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中国传统造物中的“和”思想1

2019-02-18 10:25蒋晖冯遂亮南京林业大学
创意与设计 2019年1期
关键词:造物天地万物

文/ 蒋晖 冯遂亮 (南京林业大学)

中国传统造物一直都与哲学思辨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造物活动不仅是物的创造过程,同时也是文化、思想的传达和传播过程。“器以载道”作为中国传统造物的首要目标,其含义指的就是造物活动在提供物质和功能层面的满足的同时可以将深厚的哲学思辨和审美情趣进行具象表达。通过器物的形式、材料、功能、色彩等要素将所要传达的思想和观念浓缩其中,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塑造和影响着中国人的物质世界和精神生活。因而,明晰中国传统造物观将是我们理解中国传统造物的重要环节。

中国传统造物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和”思想作为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范畴在造物活动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地位,是中国传统造物着重传达和阐释的“道”之一。作为中国古代出现、成型较早的哲学、美学范畴,“和”的理念渗透于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从治国理政到人际交往,从国家到个人,从物质生活到精神世界,均可见“和”思想的影响。对于中国传统造物活动而言,造物者则是通过对造物过程中的各种要素和谐共生的处理来凸显“和”的思想,传递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外在世界之间和谐有序、共生共赢的理解。“和”已然成为中国古代造物艺术中的核心理念。本文将从传统哲学和传统文化的层面追溯“和”思想的源起,进而理清“和”对中国传统造物的作用和影响。

一、“和”思想的源起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和”对古代先人认知世界、治理国家、为人处事等诸多方面都有着重要的意义。从文字起源的角度看,“和”字可至甲骨文时代,最初的含义与饮食有关。之后随着时代的推演,“和”字与其他文字相结合形成了一系列衍生词汇,逐步丰富其内涵。诸多古典典籍中都曾有对“和”的使用,如《易经·彖传上·乾》有:“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指出万物协调互助,达到“太和”的最高和谐状态。“和”文化思想的理论提升可追溯至公元前7世纪西周太史史伯,《国语·郑语》中提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稗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史伯对“和”、“同”这对范畴进行了界定和区别,“和”乃是区别中寻求平衡和统一,而非简单的复制和趋同。于治国而言,则是要在矛盾中寻求和谐发展的平衡点。自西周至春秋战国,“和”思想从萌芽走向成熟,自史伯之后,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都曾在各自的哲学思辨中从不同角度阐释对“和”的理解,从而奠定了“和”思想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发展历程中的重要地位。如,儒家《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道家《道德经》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墨家“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中推崇的“兼爱非攻”思想均是对“和”思想的一种具体表述。

其中,儒家和道家对“和”思想的阐发对中国古典美学中“和”范畴的形成影响尤为深远。儒家推崇天地的和谐有序发展,重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协调,“和”思想在儒家理念中是指导、规范人们行为的经典原则,并被推崇至宇宙万物生生不息的法则。在儒家学说中,“和”常与“中”联系在一起,称为“中和”。《中庸》首章:“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与“和”彼此相关,但也有所区别。“和”强调将多重复杂元素、对立事物进行调和、统一;“中”则要求基于“和”的调和统一采取恰当、合理的态度,取得事物发展恰到好处、不偏不倚、合乎规律的发展道路。“中和”在儒家思想中是社会发展、天地万物存在的最佳状态,更是审美层面的最高理想,也因此被作为天地间最普适的原则,贯穿于受儒家文化影响深远的中国传统文化和思想领域中。

道家的思想与儒家有所不同,但对“和”的理解与儒家却有着极大的相似处。道家对“和”的理解更多的来自于对自然万物的认知,通过观察、体味自然万物循环规律,提炼出无为自在的“和”之道。恰如前文所引的《道德经》:“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万物之中阴阳二气相辅相成,在此消彼长中促成万物的和谐之美。道家的阴阳之和来自于万物的生命运动,以生生不息的方式获得人、自然、万物的和谐共生。道家将天地万物视为一个有机组成的统一整体,阴阳二气的和合促成了万事万物的相生相息、延绵不绝。在这一点上,道家与儒家对“和”的认知是存在相似性的。由此可见,不论是儒家的“中和之美”或是道家的“自然之和”实则都是从不同的视角对“和”思想的一种丰富和补充。

