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霞
活跃于民初(1912—1919)文坛的李定夷,被视为早期鸳鸯蝴蝶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补白大王”郑逸梅曾说:“谈到鸳鸯蝴蝶派,那《玉梨魂》作者徐枕亚,《孽冤镜》作者吴双热,《美人福》作者李定夷,可称为三鼎足了。在当时这三部书几乎人手一编,影响面是很大的。”[1]他们都曾在《民权报》担任编辑,创作的哀情小说可谓当时的代表作,轰动一时。小说行文上,三位作家皆“崇尚辞藻,动辄骈四俪六,刻翠雕红”[2]178,以文辞骈俪著称。他们的小说出版后,销量多、影响大。李定夷是三人中作品数量最多的高产作家,还曾负责编辑过多份文学刊物,是位集报人与作家身份于一身的民初文人。《新上海现形记》是他创作生涯后期用白话文撰写的章回体小说,分为上下卷,共30回,标为“社会小说”“醒世小说”,是一部描写民初上海黑暗现实的小说。1918年1月至1919年7月,小说刊载于《小说新报》;1920年4月,此书单行本由国华书局出版。
李定夷是江苏常州人,字健卿,一作健青,定夷为其笔名,又署墨隐庐主、墨隐生等。1892年,李定夷出生于常州一个被称为“毗陵望族,江左世家”的书香门第;外家汪氏,亦为“阳湖望族”。他自幼聪颖好学,少时进入常州当时著名的“洋学堂”溪山小学读书。1903年,李定夷考入上海南洋公学小学。同年,父亲去世,家中经济来源断绝,家道中落。直到他二十多岁从南洋公学中院毕业,教养之资多是由其祖父与伯父拼凑而来[3]。幼年的经历对他此后的小说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其作品主人公多有幼年丧父经历,《廿年苦节记》等小说带有一些自叙传色彩。
1907年秋,李定夷就读于南洋公学中学,与管际安、赵苕狂、倪易时、顾靖夷等是同班同学。学校位于上海徐家汇,时任校长为唐文治。唐氏非常重视西文教育,在学校开设西文科,要求学生在正课之外,选学一门外文课,李定夷扎实的英文功底即得益于此。在校时,李定夷已开始着手翻译英国作家的小说AFairinPeril,译为《红粉劫》。1912年5月21日,该作于《民权报》连载。同学顾靖夷曾为此书作序,并在序中言及此书翻译时二人的一番对话:
方定夷发轫之始,犹在南洋公学与余同砚。夜雨敲窗,昏灯照影,辄见定夷低头伏案,振笔疾书。余劝之寝,且规之曰:“小说家言,雕虫小技。君以有用之精神,译无为之著作,不亦愚乎?”定夷曰:“兹事虽小,效用实大。遍读吾国旧小说,不为诲淫,即为诲盗;不讲狐鬼,即讲神怪。传播数百年间,社会实被其祸。欲求移风易俗之道,惟在默化潜易之文。则编译新小说以救其弊,庸可缓耶?且小说与文学,实有固结不解之缘。若《莎士比集》《鲁滨孙漂流记》等名作,彼邦人士,奉为文范,庸非小说耶?”余时颇为心折。[4]
面对同窗的质疑,李定夷谈了他的文学理念,即通过编译新小说,挽救旧小说诲淫诲盗之流弊,以小说创作潜移默化、移风易俗,可见他深受梁启超提出的“新小说”观念影响。他才华出众,备受赞许。其师掌故小说家许指严赞曰:“生之蜚英露爽,甫及万象,援笔为文,即沈博绝丽,能世其家学。南洋校长唐先生蔚芝亟赏之,吾则当时倾倒契合,盖虽不敢希踪于唐宋诸贤而心痒痒若或有之也。”[5]李定夷深受老师影响,也在报刊上写小说笔记。
