诸卫所改制,实行与内地划一的督抚州县制(加青海民大注释)。河西走廊地区内地化进程最终完成,由顺康时期的“边地”[4](P842)转变成雍乾以后的“腹里”[5](P71),从根本上改变了其在整个帝国架构中的地位与功能,河西走廊由边塞前沿一变而为腹里要冲,成为经营西疆的战略基地与战略枢纽。
源于国家层面的行政整合在地方层面成为地域文化认同的推进器,主要方面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封建教育体系在边疆地区的制度性推行,化殊俗为华风,提高边地民众的文化认同感。同时,民间力量主导的地域性汉化坛庙系统亦是文化整合的重要工具。借助于国家政策的提倡与支持,东天山地带民间坛庙文化系统在其主要方面具有了汉化的倾向,成为内地化的重要政策载体,有力推动了河西走廊—东天山地区的文化整合进程。
内地化的文化政策在其实践过程中包括两个相辅相成的措施,其一是科举制度的系统化推行,包括广兴义学,大建书院,增广科举学额与中额;其二是各级儒学在府厅州县的普遍设立,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文化同质性在制度强制之下得到普遍提高,边疆社会与内地社会共用文化系统得以建立。在河西走廊—东天山地带州县制推行的同时,作为内地化系统性政策,隶属于国家教育系统的府、县各级儒学及民间力量兴办的各处义学亦相继设立。义学是传统社会平民子弟启蒙教育的重要形式,而清代书院则一改宋明性质,成为科举人才的培训场所。作为国家教育的辅助,书院教育亦出现于河西走廊—东天山地带的部分州县。义学与书院之发展程度与区域社会的经济发展水平密切相关,传统义学及书院的兴办及维持主体为地方绅士,经费之筹措、学校之维持依赖于以绅士为主的民间力量。经济发达,则义学与书院维持之组织力量与经济基础必然雄厚;经济落后,则维持之组织力量和经济基础肯定薄弱。甘肃经济落后,支撑义学与书院的民间力量发育缓慢,因此,义学与书院之发展必须依靠政府力量的介入,而书院自雍正以后已经成为科举考试的培训机构。因此,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学校教育与科举制度在边疆民族地区的推行必须依赖于国家力量的支持,本质上是提高帝国均质化程度与加强帝国边疆统治的文化战略的组成部分。儒学化的学校教育体系与科举制度不但承担了开启民智和促进当地经济社会发展的功能,而且也担负着传播主流文化,培养文化认同感的重要使命,其最终目的是为帝国边疆治理奠定文化基础,在边疆社会与内地社会之间,建立共同的文化系统和普适性的价值体系,并以共用文化系统为心理纽带,联结边地各族,巩固帝国在边疆地带的统治。
满清政权起源于被正统士大夫视为蛮夷的女真,在汉族知识分子普遍固执于华夷之辨的思想背景下,如何增强政权的合法性,成为清代开国之初急需解决的问题。因此,清初当政者不得不依照儒家的政治理想,通过文化调适,努力塑造自身的合法性和正统性。首先是尊崇孔子及儒学的崇高地位;其次是全盘继承明代科举制度的思想及制度,大力推行以儒学为核心的科举制度;最后是政府容忍的社会文化系统的自发扩展,如汉家的坛庙文化及神祇崇拜。坛庙既是一般民众宗教活动的特定场所,也是地方政府宣扬主流价值观念,培养文化认同,控制基层社会的实体依托,对于全面了解与正确认识中原汉族文化与东天山本土文化的冲突融合过程,普通民众宗教信仰与文化认同,均具重要参考意义。
作为东天山地带与河西走廊地区同质化程度提高的标志,是五种基本的汉化坛庙类型在东天山地带的普遍建立,即文庙、关帝庙、社稷庙、先农坛与城隍庙。这是东天山地带经济社会特质的文化表征,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其一是农耕社会与游牧社会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方向性的变化,以农业为主的农耕社会已经形成。