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三篇

2019-02-16 14:49吉狄马加
诗歌月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希曼杰克诗人

吉狄马加

对抗内心,拥抱世界的诗人

——序《杰克·赫希曼诗选》兼作

2019年度“1573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颁奖词

我们为杰克·赫希曼出版了第一本中文诗集,同时,我们还将本年度的“1573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颁发给他.在这里我要代表评委会和中国诗人向他表示热烈地祝贺!熟悉杰克·赫希曼的人都知道.他成名于20世纪60年代反越战、争取穷人和工人权利的运动中,也因为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具有社会主义理想.由于从事学生运动,被学校当局开除,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为追求人类平等、反抗一切暴力的社会性诗人。在这里我说他是一位社会性的诗人.并没有认为他的诗歌缺少诗歌本身的价值。而是指他的诗歌写作就是他与这个时代刻骨铭心的精神联系。回望二十世纪的世界诗歌历史,二战后出现的“垮掉的一代”诗人,以他们反传统、反文化标新立异,不仅在美国,就是在世界范围内,也引起了广泛地关注和争议。毫无疑问,这个阶段的美国诗歌在全球范围产生的影响,也因其政治因素和商业文化的传播,要大大的超过过去美国诗歌对外部世界的影响。当然,这里不包括已经经典化的诗人沃尔特·惠特曼、艾米莉·狄金森、罗伯特·弗罗斯特、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等。同样我们也知道,在那个美国社会发生剧烈撕裂、民权运动风起云涌的时期。虽然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其实作为个体的诗人,也都具有自己鲜明的个性,他们所发出的声音也都是各不相同。我曾阅读过他们中间有代表性的几位诗人的作品,这其中有艾伦·金斯堡、劳伦斯·费林盖蒂、加里·施耐德,当然,也包括我的朋友,这本诗集的作者杰克·赫希曼,可以说这些诗人的写作,无论是在作品的内容上。还是诗歌的艺术形式上.都呈现出不同的风貌,虽然他们都成名于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据我所知,在这些诗人中,杰克·赫希曼在其六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中,他给外界留下的形象,更像一个游走于社会和街头的诗人.他也是在这些诗人中写作量最大的一位,迄今为止,他已经出版了一百多部诗集,或许正是因为他始终将诗歌作为自己的生命追求,诗歌已经真正成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以为.这种对诗歌的献身和热爱将会终其一生.也因为他对诗歌做出的重要贡献,他被旧金山市授予了“桂冠诗人”的称号。

我和杰克·赫希曼相识于2015年,他作为我的客人受邀参加第五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可以说,我们是一见如故,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也因为这样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我对这位前辈诗人有更多深入的了解。我曾经跟许多朋友这样介绍他.这是一位真正的具有社会主义理想的诗人,同时他也是一位实至名归的国际主义诗人。我一直认为,真正的诗人其鲜明的价值观尤为重要,特别是在一个被消费主义主导下的社会里.诗人的写作不能仅仅停留在修辞和文本本身,所以说,从诗人群体的血统和家族的归属来看。杰克·赫希曼更接近于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马雅可夫斯基和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他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具有强烈社会意识的诗人。也因为这样一个原因.我们就当下人类面临的生存困境以及精神的陷落进行过深入的交流.令我兴奋的是。虽然我们有很大的年龄差距,但并没有在思想上有明显的代沟,我们对许多问题都能形成共识。我们都认为在今天这样一个全球化和逆全球化博弈日益激烈的时候,诗歌更应该发挥打破一切壁垒和障碍的作用.他对出现在一些国家的极端宗教势力、法西斯主义以及具有排他性的民粹主义都表达了强烈的愤慨.他后期的诗歌也有这方面的内容。杰克·赫希曼有过多次访问中国的经历,他对古老的中国文化、中国诗歌以及日新月异的当下中国都抱有极大的兴趣,他还曾经到访过我的故乡大凉山彝族聚居区,并多次神秘地告诉我,我和他的缘分绝不是一个偶然,而是在几十年前就注定了我们会有这样一次相遇。为了表达他的心情.他还专门为我写了一首诗.非常荣幸他将这首诗也收入了这本诗选,我以为,这是我们友谊最好的见证和结晶。