1912年夏,李定夷从南洋公学毕业,在周少衡的邀请下,进入《民权报》报社担任编辑。同时邓家彦创办的《中华民报》请他兼任撰述。《民权报》人才济济,徐枕亚、吴双热、徐天啸、刘铁冷、蒋箸超、包醒独等作家都在报社工作。李定夷在《民权报》负责《要闻》栏目,也常在《论说》栏目撰写政论文,针砭时弊,反对袁世凯称帝,拥护民主、革命,关心内政与时局。此时的他“英年勃发,才藻缤纷。热血一腔,豪情万丈,夙夜匪懈,笔不停挥,以铲除民贼,拥护共和为职志”[6],同时还完成历史著作《清代外交大事记》,指出清代外交失败的原因。作为一位新闻从业人员,李定夷具有对时事的敏感性和积极明确的政治态度。这一时期,他还创作了大量短篇小说和笔记作品。
作为报人,李定夷有一腔的爱国热忱。在《民权报》时期,他关心时局,在《论说》栏目里发表文章,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成为时评家中的一员健将。这是他作为新型知识分子的理想生活。但随着“二次革命”的失败,面对政治打压,李定夷等作家困守报馆,《民权报》被迫解散。看到各种傀儡报刊上的虚假报道,李定夷痛心道:“报界之腐败,至吾国而极。有真舆论乎?有真是非乎?”[3]一腔热忱,壮志难酬,此时的李定夷苦闷异常。这种情绪在好友徐枕亚的笔端也多有流露。徐枕亚曾在1915年创刊的《小说新报》发刊词中写道:“劫后残生,且自消磨于故纸;个中同志,或有感于斯文。”[7]461经此事件,李定夷意气消磨。徐枕亚在《定夷老友题照》一诗中这样描述此时的李定夷:“消磨笔底英雄气,领略人间儿女愁。”[8]郁积内心的块垒无处抒发,李定夷转而投身小说创作。
1913年,《民权报》在袁世凯的政治高压下被迫停刊。1914年,李定夷在徐枕亚等人创办的《小说丛报》担任编辑。在此期间,李定夷创作了长篇小说《潘郎怨》,并改题为《昙花影》连载于此报,小说风靡一时。1914年年初,他计划创办《消闲钟》,找上海国华书局代售。国华书局主人沈仲华因见《小说丛报》销路好,特邀李定夷创办《小说新报》,并请他担任国华书局总编。1915年,《小说新报》《消闲钟》先后得以创办。1915年3月,李定夷创办月刊《小说新报》,直至1919年,他一直担任该刊编辑主任。《小说新报》至1923年停刊,共出版8卷9期,94册,是鸳鸯蝴蝶派期刊中出版时间较长、影响较大的大型刊物之一。《消闲钟》于1915年创办,至1917年12月停刊,共出3卷,每卷各12期[9]。这一时期,李定夷健笔如飞,在《小说新报》上刊载了《伉俪福》《廿年苦节记》《古屋斜阳》《同命鸟》《新上海现形记》等长篇小说。
《小说新报》在式样上与《小说丛报》相仿,为十六开本月刊。从《小说新报》发刊词可以看出,李定夷已决意从早期针砭时弊的时评写作,转向期刊编辑和小说创作。其创作,看似“画蝴蝶于罗裙,认鸳鸯于坠瓦”,实为 “警世觉民,有心人寄情之作也”[7]487-488。由报界时评健将转为小说家,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好友拜经阁主人这样评价胸怀报国大志的李定夷:“定夷固尝执言论界之牛耳,正议谠言不容于世,乃退而为小说。例以天下无道则隐之,义又何责焉?且小说为社会教育之一,足以移风易俗。”[10]这段由时评家转为小说家的经历,成为他常抱遁世观念,郁郁无聊赖的主要原因。李定夷后来谈到“小说发生之主因”时说:“吾谓吾国之小说家,大都贤人君子遭逢不偶者,欲有所言,则不敢径情直道,欲不言,又难安于忍默,万不获已,退而著小说以寄意。借题发挥,慨乎言之,聊以发抒块垒而已。”[11]《小说新报》的撰稿人,有不少是曾经聚集在《民权报》周围的作家。先后参与撰稿的作家有许指严、包醒独、吴双热、赵苕狂、陈蝶仙、胡寄尘、吴绮缘、刘哲庐、贡少芹、周瘦鹃等。
