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月下小景》考
——围绕《猎人故事》和《慷慨的王子》两篇

2019-02-17 08:38小岛久代
关键词:太子猎人沈从文

小岛久代

(御茶之水女子大学,日本 东京)

1990年我在《御茶之水女子大学中文学会报》第9期上写了最早的一篇《月下小景》考。其后又在1991、1992、1994年连续写了《关于〈扇陀〉的人物形象和主题》《关于〈女人〉和〈被刖刑者的爱〉的人物形象和主题》《〈寻觅〉试论》三篇续论,至今没有论及的是这次提起的《猎人故事》和《慷慨的王子》两篇。

《猎人故事》材料来源于《法苑珠林》82卷《引证部第四》所引的《五分律》里的佛教故事。原文如下:

佛告诸多比丘:过去世時,阿练若池水边有二雁,与一龟共結亲友。后时池水涸竭,二雁作是议言:今此池水涸竭,亲友必受大苦。议已,语龟言:此池水涸竭,汝无济理。可衔一木,我等各衔一头,將汝著大水处。衔木之时,慎不可语。即便衔之,经过聚落。诸小儿见,皆言:雁衔龟去,雁衔龟去。龟即嗔言:何预汝事。即便失木,堕地而死。尔时世尊因此偈言:夫士之生,斧在口中。所以斫身,由其恶言。应毁反譽,应譽反毁。自受其殃,终无复乐。佛言:龟者,调达是也。昔以嗔语致有死苦。今复嗔骂如来,堕大地狱。

根据以上文字,我们来看沈从文是怎样把这个佛教故事改写成《猎人故事》的。

首先,《猎人故事》的叙述人是一个猎人,而叙述的内容则是穿了一身青衣的人对猎人讲的故事。作者这里创造了一种与其他故事不同的嵌套式叙述结构。其核心故事是把《五分律》里的两只雁鹅和一只乌龟的故事拓展扩充而成的,因此故事梗概基本不变。沈从文苦心之处在于怎样把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扩张而渲染成现代意义的故事上。以下三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是故事发生的场所,猎人在颐和园附近一个平时叫租界的湖堤芦原,偶遇一个像雁鹅似的颈项长长的穿青衣的人,而青衣人给猎人讲故事的地方也正是长满芦草的池塘边。第二是两只雁鹅和一只乌龟本不属同类,却能友好相处,“只因为同在一块地方,相处很久,常常见面……,就成了要好朋友”。他们所交谈的,“大概也不外乎艺术,哲学,社会问题,恋爱问题,以及其他种种日常琐事佚问”。这样亲密的关系正如吉野尚政指出的,使我们联想到文学修炼时代的沈从文与胡也频、丁玲的关系。第三是作者形象地赋予它们各自的性格和思想。两只雁鹅天生有一对翅膀,可以自由飞翔,因此它们被看作“地球上一切文化同文明,莫不由于速度而产生”的西洋进步思想的体现者。而乌龟则是中国传统老庄思想的体现者。它“最不满意把文明文化用速度来解释”的想法,认为文明同文化皆在生活沉淀中产生。雁鹅因为有翅膀享受着行动自由,又有丰富广阔的视野,与此相反,乌龟则有笨拙、狭窄、寒酸、固执等许多缺点,但是它并不觉得痛苦。“由于多读古书,对老庄尤多心得”,而对信奉“知足不辱”感到满足,正如作者所写的“宁为庙堂文绣之牺牲乎?抑为泥涂曳尾之乌龟乎?”乌龟认为“远古哲人,尚多羡慕意思”,因此“天气热时,他只想在湿泥里爬爬,或过桥洞下阴凉处玩玩,天气比较寒冷时,太阳很好,他爬到石头上晒晒太阳,无太阳时就缩了头颈休息在自己窠里”,享受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即便是不知何处抛来一块小小石子,正落在乌龟背上时,也如“虚舟触舷,飘风堕瓦”,“却满不在乎,以为极其平常,”表现出一种不急不躁的无我意境。乌龟就是这样依据传统的老庄思想,满足于现状,保持知足安分的姿态。有一天它们共处的池塘的水干涸了,最后还发生了火灾。两只雁鹅不忍心抛下它们的朋友独自飞去,就想了一个带乌龟一起搬家的办法,“要这乌龟口衔一木,两只雁鹅各衔一头”,一起飞到北海公园去。在实行计划之前,雁鹅再三嘱咐乌龟,途中千万不能开口。可是许多小孩见半空中两只雁鹅带着乌龟飞去,就向空中大笑大嚷:“看雁鹅搬家,乌龟出嫁。”乌龟开始只认为“童妇之言,百无禁忌”而不予理睬,但是当它们飞到城中北海公园附近时,一群穿得十分整齐的学生也大喊大叫,乌龟终于忍不住生起气来,正想说:“你们的老师,都教你们什么了,搬家出嫁,不都是极平常的事吗?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话一出口,身子就直往下掉。