其二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汉文化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成为地域社会文化的核心。即使极具特定地域色彩的地方性神祇在基本方面也具备了汉族农业社会宗教信仰的基本特征,成为区域社会的共有信仰。如定湘王信仰,本为极具湖南地方特点的民间信仰,但是追随着湘军士兵的脚印,定湘王信仰不但成为东天山地带屯垦士兵与内地移民的神祇崇拜,而且经常性出现于南北疆社会在地族群的坛庙系统当中,成为本地民众与移民群体共有的信仰,成功融入本土坛庙文化系统。
因此,政府主导下的汉化坛庙文化作为一种通俗化的精神手段为统治者所熟练运用,东天山地带汉化坛庙文化的盛行,实际上是以汉化趋势为基础的国家力量介入的政治整合的产物。在这一主动的政治整合过程中,关圣信仰无疑具有特殊的重要地位。作为君臣大义化身的武圣关帝与满洲崇武尚忠的民族文化具有高度的契合性,是满汉文化的最佳交融点。因此,挟国家力量与政府之提倡与支持,关帝信仰作为普适性价值载体,被广泛地推广于帝国的各个角落。即使在东天山地区,满洲出身的各军府主官在各自辖区内大力营建关帝庙。这样一来,源于国家推动与北疆移民城镇住民与行商的合力,关帝庙在东天山地带各个城镇星罗棋布,汉人移民聚居的城镇更多。巴里坤镇西城就有3座关帝庙,而乌鲁木齐迪化城更多,达到6座[6](P112-115)。南疆地区的关帝庙则随着湘军足迹与新疆建省,迅速扩展到回部社会。从南疆地区关帝庙的营建和分布情况来看,湘军入疆和新疆建省前后是两个主要的营建期。如温宿州、拜城县关帝庙均建于光绪十三年(1887),库车州、乌什厅关帝庙则分别建于光绪四年(1878)和光绪五年(1879),均处于湘军入疆平叛和新疆建省前后时期[7](P23-48)。
在游牧经济与农耕经济并存的多民族混居地区,由于多元文化的基础性作用,影响到区域宗教形态特征方面,各民族宗教信仰都是在互动交流的历史过程中形成为文化复合体,主体宗教与各类底层宗教信仰形态交织存在,形成层次鲜明的地域性宗教文化复合体。其内部结构至少包括三个不同的宗教信仰层面。其上层为影响广泛且决定各民族宗教文化整体特性的主体宗教,中间层次为影响广泛但与主体宗教不同的区域性宗教民俗体系,最后则是处于底层且与各地各民族生态环境与文化传统密切相关的群体性宗教,可以概括为“文化圈—信仰层—祭祀群”结构[8](P90-103)。河西走廊—东天山地带作为过渡地带,不同族群居住地区相互交错,各族群相互混居,多元文化交互融合,其民族与宗教信仰方面的主要特点就是由于各民族混居杂处所形成的多宗教共处的格局,因而,较易形成地域性多宗教复合体。其主体性宗教为伊斯兰教、藏传佛教。中间层次为影响广泛的关公信仰,底层是与主体宗教不同的区域性民俗体系。
这种宗教民俗体系的复合性表现在坛庙文化的实体层面,就是庙宇建筑的复合型,即同一庙宇同时附祀多种神祇,这种坛庙建筑模式于东天山与河西走廊地带所在多有。如和阗的关帝庙,在主祀关帝的同时,也附祀文昌、龙王、火神、刘猛将军(虫王神),甚至昭忠祠也建于其中。而绥定县的刘猛将军庙,既主祀虫王神,亦附祀水神。吐鲁番直隶厅的社稷坛内既设有先农坛,也有神祇坛,而定湘王庙、刘猛将军庙亦建于城隍庙内[7](P23-48),复合型坛庙建筑成为东天山地带的一种常态。
实际上,东天山地带坛庙文化的兴起,既有民间力量的自发推动,亦有中央政府基于国家建构的隐性推动[9](P90-103)。因而,须从国家力量与民间力量互动的角度,解释东天山地带坛庙文化兴起的动力机制。特别是在帝国边疆地区推行以区域功能重组与人文地理景观再塑过程中,帝国中央政府基于帝国利益而推行的内地化政策其实产生了主要作用。因此,坛庙文化在北疆草原绿洲地带兴起,除了上述民间性力量而外,政府的隐性推动亦是重要动力。