李定夷担任《小说新报》编辑期间,注重期刊栏目经营。为提升杂志销量,他将各种内容杂糅置于刊物补白之内,经营颇为用心;又于1919年开创《论坛》栏目,专门刊载许指严、吴绮缘、包醒独等当时名家的小说理论文章,具有开创性意义。在李定夷担任此报主编的5年间,《小说新报》是作品刊载数量较多的文学刊物之一。据刘永文编著的《民国小说目录(1912—1920)》一书统计,1912—1919年间,刊载小说最多的是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小说月报》,刊载小说755种;其次是中华图书馆发行的《礼拜六》,刊载小说670种;国华书局发行的《小说新报》位列第三,刊载小说666种。李定夷不仅编辑工作成绩斐然,其文学创作亦成果丰硕。“直到1919年8月辞职前,李定夷共在《小说新报》上发表长篇小说6部,短篇小说63篇,《墨隐庐漫墨》《野居漫识》《戊午随笔》《己未随笔》《愿月长圆楼谐墨》等栏目的笔记杂感306则。”[3]
同时,作为国华书局的总编辑,李定夷的大部分小说都在国华书局出版。据樽本照雄编著的《清末民初小说年表》统计,国华书局在1914至1919年间共出版小说39种,包括自著小说36种、翻译小说3种。其中,24种小说(包含1种翻译小说)由李定夷创作,占该时期国华书局小说出版总量的62%。作为国华书局的顶梁柱,这一时期,李定夷年均出版4部小说,可谓高产,不少小说是先在《小说新报》上连载,再由国华书局出版。十多年的创作生涯,李定夷完成了长篇著译作品三十多部,还有大量短篇小说、笔记文、政论文,小说题材涉及哀情、侠情、武侠、社会等类型,成为蜚声文坛的报人作家。
李定夷以哀情小说闻名于民初文坛。他自己最认可的代表作是《李著十种》,十种之中九种是言情小说,其中,又以哀情小说居多。徐枕亚评其《茜窗泪影》云:“君有三升墨渖,写不完万种伤心;我只一领青衫,禁得起连番湿泪耶?”[12]相比前期小说,1918年开始连载的《新上海现形记》结构相对散漫,共30回,是其创作生涯晚期所作描写上海社会的作品。
从书名来看,《新上海现形记》为标“新”小说,偏重于小说内容之“新”,所写故事以民初以来的社会现象为主。叙事者在书中对“新”字做了强调:“光复前的上海做的书已经不少,你单把五六年内的新事情详详细细告诉我吧。”[13]6由此指出,此书更着意于描写光复以后的上海社会。但小说主人公认为须从头至尾写,才能线索分明。因此,小说前几回也写到光复前的上海,为的是两相对比。“不过陆香文既目睹耳闻这椿事情,演着出来也可使人家添些见识,且可把从前社会的奸诈情形和近五六年来的现象两两相比,更显得社会道德一天的堕落一天,处事立身一天的危险一天。”[13]25总体来看,《新上海现形记》是社会小说,上卷亦曾标“醒世小说”,系白话章回体,形式上追随清末《官场现形记》,以二十多起骗局集成整部小说。
叙事方式上,《新上海现形记》采用倒叙手法,以叙事者的好友陆香文为线索人物,串联整个故事。陆香文是叙事者“在下”的好友,旅居沪上已将近廿年,阅历颇丰。陆氏曾经为官,任上海硝磺局差使,辛亥革命后弃官从商,改做煤炭生意。此书开端写老上海陆香文生意亏损,爱妾死去,繁华梦觉,终于决定离开这金碧楼台、笙歌子夜的地方。离去前,陆香文决定将自己在上海见闻经历的诸种黑幕讲出来,以便警醒世人。文中所述二十多个故事,大多是陆香文在酒席上听朋友讲述的新闻,也有香文自己、邻居、同事身上发生的故事。小说整体上笔法散漫,结构上以事为主,独立成章。书中人物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作家为我们描绘出一幅物欲横流的民初上海社会众生相。这样的结构方式,与报刊连载小说为吸引或方便读者阅读不无关系,也与社会小说本身特点有关。