以上内容跟佛教故事比较,可见故事情节大致相同。不同之处只在结尾处,即佛经故事以乌龟的轻率,导出“祸从口出”的教训来结尾;而《猎人故事》里则添加了讲故事的青衣人和既是听故事的人又是叙述人的猎人。这神秘的青衣人讲完上述故事时,猎人就和乌龟一样忘了先前的约定,忍不住插嘴说:“以后的事?”青衣人对猎人违约插嘴非常生气,他“把烟卷燃好,向芦苇那边扬扬长长大模大样走去了”。看他那种走路的背影很像雁鹅。猎人担心那乌龟掉下以后会怎么样,而很想知道以后的故事,他在其后的16年一直继续寻找着会说话的雁鹅。

苏雪林评论这个故事时说:“猜不出作者的命意。”[1]而笔者则认为这是一篇假托乌龟形象来讽刺迷信“知足安分”“知足不辱”的老庄思想而不能开辟自己命运的人的作品。一年后,沈从文写了《边城》。

《边城》里的祖父希望把孙女翠翠交给一个能够让翠翠幸福的人,但是,看到翠翠越长越像她母亲的时候,担心害怕她要重蹈母亲的覆辙。作者是这样描写祖父的心情的:

她认识了那个兵。到末了丢开老的和小的,却陪了那个兵死了。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中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到底还像年青人,说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摊派到本身的一份,说来实在不太公平!

在沈从文实际的写作生涯里,有时不得不像乌龟一样把头缩进甲壳里,从狂风骤雨中明哲保身时也可以看到他会躲进老庄思想里韬晦的场面。[注]1971年迎来古稀之年的沈从文述怀半生写的《拟咏怀诗》里也表达了"虚舟触舷急,回飙堕瓦频"的心情。从这里可以看到沈从文根据《庄子》的思想忍受过一段世态浮沉的生活。请参看拙著《自来〈边城〉的爱情故事》解说。《猎人故事》只描写了信奉老庄思想的乌龟的不幸,但是对此提出怀疑的,不就是《边城》的祖父这个形象吗?

《慷慨的王子》故事来自《法苑珠林》第80卷所收的《佛说太子须大拿经》。故事里登场的是国王湿波、两万个夫人、太子须大拿、王妃曼坻、白象须檀延、婆罗门八人、忉利帝释(化为檀特山的城郭)、叫阿州陀的道士(五百岁)、耶利、罽拿延、禽兽、拘留国又穷又丑的婆罗门和他的妻子、猎人、天王帝释(化为狮子、有12个丑的婆罗门)。因原文太长,这里省略全文。

故事的主要内容几乎只是把佛教故事A翻译成现代汉语B。与其他故事一样,作者把佛教故事A的核心部分拓展成了一篇现代小说。举其中的一个例子:

A…其王号曰湿波。王有二万夫人,了无有子。王自祷祠诸神天人,便觉有娠。至满十月太子便生,字为须大拏。

B…国中有个大王,名叫温波。這个王年轻时节,各处打仗,不知休息,用武力把一切付属部落降伏以后,就在全国中心大都城住下,安富尊荣,打发日子。这国王年纪五十岁时,还无太子,因此按照东方民族作国王的风气,讨取民间女子两万,作为夫人。可是這国王虽有两万年青夫人,依然没有儿子,这事古怪。叶波国王同其他地面上国王一样,聪明智慧,全部用到政乌方面以后,处置自己私人事情,照例就见得不很高明。虽知道保境息民,抚育万类,可不知道用何聪明方法,就可得一儿子。本国太医进奉种种药方,服用皆无效验。自以为本人既天子,一切由天作主,故到后这国王听人说及本国某处高山,有一天神,正直聪明,与人祸福灵心不爽时,就带了一千御林军,用七匹白色公鹿,牵引七辆花车,车中载有最美夫人七位,同往神庙求愿。国王没有儿子,事不奇希,由于身住宮中,不常外出,气血不畅,当然无子。今既出门一跑,晒晒太阳,换换空气,筋骨劳动,脉络舒张。神庙停驾七天以后,七个夫人之中,就有一个怀了身孕。这夫人到十个月后,产生一个太子,名须大拿。