自此之后,历经数代发展,“和”不仅在治国层面发挥作用,同时成为中国哲学、美学领域重要范畴之一,为中国传统文化之精髓。尤其是美学层面对“和”的阐释,对中国传统造物的发生、发展都具有十分深刻的影响。

二、传统造物中组成“和”思想的元素辨析

中国古代先人通过观察自然、与自然中的险境做斗争的过程中形成了从整体和宏观的角度认识世界和把握世界的思维方式,将宇宙系统凝练为天、地、人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和”的理念勾勒宇宙万物发生、发展的变化规律。基于对天地人的认知和“和”思想的影响,形成了推崇天人合一、与自然和谐共生,以及对自然万物始终抱有敬畏之情的中国传统文化观念。这一文化观念自先秦以来始终贯穿于中国传统哲学思辨和审美体系之中。中国传统造物活动实则是基于“和”思想,对天地人三方面的协调、统一的具体化展现。这也造就了中国传统造物强调“天人合一”、推崇天地人的和谐相生的造物理念。

首先,中国传统文化对“天”有不同层面的认知,一则从天的物理特征观察天的形态;二则从天的文化象征含义探讨天的寓意;三则从天的作用和功能角度思索天对社会发展、自然变化产生的影响。中国古人对天的物理形态的认知总体上可归纳为“天圆地方”,天如同穹顶一般覆盖在大地之上,天是半圆形的,地则是如方形棋盘一般。这种对“天”的认知用今天科学的眼光看已经不能成立了。但是,这是中国古人以肉眼的方式观测天地得出的最直观的感受,这是一种基于生活经验和积累得出的结论。“天圆地方”的物理形态对中国古代社会产生了颇为深刻的影响,加之中国传统观念一直有敬畏天地的传统。受此观念推动,中国古代的大量建筑都在形态上、样式上秉承这一理念,通过对屋顶造型和内部空间格局的营建凸显“天圆地方”这一“天”的属性。“天”的文化象征含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则与社会和道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对于中国人而言,天可以是自然属性的,同时也具有精神和人格层面的含义。儒家推崇的“天人合一”论述的“天”更多的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和衡量世间万物价值的准则。“天”不再局限于物理层面的属性,而是内化为人们思想观念中的抽象概念,一种主导人命运、世间万物循环轮回的神圣存在。这种强调人与天的和谐共生的观念促使中国传统造物强调尊重自然、崇拜自然的造物特点。与此同时,中国古人还通过对天的观察摸索出以天为基础的循环规律,这一点在中国古代千年的劳动耕作和造物活动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作为一个以农业为主体经济的社会,天时决定着人们的农业生产是否能够满足物质生活的需求。遵循天时的规律紧密的联系着人们的生存大计,顺应天时则可五谷丰登,衣食无忧;悖逆天时则会带来不可挽回的恶果。于造物而言,天时意味着对自然万物规律的把握,不论是材料的开采还是工艺步骤的时序安排都须得遵循天时规律。正如管子所言:“山林虽广,草木虽美,禁发必有时。”这一理念运用于今日,可以直观的解读为可持续发展和绿色发展的设计理念。在中国古代设计典籍《考工记》开篇就清晰的写明良好器物生成的标准来自于:“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制作器物的首要条件是“天时”,不能顺应天时、地气的造物将无法获得精良的器物。此外,《考工记》中论及材料的特质、选择时也特地提到关于遵循“天时”规律的必要性。