杰克·赫希曼1933年出生,现在他已经是真正的耄耋老人了。按中国的传统,80岁以后的老人就基本不出门了,但是,作为一个不断地在对抗内心同时又满怀热情拥抱世界的诗人,杰克·赫希曼直到今天还在世界许多地方发出他诗歌的声音。他在旧金山参与组建了“红色诗人旅”.与世界许多著名诗人共同发起了“世界诗歌运动”,同时,他还不顾年老带来的诸多不便,亲自前往许多国家和地区,用诗歌去促进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背景人民之间的对话和交流。作为一个诗人.他达观、睿智而幽默,很多时候,更令我感动的是,他更像是一个童心未泯的智者。他每次激动时都会高声诵唱《国际歌》,那深沉宽厚的声音会让听者永远难忘。

如果说作为诗人,我们既是语言和文字的使徒,同时,我们也是捍卫一切生命和正义的卫士。在这里.我要借这样一个机会,向我尊敬的前辈诗人、追求人类公平正义的战士杰克·赫希曼表达由衷的敬意.希望诗人继续与我们同行.共同去迎接人类更加美好的明天1

2019年6月12日

为代尔祖尔哭泣

——序索娜·范《沙漠歌剧》并兼作

2019年“1573国际诗歌奖”颁奖词

为代尔祖尔哭泣.为代尔祖尔沙漠下的骸骨哭泣,为风哭泣,为黑暗的黎明哭泣,为宇宙闪现的微光哭泣,告诉我这是谁在哭泣?因为这哭泣还在哭.从未停止!为活着的和死去的婴儿哭泣。为只有送别而没有重逢哭泣,为女人绝望的沉默哭泣,告诉我这是谁在哭泣?因为这哭泣还在哭,从未停止!为遗忘哭泣,为褪色的罪恶哭泣,为编织的谎言哭泣,为人类的不幸哭泣,为所有的生命哭泣,告诉我这是谁在哭泣?因为这哭泣还在哭,从未停止!這位用诗歌哭泣的人,这位见证者,就是亚美尼亚忠诚的女儿索娜·范。

对于索娜·范而言,代尔祖尔沙漠是一个象征,一个隐喻,一个穿越了时间的伤口,也正因为此,这位杰出的诗人才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把一段不堪回首的亚美尼亚民族记忆用纯粹的诗歌呈现给了这个世界和我们。阅读这些忧伤的诗歌,我们会从每一个词语的人口潜入更幽深的地方,能在不知不觉中体会到生命的疼痛。当我们真切地感受这种疼痛,会在瞬间发现这种疼痛超越了个体的生命经验.成为人类精神情感中能共同感知的一个部分,还不仅因为这些诗歌在文本意义上的贡献,就是这些诗歌中关于生和死的哲理性思考,以及对人性中最黑暗部分的质疑和叩问,也足以给我们活在当下的人极大地震撼。在这样的诗歌面前,那些没有灵魂和生命质感的诗歌,永远不能算是真正的诗歌,也正因为有了索娜·范这样的诗人,我们才对诗歌充满了信心,当然,也对人类美好的未来充满了期许。

2019年6月13日

宽与窄的诗性哲学思考

我不知道无限的宽.是一个物质概念还是一个时间概念.但我以为被定义为物质概念上的宽.其开始和起点都是从所谓的“窄”出发的,也因为有这样一个起点和开始,我们才可能去理解所谓“宽”的存在。当然如果从更大的时间观念来理解“窄”和“宽”的关系。我们就会发现在哲学意义上“宽”和“窄”都是动态的.并自始至终在相互融合中以绝对的动的状态变化着,任何物质存在的东西一旦被置入永恒的时间.它们就会被过程的牙齿渐渐地吞噬,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一种物质在时间的容器里不会死亡。“宽”和“窄”永远是对立的统一,没有窄也就没有宽,同样,没有宽也就没有窄,但是最重要的是宽和窄的变化却是在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的形式上进行着转化,其实这并非是一种想象的玄学。我曾经写过一首关于河流的诗,就是想回答源头的一滴水与一条大河的关系.同样也想回答这滴水与那个和它相呼应的遥远的大海的关系,在这里不妨引用一段我的诗歌。或许这也是我对这一命题的思考,“当你还是一滴水的时候/还是/胚胎中一粒微小的生命的时候/当你还是一种看不见的存在/不足以让我们发现你的时候/当你还只是一个词,仅仅是一个开头/并没有成为一部完整史诗的时候/哦大河/你听见过大海的呼唤吗/同样/大海!你浩瀚/宽广/无边无际/自由的元素/就是你高贵的灵魂/作为正义的化身,捍卫生命和人的权利/我们的诗人才用不同的母语/毫不吝啬地用诗歌赞颂你的光荣/但是/大海,我也要在这里问你/当你涌动着永不停息的波浪/当宇宙的黑洞/把暗物质的光束投向你的时候/当倦意随着潮水/巨大的黑暗和寂静/占据着多维度的时间与空间的时候/当白色的桅杆如一面面旗帜/就像成千上万的海鸥在正午翻飞舞蹈的时候,哦大海!,在这样的时刻/多么重要!/你是不是也呼唤过那最初的一滴水,是不是也听见了那天籁之乐的第一个音符/是不是也知道了创世者说出的第一个词!”我想在这里,一滴水是微小的,它就如同我们所说的这种“窄”.而宽阔奔流的大河也就是更具有象征性的“宽”,特别是浩瀚无边的大海,更能让我们去理解所谓“宽”的更为深邃的含义。可是当我们把大海和大河还原成一滴水的时候.并且在哲学和时间意义的显微镜下进行透视,真正进入并看见它们的微观部分的时候,你就会惊奇地发现,这其中同样就是一个没有极限的小宇宙,它包含了所谓我们给“窄”所下的全部定义。