以上文字对比可以看出,B比A内容扩展了十倍。此外还有国王的名字湿波改为温波,须大拏改为须大拿等的处理,还有B里增添了白脸女人、微须男人、作为讲故事的叙述人珠宝商人、作为听故事的除了旅客以外还有一个瘦身的乡下人和金狼旅店的主人等人物。

《慷慨王子》的故事是珠宝商人叙述的。故事梗概如下:

叶波国的国王年已五十岁,还没有太子。虽娶了二万个年青夫人,依然没有生子。国王就去神庙求子,他带了一千御林军,用七匹白色公鹿,牵引着最美的七位夫人的七辆花车前往。在神庙里停驾祈祷七天后,七个夫人中,有一个怀上了身孕。十个月后,产下一个太子取名须大拿。太子16岁时国王就为他讨了一房媳妇,名叫金发曼坻。曼坻以后生有一对儿女,名叫耶利和脂拿延。须大拿久住宫中,心里觉得十分无聊厌烦。有一天,他悄悄装扮平民,离宫进城。巡游了一天见到了宫中未曾有的贫困、残疾、病苦、老衰、死亡等各种人类生活情景。太子面对这些人生诸象,感到心痛。回宫后就请求国王把库藏的所有宝物施舍给臣民。太子从国王处拿到库藏的钥匙,派人从库中取出所有珍宝,施舍三天,满足了臣民的欲望。慷慨太子所作的这些连敌国的人都知道了。敌国国王想讨取叶波国王所珍藏的能在莲花蓬上行走的大象(须檀延)。八个臣下自告奋勇愿为国王求得白象,他们各自用铁锤锤伤一条脚,乔装跛人,请求叶波国太子赐给他们那匹白象。开始太子拒绝他们的请求,因为那是父王最珍惜的白象,但是出于他们再三的请求,如不给的话也违背自己许下的一律平等无私施舍的初愿,因此决定即便自己受罚,也要满足来者,遂把白象送给了八个敌国臣民。父王得知后果然非常生气,当下决定予以惩罚,把太子放逐到檀特山独住12年。须大拿携妻带子拉马赶车,前往檀特山。途中遇到什么人想要什么,他也都施舍,不久连车马、一家人穿的衣服都施舍给了过路人。进檀特山后,他们跟动物们快乐地生活。有一天,拘留国的退伍军人为自己的野蛮妻子找奴婢,来须大拿住处向太子要他的两个孩子。太子同样答应,趁曼坻不在家,让退伍军人带走了孩子。曼坻知道后,倒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但最后在太子的训导下只得服从。有一个大神为试探太子,化作一个丑陋老人,向须大拿请求把曼坻赐给他作妻子,太子允诺就把曼坻送给了这个丑陋老人。大神见太子果然舍施一切,毫不悔吝,为之赞叹不已,就把曼坻还给了太子。大神还许诺曼坻实现三个愿望。孩子们被卖到叶波国后,国王见到俩孙,心痛不已。醒悟到了自己的过错,原谅了太子并向太子赔礼。太子得以顺利回国,以后国王把库藏钥匙交付太子后,就隐居不再过问了。太子恣意布施,更胜以前。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原材料以一句“太子须大拏者我身是也”结尾,但是沈从文却省略了这一句,让一个瘦瘦的乡下人登场,乡下人对商人讲完故事后四起的赞叹掌声很不满,说“各位先生,各位兄弟,请稍停停,听我说话。叶波国王太子,大方慷慨,施舍珍宝,前无古人,如此大方,的确不错。但从诸位对于这故事所给的掌声看来,诸位行为,正仿佛是预备与那王子媲美,所不同的,不过一为珍宝,一为掌声而已。照我意见说来,这个故事,既由那位老板,用古典文字述叙,我等只须由任何一人,起立大声说说:‘佳哉,故事!’酬谢就已相称,不烦如此拍掌,拍掌过久,若为另一敌国怨家,来求慈悲,诸位除掌声以外,还有什么?”此后山中正好有老虎吼声,那人对众人说的话很值得注意:“各位先生,你们赞美王子行为,以为王子牺牲自己,人格高尚,远不可及。现在山头老虎,就正饥饿求食,谁能砍一手掌,丢向山洞喂虎没有?”众人不作回答,那人就向众人留下一个微笑,匆匆促促,把门拉开向黑暗中走去了。沈从文这样描写乡下人的行动,还描写了其后众人的狼狈样子:大家都以为这人必为珠宝商人说的故事所感化,梦想牺牲,发痴发狂,出门舍身饲虎呢。有人说要去援救他,却无一人胆敢出门。再说珠宝商人,他以为自己所说故事,居然如此有力,使人发生影响,舍身饲虎,故极傲然自得。他便还要编造一个谎话,让大家知道被这故事感动而舍身的不止一人还有两人。但是店主人告诉众人,刚才出门的人是一个著名猎户。珠宝商人谎话被揭露后就装作睡熟,故一只绣花拖鞋被火烧了,也只好佯装不知。这就是沈从文的故事结尾。

原材料赞美太子把自己的珍宝毫无吝啬地舍施给他人的行为是积善近佛,那么沈从文在《慷慨的王子》要说的是什么呢?