民初报载小说作者多是报人,创作社会小说时,他们多以报人的眼光收集相关资料。有些作家甚至登报征集小说主题材料,辑录各种相关新闻,撰写成相对独立的故事章节,按期连载于报端,连缀成篇,最后出版单行本。因此,有学者指出,“清末民初的社会小说都有较强的新闻色彩……都是一种新闻体的小说”[14]。这类小说多沿袭“集锦式”结构,结构较为松散,侧重写离奇的新闻故事,迎合读者的猎奇心理。这种写法缺乏人性挖掘的深度,损害了小说的艺术性。徐斯年评价说:“此书结构散漫,实为二十多期骗局的集成。作者原想用一个人物的经历把它们串合起来,然而这一意图未能得以贯彻;叙述角度亦颇混乱,是其作品中写的最不精心的一部。”[15]
但这种见闻式、新闻化的叙事结构,能汇集社会各层面的奇闻异事,展现上海生活的方方面面,暴露种种光怪陆离的黑暗现实。在作者笔下,民初上海社会是个“首恶”之区,其间黑幕重重,无垢不藏,无污不纳,是罪恶渊薮。“观察上海社会情形,则可把奸、盗、骗、诈四个字包括尽之。无论什么奇奇怪怪的黑幕,总是上海得风气之先,上海一隅,几成为罪恶的制造厂。”[13]2小说讲述的二十多个故事,基本逃不出奸、盗、骗、诈四个字,更可怕的是“上等社会有上等社会的黑幕,下流社会有下流社会的黑幕,思想越是发达,黑幕越是奥妙”[13]1。
下等社会的故事中,妓女是一类主要表现对象。这类人物多因欲望而堕落乃至酿成悲剧。比如,有些堂子里的红倌人通过敲竹杠、假嫁人“淴浴”(1)“淴浴”,上海方言,原指洗澡。民初上海妓女遇富有嫖客,欲敲诈大笔钱财,假意从良,嫁入夫家后肆意妄为,任情挥霍,闹得主人无法管束,唯有扫地出门,她便重操旧业。这种诈骗行为,妓界也称“淴浴”。骗财,继而得来的钱财被“拆白党”席卷一空;有男女“拆白党”诱良家妇人沦落风尘,以色欲谋财;亦有母女同科在外厮混。“淴浴”是妓女常用手段,骗财是她们的目的,设计的圈套可谓阴险毒辣。民初上海的各种骗子是另外一大类表现对象。他们谋财害命,无恶不作。比如,类似赌局的花会,害人倾家荡产;银行家放印子钱,为富不仁;无良商贩为骗取保险费,杀人放火,谋财害命;无赖冒充革命党,敲诈勒索。此外,蛮兵为了看戏,抢座打人;巡捕房包探为拿到主人赏金,不惜串通栽赃,拿无辜百姓的头颅去兑换银币。种种怪现状,令人咋舌,“觉得上海地方好像天罗地网,几乎到处是荆棘,偶一不慎,便足杀身”[13]67。
上等社会骗子的诈骗手段更是高明,欺诈范围更大。他们骗的都是巨款,手法更“文明”,且往往逍遥法外。流动掮客苏二多次利用主顾的信任骗财,却屡屡逃脱罪责;吴仲明借英国人名义,设假公司骗人交建房定金,得逞后逃至香港,多年后改名换姓重回上海;更有外国人的大骗局——橡皮股票风潮。骗子先登广告说有公司在国外种橡胶树数万亩,差人到上海招股,再自投巨款到银行炒作股票,骗到几千万便携款逃走,导致股票跌落买空卖空。不少人为此倾家荡产,发疯殒命。商界的萝卜票、盎司金,使想发横财的人执迷不返;贪官搜刮民脂民膏;洋界禁烟有名无实;海关焚土假公济私;官场黑暗,为所欲为,对待报纸用利诱威吓两种手段,令报馆噤若寒蝉。
种种黑幕,令人慨叹民初上海真是万恶之区,鬼蜮修罗场。“盖上海之地,虽为黄歇浦滨之蕞尔一隅,而魑魅魍魉,群集于是,上中下三等社会皆有之。繁盛之首区,罪恶之大薮也,万怪千奇,不可究诘。皆若有师傅之衣钵,固有之窟穴,极其潜势力之所及,全国为之转移。黑幕重重,观者为之目眩,实无往而非悲剧也。”[16]350小说借一人物之口,用20个字概括民初上海人的十种“恶根性”:刁滑、骗诈、淫荡、轻狂、奢侈、倨傲、贪黩、卑鄙、怠惰、夸张。作者指出此论虽太激烈,好人自然占多数,但正人君子也被一二害群之马所连累,同被恶名。作家对民初上海游戏场也做了详细的描绘和批判,斥责游戏场是众恶之门,影响风化,危害社会。