农耕地区的扩展是边疆地区内地化过程中的伴生现象,特别在北部边疆地区表现尤为明显。河西走廊与东天山地带也经历了相似的农耕地区扩展,游牧经济缩小的现象,由此影响到河西走廊—东天山地带经济格局与地理、人文景观发生了双重变化。其一是沿着城镇线逐步发生的农耕区域扩展与游牧区域缩减的经济地理格局变化,其二是定居城镇的逐步新建、扩张与游牧经济自城镇线逐步向后退缩的地理景观变化。其中原因,一方面是基于军事需要的农业垦殖活动的大力兴办与不断向西推进,逐步蚕食原来的游牧地带;另一方面,汉族移民不断向西迁移,定居农业城镇不断兴起与扩大,两者的合力造成了东天山地带地理与人文景观的双重变化。
在清朝的持续打击下,天山北路准噶尔力量基本退出,清军在巴里坤—伊犁一线地区进行持续的屯垦活动将大片草原改造为农垦区,并新建了不少城池,从而极大改变了天山北路的人文及地理景观[10](P207-230)。由于自康熙中期至乾隆中期持续的西北用兵,促进了天山北路城市的兴起及发展。由军事台站而扩张为城池,或由初期的军事屯城而演化为行政治所,一大批城市出现于北疆地带。游牧行国体制下的草原、帐篷被新兴的农田与城镇所取代,一个新的农耕城市带现于天山北麓,极大地改变了天山北路原有的地理景观,使其呈现出与河西走廊地带相似的景象。
经过雍正以来六十余年的持续屯垦,东天山地带的地理地貌发生了重大变化,一个新兴的农业区域开始形成。历史上的北疆地带以畜牧业为主,但是经过乾隆中期以后的持续移民屯垦,至乾嘉之交,耕地面积达已到百余万亩,经济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东天山地带形成了巴里坤、奇台乌鲁木齐等新兴垦区[11](P42-53)。随着经济生产方式的转变和新兴屯垦城镇的建设,一个带有北方特点的城市带出现于天山北路,沿着星罗棋布的大小绿洲,不同层级的城镇坐落于绿洲或草原。这些城镇基本是内地北方城市的翻版,城墙、衙署、民居、庙宇、学宫、店铺,一般均为砖木结构的四合院建筑。此外,牌坊、塔楼、钟鼓等内地汉族城市标配也配置于城市的各个位置。畜牧生产和游牧行国经济政治体制下的草原、帐篷被农田、城郭、会馆、庙宇、四合院所取代,天山北麓的人文地理发生了重大变化,定居农业居于生产方式的主要地位。如镇西居民“多来自秦、陇”,生产方式则“常农七而牧三”[12](P303)。作为新疆北路之东枢的奇台,居民六万余,而汉人居其六,经济生产方式则以农业和商业为主,畜牧业已经退居于天山北路的山区地带。与河西走廊颇多相似之处。
历史上的多民族帝国在从征服转向统治时采取了多种形式,特别是在边疆对民族聚居区域,多民族帝国一般倾向于将多民族整合于差异化的政体当中,在因俗而治的政治理念下实行多样化的行政制度,这种差异化的政治理念与实践曾是多民族帝国长期存续的成功政治经验之一。作为多民族大一统帝国,差异政治下的因俗而治与多元行政是清帝国西北边疆政治的基本特点。督抚制与军府制并存,间接治理与直接治理交互为用,更有特殊行政制度下的办事大臣制度运用于青海蒙藏地区,多民族帝国边疆治理中的差异政治表现最为显著。
但是,“帝国既是一种持久性显著的国家形式”,“又是一种易变的政治形式”[13](P5)。因时而变,从差异化走向同质化与均质化,在同质化过程中提高均质化,以加强对于边地社会及族群的统治是多民族帝国走向现代民族国家的必由之路。逐步推进边疆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提高边疆治理能力,以行政制度变革为突破口,以州县制的推行为主要内容,辅以儒家化学校教育体系和科举制度,通过主动政治整合提高帝国均质化水平,巩固对于西北边疆地区的统治,提高统治效能,是雍乾以来清廷边疆政治的主要内容。自雍正二年(1724)河西走廊各卫所改制州县开始,中经乾隆二十五年(1760)河西走廊西端安西五卫改制州县,再经乾隆三十八年(1773)东天山地区设置镇西府,清廷逐次完成了西北边疆枢纽地带的内地化[14](P68-75),为清末新疆建省创造了条件,以督抚州县制的普遍实行为主要标志,清帝国的均质化水平得到极大调高,也为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奠定了坚实历史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