中国传统造物的另一要素则是“地”。与备受尊崇的“天”相比,中国先人观念中的“地”却似乎显得没那么重要。 “天”主宰天地万物、人间百态,为首要之法则;而“地”的地位明显屈居“天”之下。《易传.系辞》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以天地来区别尊卑之序,位高者遵循天道,效法于天;反之,位低者效法于地道。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天地之间存在绝对的二元对立,反之,中国古典哲学更偏向将天地视为有机统一的整体。《礼记.中庸》:“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于儒家而言,天地本为一体,共同促成万物生成。实际上,对于一个农业经济国家来说,“地”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中国古人在具体的生产、生活过程中十分重视“地”的作用,因此有“天时地利”的说法。治国者只有遵循天的规律,把握地的属性才能够获得民生安康、国泰民安。在造物活动中,把握“地”的属性同样是造物活动必备的认知储备和造物顺利的必要条件。对“地”的重视首先表现在中国古代择居时对地理条件的重视和充分运用。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先哲们从国家兴旺、百姓安居的角度对城市选址、房屋位置等议题进行讨论。如,《管子.乘马》中论述:“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据管子的观点,国都的建设必须首先考虑地理地貌是否适宜,水源、防汛、肥沃程度等因素都是国都能够壮大、发展,民众得以安居的必要条件。纵观中国古代的建筑史、园林史以及城市发展史,从民宅、私家园林的位置经营到村落、城市的选址,均经历过反复的考察、比较,选择合适的筑城、建屋的位置是中国先人十分重视的大事件。而民间信奉的风水之说,抛开其神秘的外衣,实际上内在是中国古人经过长期的建造实践所积累的对自然环境、宜居环境的一种自觉的意识。不论是徽州的明清建筑群、江南的私家园林或是位于北方的皇家宫室和皇家园林,都展现出中国古人因地制宜的协调自然环境和人造环境,使之和谐共处,达到人与自然共生共赢的建造思想。

第三则是天地人三者关系中的“人”。人的作用在三者之间起到的是联系、调和和引导的作用,因此也有天时、地利、人和的说法。中国古人的观念中,人是存在于天地间的一类生物,与天地有着相似、相通的自然属性。人的这种自然属性奠定了“天人合一”的理论基础。与此同时,人具有区别于其他生物的智慧和创造力,人在自然之中不同于其他生物的被动地位而具有了主动性和社会性。这恰恰是造物活动必备的创造力、能动性和协作性。当然,中国古人同时也意识到人并不能超越天地,即,人的活动必然受到自然的制约。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实践和经验积累获得对自然规律的认知,运用自己的智慧把握自然规律为我所用,创造出千变万化的人造物。但是,人不可以违背天时、地情,人的介入只能是遵循客观规律、合理范围内协调自然界各个元素及其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获得和谐共生的关系。这就是“顺天之时,因地制宜”所要追求的境界。在《考工记.总序》中对人在造物活动中的地位、作用以及所要发挥的功能有着明确的界定:首先须得“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然后必须“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可见,一个合格的造物者必须对自己选择的材料有充分的认知,了解材料的属性和特征,有了这样的知识储备才能够被称为百工,为民众生产器物;同时,造物者还须得具备对自然万物规律的把握和造物精良的技术储备,即为“工有巧”。基于这些前提条件,制作的器物才能够“为良”。由此可见,人在造物活动中的作用不仅是创造者和生产者,同时也是管理者和协调者,人的存在是协调万物的调和剂,使得人与天地、万物形成和谐发展的关系。

综上可见,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天、地、人三者的关系是平等和并存的,人可以运用自己的能力充分利用自然、协调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但不可违背自然规律。在造物实践中,人与天地形成的是互补、共生的关系,人需要认识自己所处的自然界、把握自然规律、掌握造物技巧,发挥协调作用,以此调和各种矛盾关系,达到“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