吉野尚政认为,“一个身儿瘦瘦的乡下人”是沈从文的分身,而“《慷慨的王子》的主题是讽刺只希望得到别人的关怀,而自己却什么也不做的人,或者只表扬别人,劝人为他人做事的人”。笔者也赞同“乡下人”就是沈从文的分身。正因为如此,笔者才拘泥于沈从文在故事最后让“乡下人”登场的用意。没有成佛的凡人谁会像王子那样,能把自己最爱的孩子和妻子都舍得施舍给他人呢?沈从文把这佛经故事翻案成现代白话的意图,仅仅是要把这样无私的布施精神活用于现代吗?不是。再说,如吉野所说,仅仅是为了讽刺倾听故事只赞叹,而自己什么也不做的人,或是仅劝他人做什么的人才让“乡下人”登场说这些挖苦人的话吗?笔者认为都不是。这“乡下人”发出了一个根本性的质问,就是如此彻底无私的行为凡人能做到吗?因此,“乡下人”向众人发问“能谁砍一手掌,丢向山洞喂虎没有?”笔者认为,沈从文是以这个赞美无私布施的佛经故事,来讽刺当政者在清末以后的中国,尤其是东北三省被帝国主义列强接连不断地蹂躏的现实中,招致国破家亡的事态而写的作品。

沈从文反对文学从属于政治,相反认为文学应该指导政治。好友胡也频和丁玲急转接近共产主义而加入左翼作家联盟,沈从文却跟他们保持距离,不肯接近权力。他主张作家只靠文学作品来实现自我价值。[注]《记丁玲》续集有这样的一段话:“若把文学附属于经济条件与政治环境之下,而为其控制,则转动时代的为经济组织与政治组织,文学无分,不必再言文学。若否认文学受两者控制,文学实有其独创性与独立价值,然则文学论者所持论,仍无助于好作品的产生。不问左右,解决这问题还是作品。”《沈从文全集》第13卷第207页。再说,1946年以后因他反对国共内战[注]《从现实学习》里有如下的一段:“国家所遭遇的困难虽有多端,而追求现实,迷信现实,依赖现实所作的政治空气和倾向,却应该负较多责任。当前国家不祥的局势,亦即由此而形成,而延长,而扩大。谁都明知如此下去无以善后,却依然毫无真正转机可望,坐使国力作广泛消耗,作成民族自杀的悲剧。”《沈从文全集》第13卷第392页。,所以被看作不懂政治的作家。但他却是一个终生继承“五四”精神,坚持文学救国理想的作家,并且他还是一个热心支持抗日的爱国主义者,请看以下这篇文章,是同时期发表的《打头文学》的开头部分:“中国自从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对于俄国小说,可以说始终皆怀了最好的友谊去接近它。作者间所受俄国小说的影响很大。”但是作者对“这件事,连近年来的文学论者像也不大提及了”的倾向表示不满意,因为“俄国文学有一种很明显的特点,就是作品上老少新旧的冲突。冲突的问题不外乎政治观念与生活态度的不同,解决它的方法也很多,惟打头的方法却为很通俗的一种。所谓打头,就是年青人明白了什么人说谎,且明白这谎话不利于较年青时代的一切发展后,来……,是的,我就说的应当来”。接着作者介绍了一个寓言:

有个愚人,头上光滑无毛,另外一人见到这光滑的头,觉得很有趣味,就用手中硬梨,向那个古怪的头抛去。一再三四,打了又打,梨子完事以后,那被打的人还不作声,默默忍受,既不说话,也不还手。有人见着这种情形,就询问他:“先生,你那头不是已打破了吗?挨打时怎么不避开些?被打后怎么不追问情由?”那愚人答得极其玄妙,他说:“你瞧,那人依仗势力,又无知识,胡来乱为,任性而行,用生梨打破了我的头颅,我头被打破了,他还弄不明白,他的损失,也不明白!”