在人的生命过程中都会有这样的经历.我们曾经在某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因为能见度很高的原因,便会去长时间的遥望神秘的星际。那时候我们总能看见天穹的无限,而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通过想象去延伸,我们的目光永远无法抵达那个幽深的彼岸。如果人的眼睛是一个“窄”的出发的原点.那在我们的头上寂静如初的灿烂的星空,就给我们的双眼呈现出了通向永恒宇宙“宽”的海洋,我理解从更为哲学和抽象的角度来看,无限是不可能一分为二的,当然,更不可能一分为三、为四,因为无限就是另一种并非线性的时间.它从来就没有过开始,当然,也就不会有所谓的结束。单纯从“宽”而言,还是那个粗浅的道理.它永远是与“窄”相对应的一种存在。人的心灵世界就是一个内宇宙,对于旁人而言,要进入这样一个精神的宇宙,其所面临的难度就如同我们遥望星际中那个神秘的世界。尤其是当我们面对那些思想的巨人,除了通过他们的文字和其他精神遗产,能部分的进入他们的灵魂和精神世界外,更多的时候,他们精神中那些更隐秘、更幽微、更深奥的思考,我们是永远也无法捕捉到的。更不要说去理解这其中所包含的意义,这就好比是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空间里的光.如果没有被打开的黑暗,我们便永远无法预测和感知到它的存在。伟大的德语诗人荷尔德林在《许佩里翁的命运之歌》里有这样的诗句:“你们在上界的光明/漫步绿茵,有福的神明!/神圣的微风辉煌耀眼,把你们轻轻吹拂/犹如纤纤素指,抚着神圣的琴弦/天神们没有命运,他们呼吸如熟睡之婴/谦逊的芽胞/为他们保存着/纯洁的精神/永远如花开放,而极乐的眼睛,在安静永恒的/光辉中眺望/而我们却注定/没有休息之处/受难的人类/不断衰退/时时刻刻/盲目地下坠/好像水从危岩/抛向危岩/长年向下/落入未知的深渊。”这里的许佩里翁,是一个象征着人类受难的符号.他在仰望具有永恒性的充满了恬静柔和的光辉的神界时.同时他也时刻在关注着可供人类安居的栖息之地,在那里或许也是一个我们永远未知的深渊。荷尔德林在这首诗中除了告诉我们字面上的这一切.更重要的是他从精神的两极揭示了形而上的天界和苦难的尘世的对立而统一的关系。这是一个隐喻.他从另一个侧面告诉了我們所有的生命现象中.都包含了“宽”与“窄”相对立而又相统一的真理的基因。

作为一个诗人,我所有的精神创造,其实都在面对两个方向,一个就是头顶上无限光明的宇宙,引领我的祭司永远是无处不在的光;另一个就是我苍茫的内心,引领我的祭司同样是无处不在的光,它们用只有我能听懂的语言.发出一次又一次通向未知世界的号令.并在每个瞬间都给我的躯体注入强大的力量。毫无疑问,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我的肉体和灵魂才能去感知我所能获得的这一切,从创造的角度而言,伟大的诗人奉献给这个世界的诗句,不是全部,或许仅仅是一个部分,它们都是被这种神奇的力量所赋予的,在任何时代,诗人都是精神与语言世界的伟大祭司和英雄。

2019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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