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昊
摘 要: 本文从政治经济学视角,梳理《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的蕴含:包括唯物史观、阶级观、资产阶级民主观在内的,马克思发现的重大历史运动规律,以及社会、历史研究的方法论。因之,进一步剖析该著作中或直白的或暗藏的理论观点,并批判当前存在的以经济决定论为代表的对马克思主义观点的片面认知和误解。
关键词: 《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 政治经济学 唯物史观 阶级观
一、对唯物史观的检验报告
《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对于1852年而言是一篇极具文采、犀利如刀的时评文章,通过论述1848年法国革命之后为期三年持续不断的社会阶级、政治派别斗争,阐述波拿巴在斗争过程中采取的卑劣手段及促使其成功当选的结构性力量,淋漓尽致且比雨果更真实地描绘波拿巴扮演的“小拿破仑”形象。但是在两百年后的今天,如果继续将这篇文章简单地理解为一篇时评因而孤立地理解它,那么唯物史观的宫殿就缺少了一篇极其重要的质量验收报告。
唯物史观关注的历史是经济的历史也是社会的历史,在这一史观下,以生产力为根本、生产方式为支撑的经济基础决定了社会在某一阶段内的最终状态,政治是对这种状态的正式表现,理解这一经济与政治关系的论断是把握唯物史观的钥匙。
“在不同的财产形式上,在社会生存条件上,耸立着由各种不同的、表现独特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人生观构成的整个上层建筑”①(37)。当上层建筑牢固耸立在社会生存条件之上时,经济与政治关系处于相对静止的相适状态,这种相对静止的状态的内容构成社会,但这种状态由于生产力不断发展必然发生变动,社会需要新的正式表现因而否定旧的表现。这就产生了以确立新的政治形式为目标的政治斗争,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究竟是什么呢?是人们交互作用的产物。人们能否自由选择某一社会形式呢?绝不能。在人们的生产力发展的一定状况下,就会有一定的交换和消费形式。在生产、交换和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就会有一定的社会制度、一定的家庭、等级或阶级组织,一句话,就会有一定的市民社会。有一定的市民社会,就会有不过是市民社会的正式表现的一定的政治国家。这种生产力发展导致的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由适应到不适应进而发生斗争以产生新的上层建筑的社会变革过程就是唯物史观下的历史。
在《雾月十八日》中,马克思继续坚持对社会经济条件基础性作用的重视,这种重视虽然体现在马克思指出的1851年商业危机造成的普遍贫困对资产阶级政治倾向的影响,但更重要的体现在其对法国阶级的经济基础分析及受这一基础支配的各阶级的诉求与斗争,其中最精彩的是对法国小农阶级及其生存条件——小块土地所有制的分析,马克思指出“小农的政治影响表现为行政权支配社会”①(110),小块土地所有制的广泛存在与广大的小农阶级是波拿巴夺取国家政权的经济、社会条件。
二、阶级:历史的主体与政治经济的交点
在历史进程中活动的主体是各个阶级,这种阶级是由具有大致相似的生存条件、物质利益的个体构成,生产方式决定了生存条件,因此各阶级最根本的目的是通过斗争巩固自身生存条件与维护物质利益,同时社会各阶级在斗争过程中具有主体能动性,斗争方式与策略对斗争结果产生重要影响。
马克思在《雾月十八日》中体现的阶级观念绝不是对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的简单划分,既将真实的阶级与虚幻的阶级、活的阶级与死的阶级相区别,又深入分析真实且具有活力的阶级及其内部派别的斗争。马克思在对资产阶级共和派的分析中指出虚幻的阶级的特点“不是一个因有某些重大的共同利益而紧密团结、因有特殊生产条件而独树一帜的资产阶级集团”①(20),这种阶级不具有经济基础,民族主义、个人情感等虚幻之物构成了这一阶级的基础,1848年6月到12月共和派短暂的统治历史证明了这种不以经济利益为基础的虚幻阶级“不是灭亡了,而是消亡了”①(29),因为他们从未作为一个真实的阶级而存在过,只能在消亡之后回到各自真正的阶级中。真实的阶级未必是活的阶级,活的阶级必须在内部及同社会存在紧密联系,这样才能代表自己参与社会政治斗争,法国小农阶级就是死去的阶级,虽然具有共同的物质利益。数百万家庭的经济生活条件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与其他阶级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各不相同并且互相敌对,就这一点而言,他们是一个阶级,但他们的生产方式既使内部相隔绝又使他们同外部社会不发生联系,“各个小农彼此间只存在地域的联系,他们利益的同一性并不使他们彼此间形成共同关系”①(29),只能作为整体社会经济条件中的一部分而不能成为具有历史主体能动性代表自己的活的阶级。