三、“和”思想在中国古典造物中的应用

不同于西方造物理念,中国传统造物强调思想性、文化性的融入,所造之物不是单纯的技术表现、审美体验或是功能满足,而是将“物”置于一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之下,“物”之中融合了其所处社会环境的思想观念、文化氛围以及造物者自身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因而,中国传统造物在满足物质层面的需求的同时更为侧重思想性和文化性的表达。以天地人三方和谐共生为基础的“和”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石,这也造就了古代造物关注天地人的和谐关系,以整体统筹的思想协调造物活动中的各方因素,尊重、敬畏天地,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同时有机的协调造物过程中存在的各方矛盾因素,从而达到人与自然和谐发展、互助共生的状态。故此,中国传统造物从两个方面具体的应用了“和”思想。

一方面,“和”思想指导造物活动的组织和规划,影响造物者在造物过程中看待和运用自然环境中的各个要素的方式、方法。“天人合一”的思想体现出中国古代先人将天地万物视为一个系统化发展的整体,各方因素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是触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在造物过程中如何组织、规划造物的各个流程、环节,以及在这些流程、环节中如何遵循并恰当的运用自然规律、自然资源是“和”思想指导下中国传统造物首要思考的议题。《考工记》在开篇就强调造物须得综合考虑天、地、人之间的合理关系,配合以造物者对材料的认知和恰当选用、精湛的制作工艺,以此才可以获得良好的“物”。这一论述是对中国传统造物活动强调统筹、协调造物各环节、各要素的设计体系的一种总结。比如,中国古代的居住环境选择就是一种基于自然规律的综合性考量。土地肥沃、水源便利是择居的首要因素,北方地区将日照丰沛视为宜居之所,而南方地区的择居则更为关注风向、雨水的规律。并不拘于一种标准的中国古代择居展现出对天地要素综合考量、因地制宜的统筹、协调的设计理念。

另一方面,“和”思想对造物过程中具体“物”的形态、样式产生影响。中国先人对天地万物始终抱有极大的崇拜和敬畏之情。经年积累之下,这种崇拜和敬畏之情便逐步演化为一套系统的对“天”、“地”的敬畏观念。人们以敬畏之情祭祀天地,期望获得天地的庇佑。中国传统造物中一直存在法象天地的做法,通过器物的制作、生产传达对“天地”的崇敬之情。与此同时,中国先人在敬畏天地的基础上还衍生出人与天地之间相通、相应的观念。正如前文所述,中国传统观念中“人”作为天地间的产物,与天地间有相互呼应、契合的关系,“天人合一”的思想谈的也是天地人为一个整体,各方因素相互联系、相互感应的关联性。因而 ,在造物过程中,模仿、再现天地的景象便成为中国传统造物的又一个重要特征。从日用器物、兵器工具的制造到居住环境、城市区域的规划,随处可以看到造物者取自天地的灵感。分析青铜礼器的制作不难看出造物者对天象、地貌的模仿和重现。比如,中国古代典籍中有大量对“禹铸九鼎”的记述,《史记.孝武本纪》记:“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也。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鬺烹上帝鬼神。”《汉书》又记:“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象九州。”九鼎被视为传国之宝,天子权利的象征,以九鼎象九州可见中国传统造物以物通天地,表达对天地的敬畏之情的思想。除了青铜礼器,《考工记》中描述的车辆形制也可见造物者对天地的生动模仿。“天圆地方”的天地观在车辆上成为车盖的圆形和车身的方形;天空星宿的数量和排列转化为车辆饰物的多寡。以此可见,中国传统造物并不局限于功能、质量、美观等层面,以具体的形象展现对天地人关系的认知,呈现“和”的理念,将精神性、文化性、思想性的有机组合和恰当呈现才是其关注的重点。

结语

“和”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在中国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对社会的发展、人的思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等都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于造物而言,离开了对“和”思想的认知和理解将无法梳理和研究中国传统造物的发展脉络,也没有办法进一步的明晰中国传统造物背后蕴藏的深刻思想内涵。中国传统造物是集物质与精神于一体的实践活动,它以“物”的形式呈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理念,传递中国人对于天地万物和谐共生、协调发展的理想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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