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雷(组诗)

2019-02-16 14:49马永波
诗歌月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雨落白马江水

远雷

时间应该是下午,初秋的草地

你躺在斜坡上,帽子盖住了脸

你读的浪漫小说被抛在一边

杯子里的水还剩下一半

一盒蓝莓还没吃完,还没有变软

你的狗微微抬起头,先于你

听到了远天隐隐的雷声

你浑然不觉,灌木的绿色在加深

你如此深怀信心

草根间的昆虫依然在摩擦翅膀

远处看不见的村庄和乡村教堂

依然安静地存在着

雷声更像是一种保证,一切都存在着

酒不会变酸,季节的轮回遵守着

永恒的约言,你就停在这个下午

远天的轻雷像温柔的巨人踱着步子

那一定是云雀

那是一片刚刚一尺来高的土豆地

我六七岁,独自站在地头

北方夏日的午后,阳光,无云的天空

晒热的土路,风吹着杨树和草屋顶

突然,就在这昏昏欲睡的气氛中

土豆地里飞升出一只小鸟

笔直地射向天空,它的鸣声

和它飞行的位置并不吻合

鸣声在前,仿佛它在追逐自己的叫声

在它后面,隔了几米的距离

又升起一只小鸟,也是笔直上升

仿佛在追逐先前的那只

它们总在同一个高度一头扎下来

像自由落体的土块一样坠入垄沟

消失上片刻,随后又一次弹射出来

这种游戏一直反复了好一阵子

我呆呆地望着那串无形的银铃

它使得人世也低矮了下去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相信

那一定是云雀的叫声

它让我一下子忘记了一切

雾江

新安江的晨雾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它裹住连绵涌向天边的山头

与对岸的炊烟混在一起

它也笼罩住烂尾楼高大嶙峋的身影

有人从此寂寞无边,也风月无边

白鹭横江,仿佛有人大笑一声出门而去

雾总会散去,像我们的话语落入水中

明天总会有的,无论它属于雾还是雨

雾起的时候我们茫然无知

我们沉浸在另一种天气里

有人在里面张网,捕蝴蝶一样

捕捉从未存在过的饱含黄金的老虎

雾气在水面铺展,暂时形成一条

与江水平行等宽的条带

江水似乎停止了流动

只有雾,像一个同样从未存在的爱人

伏在江上,它们一起缓缓移动

它们无心地抹去了沿途的村庄

林立的山头,电线,龙船

一些词语似乎从未存在过

一些词语似乎还在呼吸

雾气的消音器,使一些

对岸传来的声音失去了含意

江水还在暗暗流动

等雾消散,就是另一场的人生

月亮与白馬

月出层云

照耀大河上下

月亮雕刻最细小的波浪

它照着白马,马背上的霜

白马站在河边

垂着头一动不动

脚下的盾牌上一片废墟

白马在沉思

河水放慢了速度

河床上都是刀子

震颤的波纹向河岸推送

那白马忍住了黑暗

和月亮一起回到无人的故乡

江南春雨

雨下了一夜

雨从长江北下到了江南

连接起静静行驶载着煤炭的拖船

雨让你睡成最低处的泥土

雨带来了落红,也让有些事物更为热烈

正如雨中人的面目阴睛不定

雨落在民国灰色的瓦屋顶上

敲响了名媛们寂静的绿纱窗

雨从沉重的珠帘下跳进来

让昏暗的红罗帐后蜡焰跳动

雨沿江而上,从燕子矶下到了采石矶

在暗绿的酒樽上传递

雨落在城墙上,台城的柳无情地绿了

灞桥的柳也无情地绿了

已经很难被告别的人轻易折断了

雨落在宋朝的客舟中

你摘下帽子,和舟子闲话

在唐朝的僧舍,在檐下的黑暗中

把钟声听得越来越冷

其实你是在钟山南麓听雨

在孝陵卫,雨让空空的坟墓下沉

其实雨落在罗汉巷,落在我漂泊的中年

像一个个词语在黑暗中闪烁片刻

仿佛来自秦朝的禁书

无人能够大声说出——

所有的雨都是同一场雨

只是雨中失踪的人再也用不着姓名

父亲的灯

院子里的灯还亮着

篱笆上,牵牛花还在努力攀缘

白油漆像干燥的皮肤爆裂的木桌上

散落着苍白的豆荚和眼泪

这是秋天,所有秋天中的秋天

麻土豆堆在窗前

屋子里早就黑了,黑而温暖

还有寂静,微弱的灰烬的香气

家人睡熟的呼吸如自幽灵飘荡

我在黑暗中醒着,等待着什么

这是父亲的秋天,他的指节越发粗大

他不说话,我听见窗前的摇椅

咯吱作响,父亲起身离开

他身体的黑暗在独自摇晃

他在院子里一个人站着

望着天边的星星和树顶模糊的道路

篱笆旁的罐头瓶里,蜡烛一直燃着

父亲的秋天,他心里不再只装着我们

也许到了一定年纪,人就会有

只属于他自己的一件事

父亲什么时候走上了那条

黑暗中发光的路,没有人知道

他留下的灯一直亮着

白昼在延长,秋天似乎始终没有结束

马永波,1964年生,文艺学博士后,诗人、学者、翻译家。

出席第11届“青春诗会”,迄今出版著译70余部。2019年获

中国当代诗歌奖.翻译奖首奖。

猜你喜欢
雨落白马江水
春江水暖
长相思·江水东
马站着能睡着吗
夏意
一匹白马
山歌好比春江水
权重涨个股跌 持有白马蓝筹
沪指快速回落 调整中可增持白马
清明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