从这寓言中,作者联想到中国当时也有不少被人打了,俨然和秃头人一样被打还很神气,像个阿Q式的人物。作者在同文中,介绍了中国在东北三省沦落失守后某一类人发表的意见:

中国被人欺侮固吃了亏,但将来吃亏的绝不是中国人。中国失去了一片土地不是中国的损失,失地一时不回来也不是中国的致命伤,这事只是日本人的蠢处,因为它吞的不是东三省,其实只是一个炸弹有一天会破裂的。

针对这种意见,沈从文批评说:“并没说明炸弹什么时候会破,怎么样破。”然后继续说:

这种装作被人打头神气向平民说谎,麻醉国民以遮掩自己无能的头号人物,以及用一部分知识帮助这些人说谎犯罪的人物,事实上除了用俄国某一时期文学所描写的真的打头方法来加给他们以一种教训外,并无更好方法使他们明白他们自己对于这个民族加了如何损害,故适宜于得到何等待遇的……这一时代的文学,是应当指示出若干人必需被打,以及这些人当如何去打的文学,则极显然的事!

《打头文学》对“九一八事变”以后仍然坐视日本的侵略,而无为无策的国民党政权表示愤怒,并提出文学的任务就是批判这样的无能无策的国民党政权。这虽然是跟杨振声一起从事于国民党政府委托的编辑国定教科书事业的沈从文[注]关于编纂教科书的问题,今泉秀人《作家们编纂的语文教科书(1)-(11)》《中国文艺研究会会报》第393号~418号 2014年7月27日~2016年8月29日的论文里有详细论述。从微妙立场上发的意见,但是表现了他对中国领土(东三省)被掠夺的事实绝不是不关心,而是主张对假装韬晦的为政者“打头”就是文学的任务。

沈从文一家代代出军人。祖父沈宏富、父亲沈宗嗣,弟弟沈岳荃1937年后领军参加过嘉善、九江、长沙三次抗日战役,是一个硬汉子(有骨气的)军人。沈从文自己就是非常讨厌军阀部队的颓废而弃武就文的,由于自觉自己是苗族出身,对统治阶级的汉族抱有不满不快的情绪。另外虽对“城市人”他固执着“乡下人”的立场,但是对眼前更大的外敌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行动,他义不容辞抑制这些内在矛盾,理所当然地站在包括苗汉多民族在内的中华民族的一分子的立场上,有着捍卫祖国的情感。

《慷慨的王子》执笔于1933年1月,《打头文学》则是同年11月1日,从写作日期如此接近来考虑,笔者认为《慷慨的王子》绝不是称赞美化牺牲、博爱的精神,而是讽刺招致自清末至现今东北三省失地的为政者的无为无策的姿态而运用文学形象化的方法而作的作品。沈从文的短篇小说常常在结尾处运用逆转颠覆(Quick Turn)的手法。譬如《夜》《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静》。这篇《慷慨的王子》也不例外。

笔者认为,运用逆转颠覆的叙事手法用得极为成功的,是大正时代的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写的《杜子春》。芥川把李复言原作的《杜子春》A改编成现代小说《杜子春》B。现在把两篇作品作一比较,A与B虽然主人公杜子春生活的时代、场所、情节有些差异,但杜子春想要成仙,受过六种情感考验(喜,怒,哀,懼,恶,欲)都一一通过,最后接受“爱”的考验时却没能通过的情节两者是一样的。然而在A里道士和杜子春都为此失望沮丧,杜子春被道士赶回俗世而使他深刻地认识到成仙之道的困难。可是在B里,在地狱变成马受难的父母虽然被鬼怪用铁鞭抽打,但知道儿子杜子春是为实现做仙人的愿望而紧闭双眼不开口的,所以毫无怨言甘愿受罚,杜子春亲眼看到母亲对儿子无私的爱,就忘了不能开口的禁令,喊出了一声“妈”,刚喊出声,杜子春就发现自己仍然站在洛阳的西门之下。一直在观看杜子春的道士说:“如果你还守住沉默而不开口,我就会立刻杀掉你。”可以看出道士老人的这一句话是赞美破禁令而恢复人性的杜子春的,这就是芥川为把《杜子春》改写成现代小说而做的精彩的逆转颠覆的叙述处理。

这里姑且不提沈从文有没有意识到《杜子春》这篇文章的最后颠覆处理的效果,但笔者受其启发,认为沈从文在《慷慨的王子》里让“乡下人”登场是有重要意义的,通过他的道白,向读者反问:对于不是佛身的凡人,最重要的不就是父母对子女的感情、丈夫对妻子的不变的爱情吗,从这里我们同样可以领悟出作者用意在于讽刺日本侵占东北三省成立伪满,更是批判不作抵抗的国民党政府的无为无策,这样分析难道是牵强附会吗?

上面所论,还未见其他论者论及,笔者想试抛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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