三、与偶然性相关联的历史主体能动性
“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①(29),马克思认为历史、社会中的各阶级在物质利益的驱使下、在整体条件的规定下斗争,众多学者由此认为马克思的唯物历史主义是基于经济主义的粗浅的机械论、决定论,这是对唯物史观的误解。马克思固然认为经济基础是解释历史进程的第一因,但并不意味着唯物史观具有还原论倾向,就像引力决定苹果从树上落下这一必然结果,但引力并不能决定苹果从何时落下及落下前的过程,我们不能只关注“人们遭遇的无可改变的条件”还要关注“人们创造历史的能力”,即辩证地把握结构造成的必然性与历史主体能动作用带来的偶然性之间的关系。
这种历史主体能动性主要体现为各阶级在斗争中采用的策略,能动性发挥作用的条件则取决于具体的、情景的历史,“这种斗争与当时形势、各种战略与策略的可能性相关,而不是纯粹与其在社会关系中的地位而界定的预现的确定的阶级抽象的、外部的和理想化的利益相关”②(181)。阶级所处的形势及采用的戰略策略可能会促进斗争的胜利,也有可能加速斗争的失败,马克思在对二月革命的分析中着重指出二月革命发生时遭遇的形势,不仅使这场革命获得成功而且使其获得超预期的成果,“二月事变原先的目标是选举改革,以求扩大有产阶级内部享有政治特者的范围和推翻金融贵族独占的统治。但是,当事变已演进到引起实际冲突,当人民已投入街垒战,当国民自卫军采取消极的态度,军队不认真抵抗而王室已经逃走的时候,成立共和国似乎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就表露出了现代革命的总的内容,这个内容和在当时情况与条件下,在群众已达到的教育水平上用现成材料所能立刻直接实现的一切都是极为矛盾的”①(15),与之相反的是民主派在6月13日事变中采取的错误斗争策略及对形势的错误认识直接导致其与波拿巴、秩序党联合体斗争的失败,马克思在这里评价“如果它(民主派)在议会中号召使用武力,就不应该在街头采取议会式行动。如果它真的想举行和平示威,那么没有预见到示威将受到武力的干涉,就很愚蠢了……没有一个党派像民主党这样夸大自己的力量,也没有一个党派像民主派这样轻率地错误估计局势”①(43)。
主体能动性赋予历史主体创造历史的力量,这种能动性以理论为动力、以策略为关键、以行动为表现对历史发展产生重大影响,但这种改变始终从属于历史唯物规律,当其作用结果超越现有条件时就会得到历史唯物规律的修正,就像二月事变赢得极具偶然性的超预期胜利后,无产阶级斗争的胜利果实很快就被除无产阶级以外的所有阶级抢走。
四、资产阶级代议制民主的畸胎:波拿巴主义
部分学者将马克思的国家观简单概括为“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马克思对国家、社会、阶级三者之间关系异变的历史分析回应了当下对马克思国家观的误解。
马克思虽然认为国家根源物质生产关系,“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又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他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③(591),并且“绝不是国家制约和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制约和决定国家;因而应该从经济关系及发展中解释政治及历史而不是相反”④(196),国家虽由社会产生但国家绝非始终只能作为社会主导阶级进行统治的媒介的工具性存在,一种国家凌驾于社会的专制可能始终在资产阶级代议制民主中结构性存在,波拿巴主义就是这种可能性的实现,从封建专制末期到七月王朝时期,国家具有工具性服务于阶级统治,但在波拿巴统治时期“国家似乎成为完全独立的东西”①(108)。