李定夷不仅披露了民初上海社会物欲横流的罪恶黑幕,也描绘了民初上海的都市繁华与城市景观。上海的娱乐文化,在妓院、戏园、大菜馆、赌博场、夜花园等“销金窟”有集中的体现。楼外楼的夜花园是上海游戏场的滥觞,其舞台上有滩簧、丝竹会、提线戏、茶座、菜社等。继起的旧世界更热闹,令楼外楼望尘莫及,里面应有尽有:“什么宣卷哩、苏滩哩、本滩哩、说书哩、口技哩、戏法哩、魔术哩、曲艺哩、音乐哩、单弦哩、双簧哩、影戏哩、文明戏哩、髦儿戏哩、京班哩,这许许多多的名目,在下也记不清楚了。”[13]18上海都市文化中的商业气息浓厚,商家为赚钱而跟风、竞争,花样翻新。娱乐方式上也中西混杂、传统与现代兼容,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作家笔下的民初上海人喜新厌旧,商家为发财想尽办法,如发行月券、开彩票、把游戏场和旅馆建在一处引人消费等,金钱魔力之下无事难办。
作品中所记也并非向壁虚构,橡皮股票风潮、俄国萝卜票、盎司金等都是当时社会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事。1910年的橡皮股票风波造成金融界动荡,外资银行与外商勾结投机,哄抬股票价格,引发了轰动一时的金融风潮。幕后操纵者暗中将股票卖出,潜逃国外,外资银行宣布停止受押,导致“股价顿时猛跌,股票有卖无买,成为废纸,不少钱庄受累倒闭,商人和市民受害者更多”[17]。小说中陆香文也吃了几千块钱的亏,其公司职员应道梅因橡皮股票倾家荡产,发疯死去。作者记述了近代上海文明世界的种种新兴行业,如股票、彩票、保险、银行等,并记录了不少利用新事物进行诈骗的故事。做书店生意的毕不凡因怜才慕色,娶了婚骗高手赛杨妃。毕氏为美色所迷,店铺疏于管理,财产被账房卷逃,账房用铺子名义移借千元外债。此后,毕不凡以重婚罪被赛杨妃告上法庭,二人离异,衣服细软被赛杨妃携去,毕不凡还被诈了1000元赡养费,可谓人财两空。正如时人所感慨的,“沪上拐匪之炽,日甚一日,设局诱骗,无奇不有。……今之世界,实大骗局耳。甚且有假法律而行其欺骗之手术者,乃大骗小骗之分耳”[16]355。小说为我们存留了一帧帧丰富的近代上海都市生活的场景,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近代,上海是经济较发达的城市,也是华洋杂处、文明程度较高的城市。《新上海现形记》开篇就指出:“文明为罪恶之渊薮,世界愈文明,罪恶愈进步。……就从上海讲起,上海自开海禁以来,为寰球贸易之场。不说是中国最开通的地方,即以全世界而论,也可和英国的伦敦、法国的巴黎、美国的纽约并驾齐驱。”[13]3作为中国最开通的地方,上海既是五光十色的欢场,也是处处荆棘的危险之境。这一点,沪上文人所见略同:“沪为五方杂处之地,自光绪末叶以迄宣统,社会之怪现状,不可殚述。曩以为文明之中心点者,渐易而为野蛮之中心点矣,姑举数端言之。奸淫也,拐骗也,卷逃也,盗劫也,私盐私烟也,暗杀明杀也,窃犯赌犯也,赖婚重婚也,无日而无之,……而迁居于沪者,蜂屯蚁聚,纷至沓来,一若自沪以外,曾无一片干净土足安其身者。”[16]345繁华上海既吸引着外地人来沪享乐谋生,也令历经繁华意兴阑珊的人黯然离去。