资产阶级代议制民主的特征是民选议会掌握立法权,行政权是维持议会制度的支柱。议会由于代表性获得权威,这种权威实质上是议会凭借其社会身份获得的社会权力,这种社会权力与依靠国家机器实现的政治权力存在先天矛盾,就像过于强大的政治权力势必要求庞大的国家机器,国家机器过于庞大则挤压社会进而破坏议会社会权力,1848年法国资产阶级的物质利益与政治利益都要求它不断压制社会扩大国家机器,最终“法国资产阶级的阶级地位迫使它一方面根本破坏一切议会权力、包括自己的议会权力的生存条件,另一方面则使与它相敌队的行政权成为不可抗拒的权力”①(53)。这种资产阶级代议制民主与专制看似相斥实则相关的吊诡在秩序党不断反对其他党派以实现阶级统治的过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议会内的秩序党由于叫嚣要安宁而自己也得安宁,它在反对其他社会阶级的斗争中亲手破坏了自己的制度既议会制度的一切条件,从而宣布资产阶级的政治统治同资产阶级的安全和生存是不相容的……议会外的资产阶级毫不含糊地声明说,它渴望摆脱自己的政治统治地位,以便摆脱这种统治地位带来的麻烦和危险”①(92)。秩序党联合行政权打压其他党派的过程实际上是不断否定自身社会权力削弱自身社会力量的过程,使深孚众望的秩序党在与波拿巴的最终决战中失败并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行政权控制立法权,国家压制社会、寡头凌驾于阶级党派之上。依靠民选上台的波拿巴最终获得无上的权力将自己的流氓无产阶级凌驾于所有社会阶级之上,波拿巴专制统治就此在资产阶级代议制民主母亲的孕育下诞生。
五、资产阶级代议制民主的虚伪性
资产阶级代议制民主不仅结构性地存在专制的可能,本身关于民主的许诺与设计也有极强的欺骗性、虚伪性,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多次指出民主对于资产阶级统治的工具性存在。
資产阶级代议制民主的虚伪体现于通过议会制共和国的民意代表性获得的权威之中,“在议会中,国民将自己的普遍意志提升为法律,即将统治阶级的法律提升为国民的普遍意志”①(106),议会立法看似通过国民代表体现国民意志,实则通过代议形式赋予资产阶级利益合法性。“议会制共和国已不仅是资产阶级中的两派能够平分秋色的中立地盘。还是他们共同进行统治的必要条件,是他们的共同阶级利益借以支配资产阶级各派的要求和社会其他一切阶级的唯一国家形式”①(183)。议会制共和国是所有大资产阶级的联合,是正统派、奥尔良派摒弃前嫌容忍阶级内部微小的派别差异一致对外统治其他阶级的国家形式,在七月王朝时期,资产阶级的统治隐匿在王冠之下,而在议会制共和国时期,资产阶级统治在联合了所有构成部分并把它的帝国扩展为阶级帝国之后赤裸裸地露出头角,因此议会制共和国是由革命创造出“使资产阶级统治在这种形式下可以得到最广泛、最普遍、最彻底的表现”的形式。
资产阶级代议制下立法机构制定的法律内容最终证明了资产阶级追求的不是普遍的自由、民主,而是本阶级的自由与本阶级内部的民主。1848年宪法中“每一条本身都包含有自己的对立面,包含有自己的上院和下院:在一般词句中标榜自由,在附带条件中废除自由”①(20),一方面由于为维护资产阶级共和国正当性而强调自由权利,另一方面由于为维护资产阶级统治而强调秩序。
“这幅图画描绘得如此高明,以致后来每一次新的揭露,都只是提供出新的证据,证明这幅图画是多么忠实地反映了实际”⑤(666-667)。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描绘的图画不仅是对1848年到1851年法国历史的描绘,而且是对唯物史观这一规律的描绘,每一次历史的前进都再次证明了这副图画的精准;本书证明了唯物史观并非仅是史学观点,“马克思述他的历史观,常把历史和社会关联在一起;纵着看人间的现在,便是社会。把历史视为社会的变动。马克思以经济为中心纵着考察社会变革,通过经济关系能如自然科学发现因果律,这样子就把历史学提到科学的地位。一方面把历史与社会打成一气,看作一整个的。另一方面把人类的生活及产物的文化,亦看作一整个;不容以遗其全体或散其全体。与吾人一整个的活泼的历史的观念”⑥(5-7)。唯物史观视角下的历史是变动的社会,这种社会变动以物质生产力、生产关系为基础并通过政治斗争、国家政体等形式直观表现出来,阶级运动成为体现经济关系、进行政治运动的主体,唯物史观就此超越史学意义成为描述政治、经济互动关系的一般规律,凭借对阶级主体能动性的强调成为超越经济决定论的辩证政治经济学理论。
注释:
①马克思编译中央编译局.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37.
②白云真.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研究读本[M].北京:中央编译社,2013.
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④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M].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⑤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⑥李守常.史学要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