小说中的陆香文,曾以上海为天堂,乐不思蜀,但费却十多年光阴,生意亏损,爱妾临终死谏,终使他觉悟欢场如戏场,往事前尘都如泡影,到头来一场空,决定离沪返乡。叙事者“我”大为羡慕,却因要养家糊口,无路可退,只能在上海得过且过。“像我呢,八口之家,全靠馆地养生,一天不做一天不了。上海市面比别的地方活动些,所以在此混混,做日和尚撞日钟,实逼处此,岂所乐愿?”[13]3可见在上海谋生,比其他地方相对容易。这种既欲逃离上海,却又无法离去的困境,实为李定夷本人之真实写照。自工作后,李定夷家庭负累日渐沉重,不仅要赡养母亲、补贴妹妹,还要养活妻子和儿女,是家中的顶梁柱[3]。迫于生计,他笔耕不辍,写下侦探、言情、社会各种小说。“所以有人说我是‘为文多富’,此四字似是谀辞,其实贬到极点,含有讽刺之意。就此一点,可以知道在生活压迫之下,不写这许多东西换钱,是无法应付开门七件事的。”[18]217这种不得不向文字讨生活的困境,使得曾怀报国大志的李定夷深感悲哀。他曾与友人言,小说非其所长,以衣食之故,不得已而为之。
李定夷创作上的疲于奔命,也与国华书局主人谋求无厌有关。晚年他回忆当时的苦闷时说道:“每于休沐之日,与苕狂相会,常假座邑庙春风得意楼茶园,无非各抒牢骚。当时我不满国华书局主人沈仲华,苕狂与世界书局主人亦时有龃龉。盖昔日书贾唯利是图,谋求无厌,视编辑如文丐,等于奴而蓄之。”[18]213高堂年迈,家政纷繁,书贾唯利是图,诸种不顺使李定夷常抱遁世观念,他虽旅居上海,内心却与上海较为疏离隔膜,心怀文人士大夫赋归田园的文化乡愁。他在小说中写道:
我虽旅沪十多年,一向我自我,上海自上海,我和上海既气味不相投,我固无从反对他,但守住我的身子不受他的同化,这是我所优,为的这几年来我和他的关系愈趋隔膜,非特什么堂子哩、戏园哩,我是裹足不入,就是极普通的游戏场,我也从未投刺通好。我每到极无聊的时候,往静安寺路去逛一回,吸些新鲜空气,看看桑麻野景,觉得胸中尘俗之气为之一扫而空,这便是我的行乐妙法。有时兴之所至,一叶扁舟,黄浦荡桨,沿岸徐徐移行,清风徐徐,爽气迎人,较之软红十丈里面的滋味,真不可以道里计。但是这种行为,绝不能为上海社会所容,自然我自我,上海自上海了。我虽旅居上海,简直不做上海观哩。[13]4
即使如此,李定夷也没能躲过上海恶社会的尔虞我诈,终为黠友所卖。据郑逸梅回忆,李定夷任《小说新报》主编时,其友人刘哲庐办中华编译社,在《小说新报》上刊发广告函授招生,收了很多学费,却鸿飞冥冥,溜之大吉。“定夷受了他的欺骗,负一主任之名,成为众人索款的替罪羊,经过许多麻烦,终于辩白清楚。他深慨人心之险诈,世道之日非,愤而离去上海,北走幽燕。”[2]179这段亲身经历更令读者感慨,作家笔下的民初上海之罪恶并非夸大其词,真实生活中也有可怕的陷阱,社会之险恶令人防不胜防。李定夷选取清末民初的上海诸多社会怪现状,以报人特有的批判笔触,将上海各界奇闻异事写到小说中来,描绘出堪称罪恶渊薮的近代都市上海之社会众生相。小说中的人物迷失在金钱与欲望交织的迷城中,为自己的利欲所困,挣扎其中,无力跳脱,多以悲剧落幕。小说中描绘的戏园、剧院、游戏场等公共娱乐场所,与游弋其中的人物,共同构成了五光十色的都市景观。小说所写“拆白党”色诱行骗、假革命党敲诈骗财、奸商纵火图赔、橡皮股票风潮、妓女“淴浴”等诸多社会乱象,多方面地暴露出当时的社会问题。此书有批判现实的广度,同时也为历史立此存照,虽结构上较为松散,有损艺术价值,但仍具有独特的史料价值,为后人留存了民初上海社会各阶层生活的真实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